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主人如春风(1 / 1)
一晃十年过去了,十年间,罗四海发现自己的字是越写越像样了,李掌柜也并不是他当初所想的那么难以相处,相处久了,甚至觉得他是个很有趣的老头儿。
每天清晨李掌柜会在店后的院子喝上一壶茶、吃过一碟糕点,然后在院子里练功。他说这是早年从萧远山那儿学来的延年养气的内功,见罗四海不相信还硬是要教给他。罗四海就被他逼着,每天清晨一起练习,后来罗四海娶妻搬出去住了才没跟着练下去。
成青云也成亲搬出来住了,就与罗四海的家隔着一条街,坐船的次数多了,他也不会晕船了。
“青云,江南的生意你一直在跑,京城的生意你也熟,以后这和记就交给你了。昨日我去送账本,向主人提了想要去江南茶场帮我儿子看着,全当是养老了。主人也答应了,这就随我去见主人吧。”
许掌柜已是望七之年了,这十年,和记在江南一带连开了几家分号,虽然都是成青云在跑,但也是操碎了心。也许他早就在为自己的退休做准备,所以才带着成青云全国各地到处跑。
“可是,我……”成青云突然发现一向对自己要求很严的意气风发的许掌柜现在是如此的颓然萎靡,和记是他的心血,今日他却要双手把成果送给别人。“不行,我干不好。不如让你的儿子来接手和记……”
“他能力有限,一个茶场他都有些勉强,和记这么多分店,他管不来。我去他那儿可以教教他。我不去教他,主人就要把他给换了,毕竟是我儿子啊,做爹的当然希望他能争口气。你是我教出来的,我信得过你,就把和记托付给你了。”许掌柜说的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成青云不敢推辞,只有随他去见主人。
十年了,成青云只见过荣威镖局的正门开过四次。荣威镖局在这十年里迅速地扩展着他们的势力范围,现在全国已开了四十家分局。
京城的荣威镖局不再接押镖运货的生意,而是成为各个分局培养镖师的摇篮。京城一带要押货就得去城郊的荣威镖局分局,那儿的镖头是萧总镖头的独子萧横太,据说是尽得其父真传,武功了得。
每年和记在各地的分号都会上交一定比例的盈利到总号,需要劳烦当地的荣威镖局分局护送银两,成青云与外地的镖师倒还能有些接触。萧远山已经是全国闻名的萧总镖头了,坐镇京城,专心训练各地镖局选送来的小伙子。
成青云想到了十年前萧总镖头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迫切地想见他一面,仔细一想,见主人之前,应该会先见到他吧。
荣威镖局东边的角门前,许掌柜给看门的小伙子出示了印有红色“荣”字的信封,并报了名号。门立即就开了,里面又来了一个仆人,引他们经过正院、到正厅稍坐。
西边的院落传来阵阵打杀之声,成青云早已习惯。十年里,他听着这威武的声音,从学徒做起,当上了二掌柜,今日还会成为大掌柜,而他还不过三十多岁。
萧总镖头是年过五十的人了,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正厅,满面笑容地看着成青云,“你的好兄弟明日也会来的。主人没有看错人啊。”
成青云见着故人,想把这十年里娶妻生子、走南闯北的事全告诉他,但又觉得说这些有些多余。既然主人能信得过他,把和记完全交给他,想必是知道关于他的所有事了。
萧总镖头也不多寒暄,引他们去见主人了。这次没有往西边的院落去,而是顺着往东北角的石子小径、一路经过几个院子,走到东北角的一个院前,轻叩院门。
“刚才的正厅,平日里就接待宾客,后面是餐厅、厨房什么的。我与内子就住在旁边的一个院里。主人、夫人喜好清静,带着少爷住在这清修苑。”萧远山让成青云对着镖局里的方位布局有了大致的了解。
