8.2(1 / 1)
这是语文晚自习,语文小老头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拿起一只粉笔头砸过来,刚好落在我的手边。
我吓一跳,抬起头来。
小老头快步走来,操起我的速写本,刷刷地翻着。很显然,他看到了那些字,还有我写给杨懿的没来得及撕下来的信。
速写本刚好遮住他的脸,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猜测他会很得意。
他举起本子,环顾全班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同学们,痛心疾首:“你们都初三了,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他扬着速写本,用力地抖了抖,“还有人把大好的晚自习光阴拿来写信!”说着他又开始强调那套“个别同学这样做,是在浪费时间,浪费时间等于谋财害命……”
照他这个逻辑,他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人了,所到之处,白旗满地,寸草不留。
他是不喜欢我的,同学们都知道。这下被他抓到了把柄,更是嚣张,竟一字一句地念起我给杨懿写的信了:“……这次到苏老师家里,不见你的人,我和欧阳娟都很挂念。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过得不错,很欣慰……”
我的脸腾地烧着了,埋下头,几乎要缩到抽屉里去。
我很讨厌小老头,初一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去,批评我的作文写得不好,好一通教育后,双手拍上我的肩,声音刻意压得低低的,让我放学后去他家,他会好好给我补习。
我厌恶他那双因抽烟而熏黄的手,和故做神秘的语气,没有去。此后,他就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倒是班里有几名女生,突然受到他的重用,时常得到他的表扬,帮他将辅导书上的题目抄到黑板上让大家做,连试卷都由她们几个一起改。
给杨懿的信只写了一小半,都是平淡无奇的话,缺乏让他借题发挥的材料,他没有念完,悻悻然地翻着前页,纸张挺括,发出沙沙声,在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的教室里,几乎称得上响亮。
他翻到前面的速写了,大声嘲笑道:“这么藐视我的课,是在捣鼓这些旁门歪道啊!”他将画作展示给同学看,“瞧瞧,我们班还出了个画家呢!不错,真不错啊!”
他低头,脸凑到我眼前,唾沫四溅:“大画家,既然你这么能干,就给我画一幅吧,啊?”
我很奇怪他五十多岁了怎么还是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站起来:“老师,您的骨骼分明,属于很好画的那种。如果您愿意一个钟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我就可以送您一幅肖像。”
有同学忍不住,低声笑,教室里有点喧闹。
他愣了,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他本意是想羞辱我的,可我表现得让他失望。
最后,他让我走到讲台上去,将前几天抄写在速写本上《小王子》节选念给同学们听。
我看了他一眼,念了。台下黑压压的同学看着我。我念了。
下课铃响了。他抓过速写本,啪地摔在我课桌上。
我道歉:“老师,这次是我不对,我不该在晚自习上做闲事。今后一定注意。”
他转身就走。我想他是想看到我哭泣的,可惜他没能看到。
小学六年级那次,比眼下严重许多。开专题班会,写检讨,站在讲台上念,被老师批评,被同学批斗。根本不是我偷的钱,他们这么对我,可真正的小偷却暗地偷笑。
检讨书是爸爸替我写的,字里行间很含糊,对是否偷窃并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没有多少人听出来破绽。
也许他们都没有在听我到底在念什么。
那些人想要的,是我服输了本身。
他们真的看到了,很满意,没有谁认真去追究检讨书的内容。
我很悲愤,站在讲台上手脚冰凉,但是不哭啊,不给他们瞧见。
早在写检讨书之前,我就抵抗过,我没有偷,为什么要写?为什么要承认?
可事实上,事以至此,我承认不承认,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就是小偷,洗刷不清了。
我拒绝去学校,每天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发呆,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妈妈请了长假,在家里陪着我。
我说:“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妈妈说:“我是你妈妈。”
“我也不想看到你。”
她就关上我的门,走到外面去。
一片死寂。
妈妈,如果时光真能倒流,请让我回到那时,把那个我给杀掉。
我甚至想到了自杀,想跳楼,被何曾撞见了,猛地冲上前,把我从阳台上拖下来了。他抱住我,哭得像个孩子,骂我傻。
连续一个礼拜,我没有去学校。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们非要我写检讨书不可。不是我做的,就不该认下来。
我念了检讨书,也就表示偷窃的事情确实是我干的。那么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在班上呆?
我更没有勇气在学校里呆着。
父母和何曾每天都来我的房间里和我说话。确切地说,是他们说话,我面无表情地听。
他们说:他们相信我。
他们说:他们爱我。爱我的人永远都是爱我的。
他们说:他们希望我坚强地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我听不进去。
直到爸爸对我说了一桩事:新疆人宰羊放血,好几十只羊集中在一个羊圈里,杀了一只又一只,别的羊都眼睁睁地看着。终于,前一只被宰完,第二只自己走到人面前,乖乖地躺下来。
当被宰割已成注定,反抗和逃亡还有什么意义?
