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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他,十四岁的时候,我只有一米五五,他很高,我只能仰望着他,说:“是的,老师。”
他略微点了点头,朝妈妈客气地笑着:“您坐?”
妈妈放心下来:“不了,孩子交到您手里我就放心了。”又朝我看看,“剪烛,我先回去了,你要听老师的话,好好练字。”
我“哦”了一声,打量着客厅里的布局,从沙发到电视,到茶几,到角落里摆放的植物,都是崭新的,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油漆气味,明亮的窗下搁着一架钢琴。苏路加说:“家里两个月前才装修好,敞了一阵子了,不会皮肤过敏的。”
那盆植物是一株挺拔的小松树,我走过去摸了摸,呀,是真的。
妈妈喝了一杯苏路加倒给她的茶,又客气了几句,告辞了。
苏路加问:“你叫剪烛?多么好的名字,偏又姓何,更是别致。”
“谢谢老师。”我笑。苏路加让我感到亲切,甚至是……亲近。
他领我到书房去,问:“书写工具都带齐了吗?”
“带了。”
“没带也没有关系,老师这里都有。不过你家里都得备齐,平时要多加练习。”
说话间我们走到了书房,推开门,相当大的一间房,落地玻璃窗,能够直接看到外面的风景,窗前是一张大书桌,摆满笔墨纸砚,两个孩子在练字。
墙壁上贴了一幅《兰亭序》,清朗流美,下角落了几方印,我吃力地辨认着,苏路加笑笑:“我临摹的。”
那两个孩子回头看我。苏路加唤道:“杨懿、欧阳娟,这是你们的新同学,何剪烛。”他又对我说,“小剪,他们才比你多学几天,别担心。”
他叫我小剪。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从来没有。
欧阳娟,我是认识的。我们同一所学校,同一年级,她的舞跳得特别好,在元旦晚会上出尽风头。记得有次我路过她们班级,碰到她和同伴在排演,背景音乐是《护花使者》,三个男生模仿李克勤的造型,中分头发,蓝衣白裤,戴墨镜,动作整齐划一。欧阳娟在中间,长发披肩,扮演那朵花,她穿粉色裙子,坠着深深的蕾丝边,在男生当中穿梭来去,姿态娴雅。
在学校,我是个安静的女生,学业不错,除了语文,门门功课都是全班前三名。常常在书页角落画古代美女,一律侧面,瓜子脸,云鬓金步摇,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
纯线条的粗糙的画,画得太熟,几秒钟就能完成,欣赏半天,最后才一笔一划落下自己的名字,用粉色的彩笔勾一遍。少女时代,我醉心这种调调。
欧阳娟走过来说:“啊,我认识你,何剪烛。你的名字真好听。”她穿的仍是粉色裙子,我没有见过有谁能将粉色穿得这么美,这么清淡,像初夏的感觉,绿叶白花,微风穿行其中。
“嗯?”
“你得了市英语之星大赛的第二名,照片摆在橱窗里呢,我看过。”
“你的舞跳得好,还拿过校际象棋赛冠军,我也看过呢。”我看着她说:“你穿粉色真好看。”
她笑了:“苏老师还担心我写毛笔字会把衣裙弄脏呢。”她站住,旋了一个圈,“你看,没有坏的,我写字很小心。”
就在这天,我认识了苏路加和欧阳娟,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欧阳娟不像她的外貌和名字那样温柔,她个性爽朗,一堂书法课下来,我们就成了朋友。她挽着我,亲昵地问:“你喜欢柳体,还是颜体?”
“柳体,你呢?”
“我也是!颜体有点儿胖,不如柳体飘逸。”休息时分她也不闲着,拿起一支飞镖,眯着眼,单手掷出,正中门背后的靶心,十环。
杨懿和苏路加鼓掌。
苏路加才二十九岁,字已经写得相当好了,是省书法协会的会员。他教我使用要点,比方说,写甲骨宜用硬毫,写篆书隶书宜用羊毫,再比方说,墨的外表形式多样,可分本色墨、漆衣墨、漱金墨、漆边墨,都是一些基本的知识,我听得悠然心会。
待到教我写字时,他先写了几个,让我学习间架结构。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字体意态放旷、情致落拓,他的指甲修得很短,衣服上有淡淡的香皂气息。他的眼睛极为黑白分明,黑是浓黑,白是瓷白,清冽得几乎呛人的目光。他是个多么清白干净的男人。
看着他写字,我有片刻的走神,他的样子,样子,非常之端正。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首先就蹦出这个词,就像绿草苍苍时代的古代男子,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学了两个小时,我们三个起身告辞,杨懿走出门口就和我们分开了,欧阳娟递给我一颗糖,香,不大甜,薄荷味的,清清凉凉。
我和欧阳娟并不同路,但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没有来由地,我就是想对她好,就邀请她到我家去玩。
路过一处冷饮摊,她停下来,买了两支冰棍,撕开包装纸再递给我:“给,我请客。”她擦了一把汗,咧嘴笑,眼睛都弯弯的,吮了一口,推了推我,“愣着干嘛,快吃呀,不然会化啦!天气这么热。”
“哦。”
她吃得津津有味,将冰渣咬得咯吱作响:“真甜,快吃快吃!”好象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我看着她,想,我要和她做朋友,有好东西都要等着和她分享的感觉是那么强烈。
吃完冰棍,欧阳娟摸摸口袋,掏出两颗糖果。她说她身上永远都会带着糖果,这样,每个日子,都会是糖的。她把甜说成糖,她说,这东西很糖。
糖吃得太多,她有一口烂牙,不张大嘴巴笑,是看不出来的,可她不在乎,偏偏就喜欢大笑。
她剥开一颗递给我,自己也吃一颗,惬意得摇头晃脑。
我们将书本垫在地上,坐在图书馆高高的无人台阶上,看到远处车来车往,不远处有些小孩子在广场上跳橡皮筋,这么大热天,他们照样玩得起劲。
蓝如水晶的天空,没有云朵,也没有风。摸一摸水泥地,有些发烫。
这时我才十四岁,相信未来是金黄色的,可以和好朋友哼着歌,走在暖洋洋的阳光里。
走到家门口,我敲门,响了很久,何曾才过来开,一开门,马上又缩回去了,连个招呼都没有和我打。
欧阳娟说:“你哥好忙喔。”
“他忙着玩呢。”我笑,“他念高二,说是得抓紧时间玩,开学后就是黑色高三啦。”
“爸爸妈妈不管?”
“不管。他们对我和哥哥都很纵容的。”我把她让进来,“到我房间去吧。”
路过哥哥的房间,听到里面有喧哗声,何曾的声音传来:“倪险岸,你又打算悔棋!”
又听到倪险岸嚷嚷:“何曾,我这棋子儿还没落下来你就心急啦?再说,你有个军师帮忙,我单打独斗,得防着点。”
何曾笑了:“好好好,江淮,你可不准再出声了,省得倪险岸老说我胜之不武。”
原来今天来的是何曾最要好的两个兄弟。我说:“他们在下象棋呢,走,我们去玩跳棋。”
“不如我们也加入他们的队伍吧,我最喜欢下象棋呢。”欧阳娟一听说是象棋,眼睛都亮了,“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下象棋,还拜过师呢,现在下遍全班无敌手。正好去找你哥哥他们讨教一二。”
“好啊。”
我们推开门。何曾全神贯注,头也不抬,江淮和倪险岸听到响动,转过头来。
我和欧阳娟是多么同命相怜的家伙,我们在同一天,遇见了命里的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