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为花惜(1 / 1)
我们旅途的最后一站是天空岛,位于苏格兰西北角,以静谧闻名,途中穿越了据说是世界上过桥费最贵的大桥。岛上有朴实宁静的渔村、俊秀陡峭的悬崖,还有铺满鹅卵石的溪流。
我们住在海边一栋浅粉色的房子里,晚上睡觉可听到海浪拍击堤岸的声音。我去隔壁敲他的房门,问他想不想陪我到海边走走。
他显然也睡不着,抓起外套就跟我走了出来。
渔村一片沉寂,人们多已入眠,只有几盏路灯静静地洒下柔和光芒,远处的峭壁在夜色下只可见黑沉沉的轮廓……
我们沿着堤岸慢慢地走,我看星空,他吸烟。
很久,他才开口同我说话。“我母亲在世时很不幸。”
我停下脚步,迟疑地看着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胜任一个良好听众的角色,只是这样一个夜晚,我们仿佛置身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他压抑的情感正好找到一个宣泄的好时机。
他猛吸了口烟,继续说:“我父亲不停地换女人,母亲很伤心,却不肯与父亲离婚。我很小就被送到寄宿学校,与母亲并不亲,但仍旧恨我父亲,恨他娶了我母亲却又变心,恨他眼见着我母亲痛苦却只顾自己享乐。”
我轻轻叹息,这并不是一个稀奇的故事,婚姻对许多人来说与幸福并不沾边儿。
他停下来,问我:“还想继续听吗?”
我认真地想了一下,轻声答:“还是不要了,身边总是些伤心的事儿,觉得人生很灰暗。”
他无声地笑,半天才出声,“是呀,觉得人生很灰暗。”
我们两人再次沉默,浪涛一次次地冲击堤岸,仿佛一次次地拍打心神,试图卷走所有的不快、带走一切的烦恼。
我们在岛上闲闲地住了两天,并没有去登山,也没有下海。大多时间是坐在海边的条椅上晒太阳,我喜欢买大包的薯条,一根根抛到空中,看海鸥飞抢。叫他帮我抓拍几张照片,他不肯。
他再未流露出伤感来,又恢复了纽约初见时的冷漠与霸道。我猜想,他本就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过去这些天只是特例。
我们又返回爱丁堡,在那里分道扬镳,我坐火车南下返校,他乘飞机到巴黎办事。我没问他是否会再与我联系,他也故伎重施地沉默着离去。
这一趟旅程归来,我心里轻松了许多,再返回校园,已能心平气和地准备开学后的考试。
张岩对我主动示好,积极提供他准备的各科资料,我理所当然地全部接收。袁东去了伦敦,据说要到考试前才能回来。丹尼斯回马来西亚度假,还没有音讯。
假期的后半段,我照旧窝在小房间里背书,并积极努力挽救我那张晒黑的脸。
佟正中并没有给我打电话,倒是我在国内的老友在一日凌晨打过来,小心翼翼地告诉我王守裕结婚的消息。
我听了,多少有些震惊,没想到他动作会如此快。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想来已是不再爱他了。
老友在电话中替我抱不平,说王守裕这种男人不要也罢,刚分手没两天就与别人结婚,可见用情不专。我却想王守裕也是伤了心,否则依他的性格,即便要结婚也不会这么急。
不过这都已与我无关,我听了,知道了,仅此而已。
老友不忘告诉我他的新娘就是他早前分手的女友,我不禁想起在纽约看到的那对身影,看来他们是注定的夫妻,分分合合那么多年,中间夹杂了一个我,最终仍是走到了一起。
回想那段曾以为天荒地老的感情,我发觉自己再难动情,只是奇怪当初怎会那般执着,苦苦地爱,苦苦地痛,绞尽了心力,不过换回一段回忆。
与几个同学一起研究考试题目,大家分工协作,对考试更添了把握,返回住处时,与罗林和杰西同行。
她们一个是高挑的南方美女,一个是健谈的北京女孩。罗林在留学前就嫁了人,据说老公是个有钱人,她提到老公要来英国探望她时,难掩兴奋,面颊泛起可爱的粉红。
杰西一向与她走得近,忍不住打趣几句,末了还不忘感慨如今要找个合心意的男友有多难,更别提要男人心甘情愿地步入婚姻。
我们都知道她在国内曾有一个相交多年的男朋友,后来染上了毒瘾,不肯与杰西分手,杰西的家人将杰西送到英国来躲避他的纠缠,一避就是好几年。
我与罗林相视无言,好在杰西是个开朗的女孩,不需别人安慰,很快恢复了常态,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手指前方兴奋叫道:“那不是袁东吗?”