但我不是羊,我是人啊!
爸爸说:“人们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世界从来不能完全公正,谁都会受苦。只是有些人可以将这些真正转换成财富,你也可以的。”
“我可以吗?”
他们一齐回答我:“你可以的。”
被冠以偷窃的名声,确实是个污点,但余生还长,可以洗刷掉。只要我努力。只要我愿意。
真正的浪子还可以回头呢,我又为什么不能?
我本来已经死掉,他们把我救活。我回到学校,高高昂起头,我不怕了。我什么都不怕。看到那个揭发我的女生探究地望着我,我冷眼看着她。
班里有人议论纷纷,少数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跑来骂我傻,说换作是她,死也不会写检讨书的。
是,换作是你,你也许不会像我那样做。
但你不是我。事情没有降临到你身上,你无法预料你究竟会怎么做。
同样,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我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初次懂得,何谓万念俱灰,连想死的心都有,并真的那样做了,还差点成功。
但是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我看着那名女生,攥紧拳头,我会让你知道,我会怎样有尊严地活着,并且活下去。
当语文老师念起我写给杨懿的信时,我想到了当年。那时不如现在懂事,到现在猛然想起来,很羞愧。
再想想才五岁就失去了父母双亲,从此再也无法承欢膝下的苏路加,我知道,我是幸福的。
老是腹诽父母对我不够好,为自己的待遇自怜自伤,可仔细一想,这些年来,他们待我不薄。应该说,是厚待。是我自己在心里砌了一道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他们用心血,把这羸弱的生命一点点呵护养育至今。然后,教给我善良、坚贞、忠诚和爱。
总是要在相似的场景才能领悟内里的深意。
原来我是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了两次后,才感觉到痛,才想到要绕路走的愚人。我真笨。
没有谁的父母是十全十美,永远不让孩子失望的,他们做到如此,已是够好了。我无法苛责太多。做人得懂得知足不是吗。
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忍下来,是因为知道有个地方,能让我哭,能让我安心地睡一觉。这是他们给我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带给我。
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父母这样好,我竟还暗暗抱怨着。我真是没有良心,没有良心透了。一瞬间我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只想一个箭步就回到家里,抱住爸爸妈妈还有何曾,对他们说,我有多么爱他们。
我想我是爱他们的。他们是我的亲人,纵无血缘,依然骨肉相连。
成长真的是指间之事。
我收拾着书包,江华伦走到我的座位前,敲了敲桌子,我对他怒目而视。他笑容满面,径直走出去了。
在车棚,他推着单车笑望着我。我走过去,他伸出一只手试图拉住我。
我走过去,他在身后说:“何剪烛,从今天开始,我送你回家,好吗?”
这人当真有毛病。莫非他以为强行亲到我了,我就是他的人了,得交由他负责?真好笑。
我推着车走过他面前,他又想拉我,我甩开,不耐烦:“我得早点回家。别烦我。”
他委屈道:“我不是要烦你,我只是想送你回家呀。”
“我自己能回家。不劳烦你了。”
骑上车时,听到他嘀咕:“还真是个烈女。”
烈女这个词让我笑了起来,稍微冲淡他卤莽亲吻我的恶感。
路上我在想,回去后,该怎么对他们说,我彻底懂得了,他们在我心里有多重要,我多么多么在乎他们。
我想得很清楚了,先说什么,再说什么,先怎么做,再怎么做,每一步都推敲过了,在脑海里连贯地播放一遍。可真到了推门而入时,我退却了。
爸爸在看中央台的访谈节目,妈妈坐在旁边打毛衣,何曾还没有回来。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把自己的手心都掐红了,也没能说出来。
妈妈奇怪地看着我:“剪烛,你怎么了?”
我想开口,喉头哽住,讪讪地说:“没事……我给你们倒水喝。”
妈妈说:“我自己来。你快去做作业吧,初三了,功课得抓紧。”
我点点头,背着书包进了书房。
天性里,我缺乏和人亲密的能力。比较凉薄。
或者说,我只擅长对憎恶的人表达憎恶,而羞于对关爱的人表达关爱之情。
我想我还是个羞怯的家伙。
站在窗前看天空,星星又大又亮,夜色温柔如披,让我想要自由自在地飞。
却又想起被江华伦亲吻过这一事实了。我介意,我真的很介意。我不是个大度的人,从来就不大度。我甚至拒绝过他,怎么知道他还是这样。我要是有他那样的本领就好了,就能给自己催眠,将苏路加就要结婚的现实完全抹杀,那样,就不会难过了。
我探出头去,半个身子沐浴在美得令人沉醉的夜里,眼泪大颗滴落。有些人和事,就像天空一样,看得到,爱着,似乎伸手可及,可就是永远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