原来还有夫人、少爷啊。成青云不禁觉得自己有些蠢,主人又不是神仙,但凡是个男人都得娶妻生子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许掌柜从来没说过罢了。
应门的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长得如仙童一般伶俐脱俗,又多几分了稳重刚毅之气,看得出来长大后,铁定是让女孩子家相思的俊情郎。“师父,爹在书房等着呢。”
“我带他们来了,你和师父过两招,看看你最近还偷懒了。”
这位便是少爷了吧,成青云不禁想起十年前所见的主人,父子二人长得有一些相像,萧总镖头竟是他的师父。
“我可没偷懒,爹夸我假以时日我的轻功就要赶上他了。”少爷开心地笑着,显得十分自信。
“主人这样说吗?那为师的一会儿倒要向你讨教了。”这二人的关系既是师徒、又是主仆,却能显得如此亲切自然,主人有些神秘,但应该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吧。
萧总镖头说要与少爷比试,就让许掌柜领着成青云进了书房。
主人在陈设着古玩的亮格柜前站着,看着他二人进来,点头示意他们去坐侧对着他的一排三张紫檀灯挂椅,便坐在了案后的圈椅上。他俩鞠躬拱手,不敢正视主人。
成青云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十年了,主人神采依旧,但多了一些沧桑之感。他一时激动,恨不得立即跪谢主人十年前的救命之恩,但主人已让他落座了,再起身下跪有些唐突,就先忍下。
主人先与许掌柜说话:“你既然把他领到了这儿,说明信得过他,那我也信得过他。江南的茶场还望你多费心。明年令郎来核账之时,您也回来看看。”
主人的语气是那么温和,仿佛春风吹在许掌柜的心上。“小的不敢,这不合规矩。每年只有大掌柜、镖头能有资格核账,我跟着来……”
成青云终于明白十年间自己没有见过主人的原因了,原来有这样一个规矩。
主人呵呵一笑,打断了许掌柜的话。“规矩也是我订的,而且你是个特例。从我这退休的掌柜的,通常都是衣锦还乡,你却是远去江南茶场。你常回来看看,毕竟京城才是你的家乡。”
许掌柜的家乡是京城,成青云从来没听他说过,听说他儿子在江南,店里的人就都以为他祖籍是江南了。
“谢谢主人,明年我一定来。”许掌柜缓缓站起,向主人行了礼就告辞了。
“主人,小的要拜谢您十年前的救命之恩!”成青云正欲站起,主人却说:“若说报恩,十年里,你为和记所做的就是在报恩。”
成青云郑重地点了点头,继续听主人的吩咐。“以后每年的这个日子就是你和记的核账之日,把账本带到账房给周算盘,然后便来这儿找我……”
“周算盘?十年前照顾我们的那个小哥吗?”成青云话问出口,就觉得这样很失礼,竟然打断了主人的话。
主人倒不介意,笑答道:“正是他。他现在是账房的管事。一会儿你去见见这位故人吧。”
“喔——”成青云点了点头。看样子,十年里,大家都进步了。
“这个信封是你的了,以后进这儿的东角门就凭它了,好生收着。”成青云起身恭敬地接过那个属于他的“荣”字信封,小心地揣在怀里。
萧总镖头推门进屋,成青云明白这是要领他走了,躬身退了出去,出门时瞥见主人在对他微笑着点头,不自觉地感到心中暖暖的。看样子,主人从许掌柜那里听到过不少有关他的好话,对他还是挺满意的。
“刚才他没夸口,轻功很不错了,恐怕一般的镖师都不及他了。”萧总镖头把成青云领到少爷跟前,少爷听师父在夸他,显得很是得意。
“他便是和记的新任大掌柜,叫成青云。”成青云拱手做了个揖。
少爷上下打量着他,笑着问:“我们用的绸缎布料都是和记的吗?”