我们一起看过去,多日不见,袁东仿佛瘦了一些,头发也有点长,正站在他的住处门前与一个女孩说着什么。
杰西加快了脚步,唤着袁东的名字走过去。我和罗林忍不住偷笑,她喜欢袁东已不是一天两天,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偏偏袁东无动于衷。
走近了,看清楚与袁东在一起的那个女孩,非常年轻,估计不过二十出头,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活力。
杰西在埋怨袁东,这么晚回来,对考试一点也不上心。
我没说话,与袁东的目光相遇,顿觉亲切。只是袁东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尴尬之余带着几分恼意。
他身边的年轻女孩逐一地打量我们,问袁东:“你的同学?”
袁东点头,没有出声,实在反常。
女孩轻轻地笑起来,与我们打招呼:“你们好,我叫凯瑟琳,是袁东的女朋友。”
我们三人都吃了一惊,从没听袁东说起他有女朋友。
凯瑟琳似乎并不在意我们的反应,继续说:“我住伦敦,这还是第一次来他在这里的住处。”
袁东半垂着头,沉默不语。应是默认。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袁东一有空就往伦敦跑,原来是去会女友。
杰西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使劲盯着袁东问:“怎么从没听你提过有女朋友呢?”
罗林急忙制止她,“袁东也从没说过他没女朋友嘛!”
凯瑟琳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望向杰西的目光带着明显的不屑。
我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对凯瑟琳说:“天不早了,你从伦敦赶过来,我们就不耽误你们了。”说着,向罗林使眼色,罗林忙拉起杰西向他们道别。
我转身之际,扫了一眼袁东,发现他已抬起头来,正静静地看着我,面无表情。
转过街角,杰西开始流泪,是那种无声的流泪,让人看了也跟着心酸。罗林小声埋怨她,“你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失恋!”
也许失恋反倒好些,起码有资格流露出悲伤。我拉着杰西的一只手,想起与王守裕相恋时,听到他与前任女友讲电话口气带着些许的亲昵,便蛮横地上去夺过电话,狠狠摔在地上,王守裕只是无奈地看着我,我伤心地哭,他还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安慰我……
想起这些,首次发觉自己真是任性,只是秉性使然,还不知以后是否再能找到如王守裕那般包容自己的男人。
我叹气,罗林为难,杰西伤心。三个东方女子在异国的街道上结伴而行,各自想着心事。
半夜竟然接到袁东的电话,我心里很奇怪他有女友在身边怎可能这么晚打电话给别人。
袁东只是问我旅行如何,我告诉他感觉很好,简单描述了走过的几个地方,他沉默下来,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虽然很好奇他的女友,但他不讲,我也不便问,想了想就与他讨论起即将来临的考试。
袁东似乎心不在焉,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在听我讲,终于忍不住问他是否有事,毕竟他曾帮了我很多,我是真的关心他。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事,我们互道晚安,挂了电话。
我直觉他有心事,但他不肯讲,我实在没有办法,大家都是成年人,也早已不再年少,谁又能真正帮得了谁呢!
罗林的老公在考试后到来,罗林邀请我们到她的住处作客,想必也是借机将她老公介绍给我们。
杰西开了一部小小的二手车,接上我和张岩,一路上不停地对我们讲她从罗林那里听到的关于罗林老公的事迹。
据说那是一个十分能干的男人,几乎白手起家创下事业,对罗林很好,并且难能可贵地支持罗林留学。
按杰西的话说,这样的男人是每个女人的梦想,有能力、富有、通情达理。
可看到了本人,我们大家都多多少少吃了一惊,那个男人年纪至少有四十岁了,矮胖,站在苗条美丽的罗林身边很不相衬。
好处是热情,举止虽然算不上得体,却也称得上亲切。甚至亲自下厨为我们蒸鱼煎虾。
杰西喝了酒,点上烟,拉我到后花园,神情黯然地说:“你说这都是怎么啦?有钱的老男人必定找美女,同龄的好男人又只肯追小女孩,我这样的可怎么办呢?年纪不小了,相貌又一般。”
我拍她的肩,唯有安慰,“总会遇到合适的人,别着急。”
我实在不喜欢烟味,另外几个同学凑过来后,我借故离开。
走进客厅,罗林的老公正在向大家描述他与罗林的恋爱史,罗林笑呵呵地倚在他身边。
只听她老公说:“……我一眼看到罗林,知道就是她啦!她身上有独特的气质,在那么多应聘者中是最突出的一个,英语又好,我当时就想她今后必定能帮到我……”
“……我本人没读过什么书,不过我老婆读硕士、博士,也是给我面上增光……”
我不忍再听下去,转身到门口去透气。不期然看到了袁东,我没想到罗林也邀请了他,下意识地去寻杰西的影子,希望她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袁东盯着我问:“怎么不听下去?”
我摇头,“闷。”
他替我推开门,我们一前一后走出房子,门重新合上,说笑声被隔在了里面。
门前有几处修整过的灌木,在春光中透着可爱的绿色。
袁东开导我,“别不开心。”
我实在忍不住,小声嘟囔,“也不知罗林看上了那男人什么?”
