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下凡(下)(1 / 1)
喊我老祖宗的男子姓叶名重(chong),年十九。据说是当地叶氏世家第四十二代传人,看他邀请我的排场,应当是富可敌国的主。
子奎一路上都在对我使眼刀,看得我心肝脾肺也跟着颤了一路。
好容易挨到叶家大门,叶重最先下车,而后朝我伸出手来。我先是一愣,模模糊糊记起点凡世的规矩来,便伸手搭上使了个优雅端庄的姿态下了车。
子奎跟着下来,眼刀子带着十足十的鄙夷定在了我搭着叶重的手上。本上神估摸着,我儿子奎那顽固封建的脾气——又犯了。
这孩子打小就信奉“男女授受不亲”,更是经常拿这话来监管我,这回从鸿钧老儿那学成归来,越发变本加厉了。
我只得收回手,略带讨好地朝他笑笑。
唔,我之前好像在生他的气啊?
叶家很有钱,光是这大门便奢侈到堪比皇宫。
长六丈高一丈,用的木料是沉香木,刷的是参了金粉的朱红漆,下面是汉白玉制的石阶,两边各放了七尺高的玄色貔貅。
门匾同是汉白玉制的,正中刻了个娟秀的“叶”字,再填以金漆,周边缀了二十四颗红宝石,很是惹眼精致。
子奎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仰起小脸肯定地道:“门匾上的字是你写的!”
我仔细瞧了瞧,确实相似:“应是200年前的,我如今的字比从前要随意些。”
一旁的叶重态度更加恭敬起来,作了个揖道:“二位里边请,家父已在书房等候。”
(省略烧钱的房屋布置描写nn字,别问俺为毛,俺是穷人,实在想象不能。)
我以为这富得流油的叶家家主,应当生了副脑满肠肥笑起来颇谄媚的相貌,但再瞧瞧叶重甚端正的脸,便把脑满肠肥四个字给去了。
子奎瞅了瞅我露在面纱外弯成新月的眼睛,板着脸教训道:“大多成功的恶人都生了张会骗人的好人脸,人间那些话本子总会丑化美化些人的外表。母亲,你应当戒一戒。”
我的脸第二次垮下来,甚哀怨地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鸿钧老儿,你该是生了多刻板的脾气才能将我曾经逗一逗就红眼的子奎给□□成这般模样。本上神恨不能一道九玄天雷劈死你!
无趣归无趣,子奎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至少叶家家主,也就是叶重他爹,确实是生了张骗人的面皮,作风很是儒雅,谈吐很是不俗,真真是比读书人还读书人。
我投给子奎个欣慰赞赏的眼神,子奎回了一个“你若是被区区凡夫俗子给骗了我就当没你这个母亲”的鄙视威胁的眼神。为娘的心,碎成了一地水晶琉璃片儿。
叶重他爹斯斯文文地说了堆不着边际的话,而后神色一正肃然道:“事关家族秘辛,叶某唐突,可否请姑娘摘下面纱,让在下一睹真容?”
叶重小儿莽撞地插了句:“不必看了,是真的很像,比画中人还美上十分!”被他爹一瞪后乖乖坐好。
我是无所谓,倒是子奎先发了话:“既然知道不合礼数,还做出这种要求来。你的家族你的秘辛又于我们何干?”
我心中哀叹,子奎啊子奎,鸿钧老儿教了你如此多礼数,怎的独独不教你积积口德呢?
叶重他爹却是不以为意,捋着下巴上的美髯笑道:“童言无忌。小弟弟,老夫是在与你姐姐说话,懂些礼数的都该晓得不能插话。”
子奎最讨厌的人有两种,第一种是会和他抢娘亲的男人,第二种便是将他当孩子看的人。
叶重他爹甚是不幸,明着成了第二种人还被子奎怀疑成第一种人。
而他又是该庆幸的。子奎的脾气虽不好,但百年的修道却是磨去了他许多棱角,学会了内敛隐忍,不再像以前那般……好逗弄了。
尽管心中思绪飘到了九霄云外,但好歹也端了好一段时间上神的架子,面上仍是摇着绸扇高深莫测着。
身为一个成功的奸商,叶重他爹自是甚为耐心的。唔,不过和本上神比还是落了下乘。眼见他忍不住压低声音试探道:“玄女?”
我压下扇子略略思索,脑海中模模糊糊出现张脸来,惊道:“哎呀,莫不是叶燧的子孙?”
叶重和他爹的眼睛霎时亮得跟见了鸡的狐狸似的,晃眼得很:“真是老祖宗?!”
本上神一时糊涂,得意起记忆力来嘴皮子便失了控制:“好歹叶燧曾是我夫君么。”
子奎的嘴角甚温柔地弯起,可眼神儿甚阴冷。他执起我的手柔柔软软地道:“原来,我还有个未见过面的父、君、哪!”
可怜我当时脑袋如此的不灵光,便也甚认真地纠正:“严格算来,你还未出生他便已投胎了。不过也确是能算得上你名义上的父君。”
子奎脸上的笑终是从暖洋洋成了冷冰冰,冻得我想起了那位青丘来的冰狐次神,端得是冻死人不偿命。他开口道:“既如此,得了空便同我说说你和他的情史吧。”
唔,虽然很想纠正他不恰当的措辞,但那表情明明白白的说了——现下别惹这煞星。
于是,我便默了。
叶氏父子看向子奎的眼神也尊敬了起来,本上神甚为期待,倘若他俩唤子奎一声“老祖宗”,他会是什么反应?
