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青衫湿(1 / 1)
我慢慢地向苏路加家里走去,敲了好几声,他才过来开门,脸上洋溢着喜气的笑容:“欢迎欢迎。”
我抬眼看他。
他搓着手直笑:“我外婆来了,我中午刚去把她接过来的。”
“呀,真好。”我走进客厅,老房子,木制的楼梯和地板,天花板高高的,水晶吊灯垂落下来。
一位老太太坐在钢琴前,淑女一样地弹着《秋日私语》,腰板挺得很直。钢琴是雪白的,她的礼服是雪白的,头发也是雪白的,像一朵云,清凉无汗。阳光落在琴键上,和手一起舞动,有种静谧的美感,像是油画。我要是绘画技艺精湛一点就好了,就能画下她了。
我被眼前的一幕震撼。这时我才多大?十四岁吧,如何抗拒得了这样优雅的美丽?
由此我相信当真有种女人,是可以美到八十岁的,甚至更老些。
欧阳娟和杨懿早就到了,坐在她身边听,场景温馨。
看到我过来,老太太朝我微微笑。她很老了,有着美丽的轮廓,是个洋气的老太太。我想,若她走在路上,很多人是要回头看她的。她的钢琴弹得并不十分流畅,时断时续,她伸出手向我们解释,说是文革时劳动改造,将手指弄得变形。言语间很平静,没有抱怨。
有的女人,一辈子都是美的,比方说她。
几上有一大束栀子花,很美很香,外面起风了,竹帘子被风刮得啪啪响。外婆坐在一张藤椅上,慢慢地在那儿摇。我神往地看着她,想象半个多世纪以前,她会有怎样的风采。
厨房里炖着银耳莲子汤,香气飘出来,苏路加说:“你们稍等,我去给你们盛,一人一碗。”
“不用啦,我已经端过来了。”女声响起。
我无意识地望去,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子,笑吟吟地端着两碗汤走出来。
“哟,学生都到了?”她将汤搁在桌上,唤我们过去吃,搀扶着外婆:“外婆,您慢坐。”
外婆尽管上了年纪,仍然目明耳聪,快乐非凡:“你呀,瞧瞧,我的身板还好得很!”她大声笑,随和慈祥,让人一看就喜欢。
苏路加到厨房里端出另外几碗,边走边说:“外婆不喜欢让人扶,让她自己来。”
欧阳娟拉拉我的裙角,轻声说:“她是苏老师的未婚妻。”
未婚妻。就是这三个字。不知何故,我竟然没有太难过的感觉。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纹,像一朵乍然开放的花,牙齿不大白,头发扎成辫子,穿橙色的衣裳,不美丽,也不难看。
他已经二十九岁了。我不能苛求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还干干净净的,像一张白纸一样等着我出现吧。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汤,想多看看她,又怕会引起她的怀疑。
她年纪也不小了吧,我想,我不是这个年纪的人的对手,我那些自以为隐秘的小心事,她可以轻易看穿。我不要看她我不要难过我乖乖喝汤听外婆说话。
何剪烛,不哭啊,不哭。
外婆招呼着她:“天爱,坐啊,你这么辛苦,来,大热天的,你也来一碗。”她转向苏路加,“路加,你快去。”
哦,她竟是叫做天爱的。她拥有苏路加,真是上天宠爱的女子。
天爱,天爱。幸福的女子。
喝完汤,外婆站起来,天爱赶紧扶住她:“外婆,您才坐了飞机过来,很累吧,我扶你去卧室休息。”
“我可不服老,不喜欢别人照顾我。”外婆笑着说,“孩子们,你们好好练字,我进去和天爱说话。”她衣衫整洁,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朵栀子花,香香的。
苏路加亲热地对外婆说:“晚上我们去逛街好不好?”语调很柔和,像是和小女孩说话,疼爱的、娇宠的。
我听妈妈说过,人一老了,都像个小孩子。现在看起来果然是。
天爱和苏路加对视一眼,陪着外婆进去了。两人之间并无亲密的举动,反而更给人家常的感觉,似乎一开始就是如此,也将如此一生一世。
等她们走开,苏路加说:“外婆特别自尊,喜欢自助,不喜欢被人看到她躺下的样子,她总是好强的。”
“苏老师好喜欢外婆呢。”
“那当然。我是被外婆养大的。她很喜欢栀子花,我经常买来送她,她从小就爱漂亮,年轻的时候又到法国留学,很时髦呢。我乐于帮她梳头发,买漂亮衣服,她开心,我就会很开心。”
我们四人向书房走去,路过卧室,我看到门是开的,就朝里面看了看。以前这卧室是锁着的,这下天爱正和外婆说着话,我得以看到里面的一切。
宽大的双人床,柜子,衣橱。
不,你一定能猜到我所要说的不是这些。那面被刷成天蓝色的墙壁上,赫然是二十四寸的婚纱照,苏路加和天爱甜蜜相拥。
电光石火的刹那,很多以前我所没有关注过的事情一件件全明白了。为什么初进这幢房子会闻到油漆气味,为什么家具都是崭新的,为什么每次来,都会添了一些东西。
——房子是刚装修过的。
而他,是要结婚了。
我似乎听到《上海滩》的音乐了。带着善意的激怆,直锥入心底。
许文强抚着手上的戒指对程程说,我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