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宫院深深,帘卷梨花梦(3)(1 / 1)
抽出丝帕,擦拭着白天不肯流出的泪水,看着那水碧丝线亲自绣的“碧”字被洇湿,正在出神时,那边传来了喝杀声。
抬起头,还未及察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池畔的阴影中窜出一名蒙面的男子,剑光凛冽,劈面而来。
惊呼,丝帕掉落地上时,我的脖中凉凉的,却没有感觉出疼意。那人只是握紧剑比住我脖颈,一双微凹的黑眼睛熠熠生辉,却泛着比流水更冷的寒意。
我不想死,也不想成为这人的人质,成为维护南楚皇家利益的牺牲品。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指着莲池,低声告诉他,“会水吗?躲到水里去,我引开他们。”
那人迟疑地盯着我,眼底的光辉时明时暗,变幻不定,忽然便拿开了宝剑,却将我的手臂一拉,迅速将我往怀里一带,紧紧地拥了一下,在我耳边道:“我相信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中略带疲惫,却又莫名地柔和着,如此时……缓缓泻下的月光,与他高大的身形和满身的杀戾之气极不相称。
没等我从他突兀的举止中回过神来,他便放开我,悄无声息地步下莲池,让水面将他淹没,连异样的水纹也很快在微风清拂中消失。
我定定神,不等追赶过来的宫廷侍卫走到近前,便赶过去叱责,“你们在瞎嚷嚷什么?太后娘娘玉体违和,刚刚睡下,惊动了她你们担待得起吗?”
领头的侍卫认出是我,吃了一惊,急忙解释,“刚有刺客奔过来了,我们正搜查着,一定安静着,不惊动太后。
我四周一望,皱眉道:“哪里来的刺客?我刚才一直在这桥上,没见到有人影经过。”
“那就一定没去太后宫中了!”
侍卫们即刻赔笑着,只在莲花池附近草草查看一番,便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我只觉刚才那刺客身上的血腥和汗水似乎沾到了我单薄的素衣上,生怕这人再从水中钻出,又对我无礼,眼看着侍卫们离去,立刻奔回了德寿宫。
我没有再去查看那刺客的动静,也没顾得上去拣回那条绣着“碧”字的丝帕。
第二日打听时,刺客早就脱逃了,而我的丝帕也消失了。
再次从梦中的回忆里惊醒时,听着身旁南雅意均匀的呼吸,我还在疑心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
那刺客居然是大周的康侯唐天重?他还拿着那条丝帕锲而不舍地寻找着我?
算一算,都是快两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十七,还记得月下抚笛,懂得思念和落泪,如今我十九,却连落泪都不会了。
我只会好脾气地浅浅微笑着,冷眼旁观楚帝的荒唐无耻、杜太后的悲愤无奈、楚皇室的分崩离析……直至在新的皇朝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僵硬的微笑和我看不出本色的容貌一样,已与我如影随形。
恍惚了好一会儿,黯淡的窗纱已透出清亮的光线来。南雅意半醒不醒,迷迷糊糊地问我:“清妩,是不是做梦了?晚上翻来覆去的,连我都被吵得没睡好。”
我含糊应了一声,她打个呵欠,侧过身又闭上眼睛。
我看她睡熟了,这才蹑手蹑脚地起床梳妆。
有唐天霄的暗中照应,静宜院外面看来虽陈旧,但我们卧房内的陈设还算精致。妆台上的铜镜一尘不染,在晨光里清晰地倒映出我的面容。
尚未涂上当年杜太后令人为我配制的秘药,我的肌肤细腻柔白,五官精致,尤其一对不需描画的远山眉,修长舒扬,自有韵致。
应该也算是美人了,能为自己和他人招来祸端的美人。可惜了一双眼睛,少年时灵动如溪泉,如今却已空空洞洞,像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井。
仿佛又听到有少年在轻笑,“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妩儿,人人都说你的眼睛会说话,可我瞧着,你的眉也会说话呢!”
苦涩地笑了笑,我默默地梳理长发,再也不知到底要等到哪一年,才会有人在满心满眼的空洞中,注入一池清泉。
日子继续平淡无波地滑过,而南雅意却时喜时忧,一天比一天坐立难安。
唐天霄年已十九,早过了大婚年龄。摄政王唐承朔最初以正对南楚用兵为由延宕,如今南楚已降,政局已稳,宣太后不想再拖,数度召见了几位重臣家的千金闺秀,表明立后之事已成定局。
唐承朔与宣后关系密切,甚至颇有些暧昧流言传出,到此时也不好再拦。于是下面所考虑的,无非是立谁为皇后而已。
嘉和十年四月,唐承朔和宣太后几经斟酌,决定册封大将军沈度之女沈凤仪为后。
沈凤仪虽然出身将门,容貌倒也出色,据说其母在生她前曾梦到有凤来仪,出世后遂取名为“凤仪”,相士更是屡说她是大贵之相,如今得以册后,也算是名至实归。
我见南雅意愁眉不展,劝道:“姐姐,不管谁当皇后,只要性情过得去,姐姐有着皇上的宠爱,自可安枕无忧。”
南雅意正擦拭琴弦,闻言丢开丝帕,以手撑额,轻叹道:“性情?这沈凤仪,母亲是宣太后的堂妹,父亲是跟着摄政王打江山的心腹大将,你猜她能有多好的性情?以前在北方时,我常见她在宫中来往,除了在太后和皇上跟前,对谁正眼瞧过?皇上的宠爱……单凭皇上的宠爱,就一定能护住我吗?除非……”
我沉默。
宣太后单单择中沈凤仪,当然不仅仅是相信了有凤来仪的命格大贵传言。唐天霄接受沈凤仪,一定也与其性情容貌无关。如果真能选择,南雅意早该是这宫里最受宠的妃子,而不是将她藏于暗处,隔个三两天过来小坐片刻。
南雅意说到了心头痛事,心绪立刻烦乱起来,快步走到窗外,深吸了两口气,叹道:“清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送到楚宫来吗?”
我不是没猜过,但深宫之中,谁没有一些说不出的秘密和心事?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但她既然提起了,我也就问了出来:“哦,皇上都没能护住你……莫非和太后或摄政王有关?”
南雅意缓缓摇头,掠了掠鬓间垂落的刘海,浅金菊纹的薄绸袖子在傍晚的清风中拂拂欲飞,“我至今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大约和我母亲有关。我不是宫女,兄长也在朝中为官,但皇上舍不得我母亲,一直将她留在宫里供养着。我常去看母亲,也便常常和皇上相见……弹琴,歌舞,吟诗,烹茶,我们相处得很好。可有一天,我才从宫里出去,皇上便派内侍通知我,立刻随使臣前往南楚,当天便出发。他还叫人传了一句话,叫我等着他。”
“你等他了。等了两年多。”我微笑,“姐姐为他吃尽了苦头,也算是苦尽甘来。”
南雅意轻轻一笑,如柳叶的眉却蹙了起来。
“我知道他绝对是想帮我,一直都在忐忑着。直到……来到瑞都不久,辗转听到了母亲和兄长的死讯,才算是印证了我的猜疑。”
“死……死了?”
“是哦,死了。就在我被送走的当天晚上,母亲暴病身亡。第二天,我哥哥因通敌卖国被囚,不久死于狱中。”
“为什么?”
“不知道。”南雅意凝视着院中飘落的梨花,这两三个月才被爱人相聚冲淡的愁意又浮上了眼眸,“我最近问过皇上,他沉默了很久,才告诉我,这个仇,他会报,让我不用操心。”
“他还在保护你。”我微笑着下了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