袁东口气漠然,“听说罗林的父亲生了重病,她老公当时还在追她,二话没说就包揽了所有手术费用。”
我拧眉看他,“那也用不着以身相许呀!”
他叹气,“你还不了解有钱的好处。”
我不服,“我当然知道有钱好,可有钱也不代表一切!用不着很有钱也能生活不错。”
他微笑,“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想。”
我记起曾目睹过学院里一个金发的帅哥对罗林示好,罗林红着脸离去,她那时可有过丁点的动情?
不过夫妻间的事只有当事人才清楚,只要罗林觉得幸福,我也唯有祝福她。
那日回到住处,张岩问我,“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经受不住金钱的诱惑?”
我白他一眼,径直上楼。
丹尼斯的表妹带了朋友来度周末,丹尼斯一定要我参加。因为才刚开学,闲得很,我也找不出理由推却,只好去凑热闹。
我们两人一进门,楼梯上就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丹尼斯笑,“我妹妹很顽皮。”
话音刚落,一个操着浓重伦敦口音的女声响了起来,“让我看看你的淑女倒底什么样!”
我不明所以地看丹尼斯,丹尼斯笑着对我眨眼睛。
一个健美黝黑的女孩一阵风般出现在我们面前,高高扎起的马尾配上闪亮的大眼睛几乎令人目眩。
不容丹尼斯开口,那女孩已开始挑剔地上下打量我,口中说道:“身材不够丰满,样貌倒还清秀。”
对着这样一个年轻得几近孩子的女子,我又能说什么呢?难道为她的不礼貌而动气?
丹尼斯倒是不以为然,对我说:“她还是小孩,不用跟她计较。”
那女孩不满地打断他,“我已经十五岁了,你再这样说我会恨你的!”
我实在是哭笑不得,索性保持沉默。
女孩大方地对我说:“你叫辛蒂,我哥哥提过你很多次,认识一下,我是露西。”
我笑了笑,“认识你很高兴。”
女孩撇撇嘴,“不用这么正式,我们都是年轻人。”
我心说,我可是不再年轻了。
露西性格张扬,喜怒全部写在脸上,倒也纯真。她拉来一个魁梧的黑人小伙,告诉我那是她的男友。
男孩子很精神,热情地伸出舌头给我展示他的舌钉。我吃了一惊,丹尼斯急忙将这一对赶走,笑我说:“他们都是孩子,看你吓的。”
我不禁暗自感慨自己真是老了!
几个大孩子十分吵闹,丹尼斯就带我去他的房间,在电脑上播放他回家新拍的照片。
我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奇怪的响动。
丹尼斯也听到了,说:“别理她!”
我奇怪,“是你表妹吗?她怎么不干脆进来?”
丹尼斯深深地看了我两眼,没说什么,眼中却藏着笑。
我起身去开房门,丹尼斯并未制止。
门一开,露西和她的几个朋友正嘻嘻哈哈地挤在门口,似乎在偷听,突然被发现,反而挤眉弄眼地笑得更大声。
我反倒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应对。丹尼斯从身后走过来给我解围,伸手驱散这群孩子。
露西不肯走,拉过我的手,轻轻抚摸,“你的皮肤真好,细得像珍珠。”
说完,又调皮地侧头问丹尼斯:“是不是手感很好?”
我大窘,使劲抽回手,脸颊发烫。
丹尼斯作势去打露西,露西大笑着跑下楼。
我的脸一定是红得厉害,丹尼斯只是盯着我看,看得我直想逃。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急忙接起来。
“辛蒂?”
我大大地吃惊,手竟不由抖了一下,“温蕴?”我轻声问,惟恐惊扰吓跑了她。
“是,”对方仿佛轻叹了一声。
“你,在哪里?还好吗?”我心急,却又不得不极力压制。
她的笑声传过来,“还活着,别担心。我下周回去。”
“回学校吗?”我急忙追问。
她又笑,“当然,否则还能回哪儿?”
我看一眼丹尼斯,丹尼斯听不懂中文,却仍是极为绅士地回避出门,并细心地合上房门。
房间里顿时安静异常,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听到。
我小心地斟酌着字眼,“那,孩子?”算一算,她怀孕也不过五六个月。
她沉默下来,半天才语气淡淡地答:“早没了。”
“啊!”我的手掌心被手机咯得生疼,忙松了松。很想问她是怎么回事,又怕惹她难过。
没想到温蕴自己说出来,“本来想生下来,可是没保住。”
我不知该说什么,鼻子一酸,喉咙便哽住了。
“你来伦敦接我一趟吧,”她继续说,“我想早点见到你。”
我不住点头,又立即醒悟她无法看到,忙连声答应。放下电话,我想温蕴还是有顾虑的,也许我应帮她先探听一下郑志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