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 / 1)
从洗马镇回来,我去了程老师那儿。他问:“腿摔坏了?”
“是啊。”我点头,放下画夹。多日不见,画室里多了几幅油画,还是西洋画赝品。他正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对着莫奈的一幅作品临摹着。
“程老师,我喜欢你的创作画。”
他犹豫着说:“有一幅,我拿给你看。”
一幅尺寸很大的油画,他摊在床上,我凑近看,仍是在《灯》里见过的那女子,着古装,白衣委地,微微低首,身子倾斜出恰到好处的角度,看起来既弱不胜衣又沉稳雍和,她在灯前题写帕子,似是在思念良人。
我不大懂画,可也看得出来它绝对称不上上乘之作。这么想了,就径直说出来:“程老师,我觉得不够好。”
他似乎没听到我在说什么,走到油画前,细细地抚摸着它。
低头一看,画的右下角仍用铅笔写着一个安静的字,眉。我问:“程老师,这幅画,叫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很慢很慢地抚过画中人的眉目,嘴唇,青丝,腰身,喃喃:“眉,眉。”
我站在他身边,有点儿紧张于他的举动,他那样温存地看着画中女子,那样怜惜,像是怕惊动了她。
他是爱过的吧。他们为什么会分开?我看着女子,爱情究竟是怎样疼痛而无能为力的事呢。
没有人回答我。不,也许程老师的行为让我有些明了。他的手指停留在女子的裙角,目光痴迷,让我蓦然一惊,我看向苏路加时,也是这样吗?
眉,多么美丽的字。她孤意在眉,他深情于睫。
我暗暗地想,我要快快地学好素描,将来可以为我的爱人,画上一幅画。不画别的,只画一件白衬衫,在冬日的丛林深处,背向整个太阳,张望的姿势,芦苇丛生,人,在哪里。
我迫不及待地希望能画得好一些,再好一些,能把我心里的,都能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展现。让他知道,我是怎样的,在乎过。
程老师突然抄起油画,以扛的方式拿出门。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快步跟了出去。
院落一角堆着旧年的枯藤黄叶,他走过去,掏出打火机,点燃。
火苗窜了上来,他毫不犹豫,将油画掷入,站在火堆面前,看着它被一点点地吞噬。
她在焚香题帕,他却在焚情。这两个人之间,有过怎样牵扯的过往?
她爱过他吗?如今她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会分开?
松节油的气息越来越浓,他跪了下去,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声音惨然。
我想拉他起来,又想,让他哭出来吧,天知道他压抑多久了?我不应该呆在这儿吧,他清醒过来,会难堪的。
我悄悄地退回房内,拿了画具,出来时发现程老师居然以跨坐的方式坐到了院墙上,大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民谣。他的头发蓬松凌乱,双目无神,手在空中乱抓,唱道:“柳树叶,哗啦啦,漂亮姑娘找婆家,不如意哎呀呀,青柳变成黄芝麻。”
那模样倒真像乡村里哭丧的妇人。我心里升起惧意,快步离开程老师的家。
附近一带有人出来看热闹,瞧了两眼,缩回去:“还是那个画画的,怎么疯得这么厉害了?”
“以前只看见他半夜鬼唱鬼唱的,现在大白天都这样?”
“他疯了!”
我害怕,慌不择路地走着,腿刚复原,不敢走得太快,几乎有点踉跄。盛夏正午的阳光很烈,白花花的一片。那个新修好的广场空空荡荡的,只有阳光。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他。苏路加。
他走了过来。穿着白色衬衣,米色条纹的裤子,从广场左边走了过来。
他很从容。天气炎热,路人无一不走得匆忙焦灼,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平静。广场上的花和树都蔫了,但是他却在盛开。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行走的花朵。他背过风去点烟,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不知为何,眼眶就有点湿,很想跑过去帮他点燃。
他放弃了点烟,横穿过广场,走进一座大楼。
我真奇怪我会这般痴心,远远远远地张望他的身影,要自己记住,其时在我们身边盘旋的温和的风。
他不知道有人为他双眼微湿。这寂寥的男子。
我是可以上前的,说,呀,真巧,苏老师。甚至可以亲热地问,上哪儿去?买东西?我帮你吧?像欧阳娟那样擅长展示小女孩的天真无辜。
但是在这个关口,我还是愿意选择一个路人的方式,就这么远远地站着看他。看着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种感觉,我定义为幸福。
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我以为我不懂爱情,认识了苏路加,我自以为这就是爱情。可是为什么程老师让我感觉到的,完全不是那样?
到底什么才是爱情?我有些迷惑。我以为爱情就是好的、令人愉悦的,它应该清风明月,树是绿的,花是红的,溪水丁冬,小鸟歌唱。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暖意在心。
可是为什么,也许不是这样?它会相顾无言,生死茫茫,甚至负心绝情断义?
这个世界果然是我所不了解的世界。
又路过熟悉的租书店了,看到门外的招牌上白纸黑字写着“新到席绢小说五部”的字样。想了想,没有进去。我不再试图让书本告诉我该怎么做。一切的谜底,只有命运才能为我们自行解开。除此,没有人能给我们答案。
听到有人在唤我:“何剪烛!何剪烛!”
是江华伦。那少年推着单车疾步走过来,很急切:“何剪烛,我不知道你家住在哪儿,天天在这里等你,都一个多月了,你去哪儿了?”
“我摔伤了。”我指指腿。
他冲过来,单车应声倒地,也顾不得管,连声问:“啊!怎么回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好了。谢谢你呀。”
他难以掩饰的担忧:“何剪烛,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医生怎么说?”
