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惊散月魄,雾迷莲亭畔(4)(1 / 1)
我不敢置信地又往皇后所居的熹庆宫方向望了一眼,才匆匆地赶过去开门。
果然是唐天霄,仅着一袭家常的明黄锦袍,发髻凌乱地踉跄冲了进来,迷离发红的眼眸一转,便握住我的手腕,叫道:“丫头,带我去见雅意。”
我愕然。
这样大喜的日子,他本该身着九龙冕服,头带十二旒珠冕冠,脚踏黑舄,以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仪和气度,向摄政王和文武百官宣告,他已成年,有着足够的资格掌握本该属于他的朝政大权。
与皇后成礼后,他更当循礼留宿熹庆宫,又怎会在这子时已过的深夜,出现在这样破旧的冷宫之中?
靳七满脸的急怒惊恐,向我使着眼色,“清妩姑娘,快……快扶皇上进去,给皇上准备醒酒汤。我的皇上呀,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喝成这样,传出去还得了?啊……”
他的嘀咕,被唐天霄的呕吐打断。抖着袖子上的秽物,他已一脸的欲哭无泪。
唐天霄并没有和以往一般只在厅中暂坐片刻,而是径直去了我和南雅意的卧房,扑倒在我们的床榻上,又是好生一阵呕吐。
我忙给他倒来热水洗漱,沁月、凝霜也被惊动,急急起身去预备醒酒汤。
忙乱到近丑时,看他渐渐安静下来,我再不愿明天引来众人瞩目,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正准备和靳七商议,尽快将他不动声色地送回熹庆宫时,唐天霄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清妩,雅意……是不是不在这里了?”
我心中一动,咬咬牙,清晰地道:“她……不在这里。她在另一处地方等着,等着皇上履行承诺,将她娶为贤妃。她已等了两年,受尽委屈,流尽眼泪。”
唐天霄慢慢地抬起头,醺红的面颊酒意迅速消退,凤眼微眯,痛楚中渐渐浮出清醒的冷锐。
我有些想落泪,但唇边居然还是惯常的微笑,“皇上,你必定不会让雅意姐姐失望,对不对?”
唐天霄抬手,揉着我散乱的发髻,唇角勉强扬了一扬,喑哑说道:“你这妮子,看来冷心冷肺的,对她却比朕真心多了。朕听说你为她求见朕,都不敢见你。朕不如你,不如你……”
我跪下去,向他深深地叩下头去,低声道:“皇上能说这话,也足以见得皇上对雅意姐姐的一片心意。既然如此,雅意姐姐的终身大事,请皇上务必三思!就是康侯那里一时不好拒绝,设法加以延宕也好啊!总比……总比她不得不另嫁他人,断了心中的指望强。”
“清妩,清妩,你这丫头,不懂,不懂啊!”唐天霄半支起身,靠在床上叹道,“帝王的婚事,从来不由自己做主。帝王的感情,永远必须屈从于皇权之下!”
“那是因为,在皇上的心目中,雅意姐姐不及皇上的皇权,甚至不及禁卫军的一半统领权!”
“你说什么?”唐天霄的眸光瞬间凌厉。
我从不想流露锋芒,但南雅意一生的幸福眼看毁于旦夕之间,我已没法再藏拙,“姐姐在皇上心中,甚至还不如在康侯心中重要。至少康侯愿为姐姐放弃权势。”
唐天霄嗤笑道:“当然,当然……天重大哥想他的梦中仙子,想了快有两年了!雅意一直否认,说他认错人了。可只要是唐天重认定了雅意就是他的心上人,只要他愿意为了雅意放弃部分权势,母后……母后的目的便算是达到了!呵,也许,也是朕的目的吧?皇权!”
我忽然明白了宣太后为什么将南雅意留在德寿宫,不许皇帝或康侯任何一个人相见。她未必不知道南雅意并不是唐天重的心上人,可她绝对不愿意放弃这个可以交换皇权的好机会。她不会关心唐天重或南雅意日后会不会幸福,只会关心唐天重会不会交出手中权柄。
“可假如……假如唐天重真的认错人呢?”
“错了,那就……将错就错吧!”
他答得疲惫而萧索,却让我心底一阵寒意涌出。
“将错就错……哪怕,这一辈子,她再也不能开心地笑上一回,皇上也能安然地踩着她的泪水坐在龙椅上?”
“你……你大胆!”靳七被我大逆不道的言论惊住,一面叱骂我,一面觑着唐天霄的脸色,脸色已经发白。
我依旧僵着微笑的脸跪着,盯着唐天霄。
如果他真能因此对我动了杀心,那么,南雅意的一片真心,只能当做喂狗了。
唐天霄坐起,同样紧盯着我,分明若有所思。
“你……也认定唐天重认错人了?”他的手指,缓缓从我的面庞滑过,微凉的触觉伴着他凌厉的眼神,逼得我不得不低下头,试图避开他。他却不肯放松,依旧捏住我面庞,低声道:“你,其实长得很漂亮,只是不想让人看清你的容貌,以及……你的灵秀?”
“皇上说笑了……和雅意姐姐相比,我哪里称得上灵秀?”我的微笑快要挤不出来,恍惚已觉出,逼得太紧,最后被逼入绝境的,可能是我自己。
唐天霄年纪虽轻,却不是传说中的庸懦之人,甚至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很多。
“你姓什么?”他在追问。
“我是孤女,久在宫中,忘了。”
“哦?”唐天霄坐起身,忽然一笑,又是素常的不羁散淡,“那么,现在你应该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一个人出去,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被吓成那样。”
“没……没遇到什么人,只是着了凉,一时眼花,把树木看成了什么野兽……”
面对呼之欲出的真相,我答得艰难。
很显然,唐天重一定在事后打听过,静宜院中唯一一位美人是南雅意,与唐天霄情分不浅,而他又亲眼看到唐天霄将我抱回院中。
唐天霄站起身,向我轻笑,“朕问你遇到了什么事,你却回答没遇到什么人。那么,你遇到的,必定是人吧?你一心想避开的人!”
我闭嘴,咬紧牙关再不说话。
如果承认了,南雅意可以逃脱她的噩运吗?而我,又该怎样逃脱自己的噩运?
或许,我生来便是不祥之人,不但自己灾劫连连,连身畔的亲友也难以幸免。
唐天霄没有继续犀利如刀的追问,只是拿了桌上剩余的醒酒汤,一口饮尽了,在窗前默立半晌,才负手道:“回熹庆宫!叫人守住这里,别让人过来惊扰清妩,也不许她出院门半步!”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居然已了无醉意。
我蓦地抬头,只见这少年帝王摆着宽袖,已在松一口气的靳七的随同下,大踏步离去。
同样是家常的锦衣,半散落的头发,此刻居然已掩不住他的英姿勃发,贵气逼人,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真正的王者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