不过叶氏父子对着子奎粉嫩嫩的小脸估计实在是叫不出口,便对着我这蒙着面纱可供想象的脸很是顺溜顺畅地唤了声:“老祖宗——”
本上神的牙,酸!
叶重他爹对着书架上的书左右鼓捣一阵,书架便不负众望地开了,其后是个更不负众望的密室,密室更是不负众望地七弯八拐机关重重。
领着我们进了最后一间小密室,叶重他爹指着墙上的一幅画像叹道:“拜了这么多年的玄女像,总算是见到玄女真身了。”
画中女子一袭火红轻纱,巧笑倩兮,额上是朵盛开的莲花。画像右下角书:爱妻玄女 叶燧留。
叶重他爹又摸出本近乎作古的破书来,小心翼翼地翻开念道:“玄德三年,上京赴考,路宿玄武镇。夜,忽闻女子歌声…………遂成佳偶。自此飞黄腾达,不过一年耳…………吾已四十又三,而未添一子一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纳妾之事势在必行…………玄女去而家道落,幸而犬子早慧…………故曰:得玄女者得天下。”
密室中甚为安静,我摇着绸扇叹道:“叶燧这家伙,还是这么让人无话可说啊。”
叶燧是个甚为古板的书生,虽是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迂腐酸人得紧。
来这凡世之前,本上神刚经历场恶战,鬼界佛界天界妖界均去不得,便选了个离得近又灵气丰盈的地方将养身子。
因着上个待的凡世颇为炎热,我便就着衣裳急急跳进了个水塘泡泡凉水澡,一兴起扯开嗓子唱了起来。正巧叶燧经过,当下呵斥道:“身为一个女子竟光天化日之下在荒郊野外洗……洗……你知不知羞?”
我上岸道:“你看清楚,我可是穿了衣裳的。”
叶燧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憋出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我看了你的身子,按、按理说,是该娶你的。”
我噎了噎,心中纳闷本上神如此正经除了脸一寸不露的衣裳究竟是怎么让他看了我的身子去的。心中还未整理出完整的说辞来,叶燧已一脸为难自顾自接了下去。
他是这么说的:“可我在家乡已和一个姑娘指腹为婚,君子不能做食言而肥之事。但不对姑娘负责又于理不合。不如我纳你做妾吧。”
我又是一噎,遂不再理他,朝着打听好的京城赶了去。
本上神是个亲民的好上神,在凡世一般是不用术法的。于是这京城我理所当然是用脚走过去的,再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和叶燧同了个把月的路。
我嫌他这人迂腐,又因来时的地点是玄武镇,便骗他唤我作玄女,姓玄名女。叶燧听了很是正经地接道:“玄姑娘,你当真不与我做妾?”
我烦道:“你他妈再说一句我阉了你!”
别说我粗鲁,一个不中意的男子回回见着你都要一厢情愿地要人许他作小妾,是个女子都会被烦成泼妇。
叶燧听了皱着眉头教训道:“女子不可如此粗俗。圣人有云……”我便封住听觉看他嘴皮子上下翻飞了一下午。
叶燧这人虽坚持着“君子远庖厨”,但看到我离了酒楼小摊的现成吃食便狼狈不堪的可怜样还是不情不愿地学习下厨。不得不说,他作厨师也是很有天份的。
一路上我被他的手艺收拾得服服帖帖,虽厌烦他不间断的求亲,但到底还是没有逃走。
到了京城,在同一家客栈下了榻。叶燧一面为科举准备一面向酒楼师傅学习,一月后科考结束,他便邀我回家见见父母。
听闻他家乡有许多别致小吃,我便也欣然应允了。
三月后,叶家收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叶燧如愿金榜题名,坏的那个则是叶家那指腹为婚的媳妇儿和别的男人离家私奔去了,令两家人蒙了羞。
那天叶燧手捧任职文书,当着一帮前来庆贺的父老乡亲的面笑吟吟问我道:“阿女,做我的正妻吧。我定不负你!”
我被那声难得亲昵的“阿女”给唤得鸡皮疙瘩一起,数万年来不受寒热影响的上神之躯硬生生抖了两抖。天晓得,就是这么一哆嗦,叶燧一家三口齐齐欢喜道:“阿女,你答应了?!”
本上神,委实比那人间话本里的苦命角儿窦娥还冤上三分!
若说我凡子荷有什么软肋,其中之一便是人间父母的亲情。不忍拂了那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之意,我只得假装同叶燧成了亲,只是那床头之人却是我幻化出的罢了。
这一点上,我自认对不起叶燧的一片痴心。因着如此这般的原因,二十多年后他满脸愧疚地找我商量纳妾事宜时,我真真觉得松了口气。
我总觉着该补偿他什么,便一派温和地劝他:“怎么能让人姑娘做妾呢?她为你传宗接代也不容易,干脆立她作正妻吧。你若是担心她也无所出,多纳几房也未尝不可。”
闻言叶燧死死盯着我几十年如一日的面孔,突然仰天大笑:“你果真是玄女!九天玄女,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觊觎的!”
我默然,心中愧疚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得喃喃道:“我一直是将你当朋友看的……叶燧,我注定是……是负你的。”
多说多错,徒增尴尬。我招来祥云迅速离去,一直到收养子奎前都住在深林之中。
为了弥补对他的耽误,我私下设了几门旺财旺运的阵法,绝无可能我一离开便家道中落的。而且那句“得玄女者得天下”,又该作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