成青云是做绸缎买卖的,自然能识的出,“想必是的。京城里最好绸缎都出自和记。”
“那和记有多少家店铺呢?”少爷似乎对和记很感兴趣。
“你还小,问这些做什么?想管事啦。主人都没有你问得多呢。你有空就好好读书、练武吧。”萧总镖头低头望着少爷说道。
“不问就不问。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少爷觉得被人当成小孩子对待,有些不高兴,转身就进了书房。
“他还是个孩子——”萧总镖头看着那小小的背影,低声叹息道:“托生到荣家,对他是好是坏呢。”突然他意识到成青云还在身边,呵呵笑了一声,笑得有些无奈。
成青云有些莫名其妙,生在这样一个家里,这自然是好事啊,何故如此慨叹。
忽然,练武之声中夹杂了琴声,琴声好像是从清修苑的西边厢房里传出的。成青云不懂音律,只觉得琴声中充满了柔情,如和风略过、冷阳拂面、雀鸣切切、杜鹃呜咽、牡丹急开。
“夫人又在抚琴了。”萧远山又笑了,笑中充满了倾羡。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可以问我。”萧总镖头领成青云要往南边的账房去,看着成青云面有疑虑,故有此一问。
“这信封上的‘荣’字是代表荣威镖局吗?”成青云隔着衣衫摸了摸胸口的信封。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荣威镖局、翠宝斋、和记、江南的茶场都是主人的,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经营,就不多说了。荣威镖局是主人最先经营的,这‘荣’是主人姓氏。主人在外交友,也自称荣公子。”
“原来如此。”成青云觉得还是不要继续问了,就沉默不语跟在萧远山身后进了账房所在的院子——积珍苑。
清修苑里过于冷清,只住了主人一家,积珍苑的账房里又太过热闹。
七八个小伙子坐在外间的桌前抱着账本拨着算盘、喃喃自语。翠宝斋的李掌柜坐在一旁品茶,他旁边坐着的一个人也像是个掌柜的,两人互不搭话。
里屋中全是书架、柜子,周算盘正在其间跑来跑去,看着他们来了,也只是点头行礼,并没有过来。
“他太忙了,今天那两个掌柜的来核账。一年的账本让他有的忙了,就不打扰他了。”成青云听萧远山这么说,也不好意思上前叙旧了,只有随着他离去了。
在东角门前,萧远山叮嘱道:“既然你做了掌柜,主人的事你也知道了不少,出了这道门就别和人说了。我镖局的事也忙,明年你就自己去找周算盘核账,再和他一同去见主人吧。”
成青云点头称是,便出了荣威镖局,回到了店里。
许掌柜只和伙计们说自己老了,要把和记托给二掌柜打理,当日收拾了细软、雇了马车、与夫人去了渡口。店里的伙计并不觉得奇怪,毕竟这几年,店里店外都是成二掌柜在打理,许掌柜年纪大了,思乡心切,急着赶回江南老家看儿子、带孙子也很正常。
成青云才接手和记,不免要耗费时间写帖子告知各方商户这件事,于是当晚就住在店里。等他想到差人把罗四海请来告知今日之事时,罗四海已还家。罢了,按萧总镖头所言,明天他也要去的,现在说了,岂不是让他明日没趣。
第二日下午,成青云忙完店里的事就来到翠宝斋串门,目的当然是和罗四海同路回家,顺便聊聊与主人见面的事。在门口就看到罗四海扶着李掌柜上马车,李掌柜只说了句“云游去咯”便离开了。
罗四海、成青云看着远去的马车,心头都是一酸,相处了十年,跟着两位掌柜都有深的感情了,就这样分别了,有些不舍。
“听说昨儿你就去过了,真不够意思,都不和我说一声。”罗四海抱怨了起来,“今早李掌柜说要让我见主人,我还想拉着你去了,他说各有安排。”
“昨儿太忙了,想和你说,你却回家了。这事也不是能让人传话的。”成青云一直等到罗四海打烊才同他一路回家、一路小声说话。
“你可明白了信封上‘荣’字的门道?”成青云问道。
“进东角门时看到许掌柜又拿出那个信封,我问他了,他就说了。”
“我是出门时才大着胆子问萧总镖头的呢。那你可见过少爷?”
“知道有夫人、少爷,但没见到真人儿。只听说少爷在和镖师们比试,听到了夫人的琴声罢了。”
“我可是见到少爷了,还说上话的。”
“说了什么?他长啥样?快告诉我。”罗四海急着问道。
“他就问了几句关于和记的话,长得像年画里走下来的童子。等你下回去核账就有机会见了。”
“那还要等一年……对了,那个周算盘成了大忙人了,都没空理我。”
“我去的时候他也那样。”
罗四海凑到成青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主人叫我给你带话,我们可以把家搬到店后面的院子里了。我明儿就打发人搬家!”
“李掌柜可真是去云游了?”成青云想到了从店里急匆匆搬出去的许掌柜、李掌柜,问道。
“他说这几年我把他的本事学得差不多了,他赚足了银子,身心也累了,想用一年的时间云游,在名山大川中寻一个僻静之所盖个茅屋,然后练他延年益寿的内功。”罗四海学着李掌柜的样子,双手缓缓移至丹田,长长地吸气,然后忽然向前出掌。
“没看到有掌风什么的。”成青云有些失望,本以为至少能让前方的酒旗飘动一下。
“我是没继续练下去,还不够火候。不过练了这功,说话的嗓门比以前大了。你没听我和媳妇吵架时中气十足的吗。”
成青云哈哈大笑起来,的确是的,罗四海在自家屋里骂老婆,隔着条街住着的成青云听得是真真切切。
〈其实小弘毅的脾气就不太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