“这么紧张干吗?没事了。”我转个圈给他看,还蹦了两下,“没事吧?”
他这才松了气,望着我,打火机一下一下地烧着。
“你抽烟?”
“啊,不。”他笑,“我觉得这样很酷。”
“论酷,你比不上我倪哥。”
“他是谁?”
“倪险岸。我哥哥的好朋友,我管他叫哥。”
他惊叫:“倪险岸!啊!那可是传说中的人物,他是黑社会,你怎么认得?天哪!”
“他喜欢打架而已,哪儿有黑社会那么恐怖?”我不以为然。
他一脸崇拜:“你认识他,太好了,改天介绍我和他认识吧。”
“没问题。反正他又不是青面獠牙,身高八尺。”
他问我:“你有空吧?中午我请你吃饭!”
“好啊。”心情很好,阳光下的少年又颇懂得关心人,竟没想到要拒绝。
说是吃饭,其实都是穷学生,又能到什么象样的馆子去?对坐在一家看起来干净明亮的小店里,江华伦说:“你想吃点什么?”
这还是我第一次单独和男生出来吃饭呢,看了看菜单,点了手撕包菜和清炒四季豆,这是苏路加喜欢吃的菜。
呵,我竟然无时不刻都在想他。哪怕身边的男孩子如此可人。
吃完饭,江华伦问:“下午做什么?”
“下午我还得去学书法。”
“那现在不用回家了吧,一起走走吧。”
那就一起走走,夏日午后无人的街道,蝉鸣,树木,香花。他掏出一盘磁带:“送你的。”
接过来一看,是孟庭苇。大眼睛的女孩子,模样清纯。班里有女生喜欢她,在带锁的日记本里抄写她的歌词,粉色的纸上,纯蓝色的字,里面通常要夹着花瓣。要是被人偷看了,那是要哭上半天的。
他直搓手:“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不过,你长得很像她,我就买下来了。”
“我哥哥也说我长得像她。我倒希望能长得像周慧敏。”
“为什么呢?”
我嘻嘻笑:“因为听他们说,家里墙壁上贴的都是她的海报!说她是玉女,是梦中情人。”这话是欧阳娟说过的,我学了过来。只能学到她的话,学不来她的语气,反正我当时是被逗笑了的。
到底不是我平日里说话的风格,江华伦诧异地瞧了我一眼,也笑:“我真喜欢你这么说话,何剪烛,真可爱,淘气极了。”
彼此都默了一会儿,他开口了:“何剪烛……”
“怎么?”
他停下单车,认真地看着我,脸都红了:“何剪烛,你长得像不像周慧敏都没有关系,反正,你是我的……”他低下头去,“你是我的梦中情人。”
一九九四年,八月,盛夏热烈的阳光下,一丝清幽的风扑面而来,很轻很淡,温温柔柔地拥抱着我。阳光透过树枝洒落一脸的班驳,天空很干净,面前的男生明媚羞怯的笑容。
呵……我的十四岁。
我沉默着。风还是这样安宁美好,阳光兜头罩下来,空气里有一点点类似燃烧过后的气味,干爽而温煦。
他猛地抬头:“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这个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如果他是苏路加,那么,就是好。如果我是暗恋他的女孩,那么,也是好。
可是,不可以。
他是这样明朗的男孩子,喜欢唱歌,喜欢笑,喜欢踢足球,踢得一身汗,咧开嘴巴大笑,看台上坐满为他摇旗呐喊的女生,她们欢呼,跳跃,尖叫,扔矿泉水瓶,给他擦汗,获胜后争着和他击掌,甚至拥抱。
如果我是欧阳娟,我也会这样,烈烈地活着,像一朵太阳花。可我不是。我不看球赛,扎着简单的马尾,穿裙子,走过。
我的心脏承受不了这样激烈迷人的场景。我喜欢一切都安静自然地摊开,就像辽远宽广的天空,洁净的云朵。罗大佑说,生命中难舍蓝蓝的白云天。这是我在苏路加家里听到的歌词,多么多么好。
见我不回答,江华伦有点急,紧张地问:“可以吗,何剪烛?”想一想,又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早恋?我只是想保护你,想照顾你啊,你看起来这样弱。”
倪险岸也说过这话,妹妹,你太弱了。为此,他不时买些零食给我,一起吃饭时,每次都记得给我夹菜,却借故说:“我不爱吃这个,妹妹吃。”
我知道他是怕我过意不去,那都是有营养的东西,我们在外吃饭得少,难得吃一次好的,他很照顾我。在我心里,他就是哥哥,是我可以依赖、撒娇、任性、示弱的哥哥。他和何曾不一样,何曾让我觉得生疏些。虽然我们在一起生活过十四年。他太沉默了。
“好吧,何剪烛,你不说话,那就是拒绝我了。可是,你真是我的梦中情人,你知道吗。”
多年后想起,会觉得这是个滑稽的词语,人只有在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才不会自觉羞惭吧。青春本身,就是一件尊严的事情。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或者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们还没有熟到你可以问我这些问题的时候,对吗?”
“我们还是好同学,是不是?”
“对。”我看着自己的脚尖说。目光所及,只有他的单车轮子,和他的凉鞋。
“……你是要去上课吗。我送你去吧。”
“就在前面不远处,我自己走着去吧。”
“好吧。”他推着单车,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很慢,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停住脚步。
他在那一刻,想了些什么呢。他是不是没有想到会这样尴尬,这样——受挫?
我也不想这样的。如果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