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 / 1)
正是素景寒天,无处不凄凉。
他跌坐下去,缓缓呼了口气,打开一边的地图开始研究。只是脑海不是会浮现那苍白女子的脸,还有她慢条斯理的声气,一遍一遍的问他,“‘仲堪’二字,同昔时的高辛氏才子可有什么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节快乐啊!
第十一章
十一、
叶延睁开眼睛,触目是晃动的车帘,一下一下,光影拂在脸上。他勉强坐起来,只觉身上绵软没有力气,这样简单的动作也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靠在颠簸的车壁上喘息一阵,他伸手揉捏酸软的后颈,看着听到响动挑帘往里望的叶青,淡淡问,“什么时辰了?”
“才刚过了丑时。”
“七月半?”
“不,”叶青眼神闪躲,那药的分量他擅自加过,故叶延睡得时间比轻罗估计的久,他底气不足地补充一句,“今日是十六了。”
叶延眼神一黯,从挑起的车帘往外看,“这是到哪儿了?”
“进了戚湖地界了。”叶青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色,试探着道,“照着这样的速度,再有个五六日,就能到鄂扎边界上头。”
“是她给我下的药?”
“……是,”叶青一咬牙,生怕自己后悔一样地道,“小姐给主上用了针,然后将药汤给主上灌下去,唤我们送您走。”
“代郡呢?”
叶青避开他的视线,嗫嚅一句,“昨日就破了。”
“破了啊,”叶延颓唐地跌坐回去,似是倦怠极了,缓缓地躺回去阖上眼,艰涩道,“她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小姐她……”叶青有意说些什么,见叶延模样,只得将帘子放下来,坐回车驾上继续赶车。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从来明朗强悍的主上,似乎头一回叹气,绵长悠远,带的他身后的车帘都微微闪动。
叶延却在晦暗的车厢里猛地张大了眼,牢牢瞪着车顶,鼻腔莫名酸胀,心里空了一块儿,风一吹,会呼呼作响。他此刻才清楚地明白,当时轻罗在他身上那一俯,是告别。永别。
记忆里还残留一年前他挑帘的那一瞬间。
她穿百尺深红。织锦潋滟,裁作广袖长裾,如若流云,一步一步走下车来,宛然踏在云端。鬓边是璎珞牡丹的深绛,髻上斜插了寒玉白钗,铮铮佩环,淡淡匀妆。
似乎今日仍还可见她面上言笑晏晏,贝齿轻璨,透出丝丝沁凉。只那凤冠四面垂下的花簪并珠玉,重重掩映下的一双眸子,那样浅淡,似红尘万丈皆不盈于睫,唯独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
“叶青!”
“在!”
叶青挑开车帘进来,见叶延正撑着车壁坐得笔直,手上因用力暴起筋脉,双眼满是血丝,一字一顿道,“我苍舒王府,如今何人坐镇?”
“是阮东正。”
“廖沐贤呢?”
叶青眸光一黯,“廖先生冲撞了四皇子爱妾,四王府下人称未识得廖先生,下了狠手,先生只撑了数日,到底没能救回来。”
叶延面色一滞,愈发淡漠,“我那两位皇兄还在代郡城外?”
“代郡刚破了他们便拔营返程,大部行军要比咱们慢些,现在也到了郾城一带。”叶青顿了顿,又道,“二位王爷似乎不知皇上用城池跟扎陵换了主子,消息似乎被封了。”
“不急,”叶延沉吟一刻,道,“联系何一咎,北城布防暂交与顾超和杜谅,即刻点兵十万,往鄂扎交界扁金去。敢用我换城池,小王要叫他们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主上的意思是,我们现在不回大都,往扁金去?”
叶延颔首,又道,“四皇兄此番手下点将何人,可有我们的人?”
“有赵武和钱慕良,还有五皇子手下的朱承。”叶青点头道,“主上这些年一直握着兵权,此役殊异,故除出四皇子手下有些自己培养起来的势力,至少有半数是我们的人。”
“赵武朱承不动,还要他们稳着。叫钱慕良策反,他手下至少有五万人,一万殿后,其余返程,从代郡以西上扁金与我们会师。”
叶青道,“主上,属下愚驽,为何不在上党?”
“上党守将何人?”
“顾寅礼。”
“此人若何,你可查过?”见叶青微赧,叶延眉心一蹙,道,“功课做得不够,回头我再罚你!顾寅礼其人薄有将才,攻伐不足,守城有余,我军惫累,不宜伐之。何况依后楚之势,攻下代郡,下一城必亡上党。我之前兵法如何教你的?”
“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
“然。借不能用者而用之,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叶延眸中暴起精光,“快马加鞭,务必尽快赶到扁金。至于廖沐贤的死,传信阮东正,叫他联系城南京畿卫杨振,点兵三千,三日后围了四王府,把皇兄那爱妾拖出来,到沐贤坟前进香叩首,以慰亡灵。”
叶青言诺,见叶青阖上眼,便颔首行礼,告退出去。
永熙四年,七月十九,白露。
代郡,太守府。
高钟宁远在城北就见了火光,快马加鞭赶回府,视线一扫,即往后院去了。等跨过西厢拱门,热浪扑面而来,他凝神一看,临时找来伺候的两个丫头呆愣愣席地坐在中庭,一脸黑灰糊着鼻涕眼泪地望着那烧的“噼啪”作响的房梁。几个侍卫远远站着,只有三两小厮提着水桶晃晃悠悠应景似的泼些水,根本无意救火。
待环视一圈不由觉出蹊跷,见马云中站在那些侍卫身前,大步跨过去沉声问道,“屋里那个女人呢?”
马云中的面色在火光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只道,“末将不知,忽然起的火,此际也进不去了,一个废人,想是没能逃出来。”
高钟宁手下一紧,“如何起的火,之前怎么不救?”
“约莫是碰倒了烛火才烧起来的,末将来时火已经不小了。”
匆匆跨进来的陆仲堪闻言一愣,“那里面的人呢?”
高钟宁回头看他一眼,微微摇头。陆仲堪见状跌足,“她还有大用处!且不说她对鄂陵叶延的影响力,皇上今日还传旨要见她!她若死了,要送谁去衡水?”
马云中面色一变,“皇上都要见她?!”
高钟宁猛踹他一脚,转身就往外走。还没迈出两步去,又回头看了一眼烧的正旺的屋子,顿住了步子,绕了回来。
众人正自愣怔,就见他抢过两个小厮手里的水桶兜头浇在自己身上,待身上湿透了,将斗篷往头上一拉遮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抬腿就往里冲。马云中见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抱着他的腰,高钟宁转过身又狠狠踹他一脚,“大男人仗打不赢拿个娘儿们出气,我都替你害臊,出来我再收拾你!”
陆仲堪见状也明白过来,似笑非笑的睇了几个木头似的侍卫一眼,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找人救火?!”见马云中还呆坐着,上前揪着他的领口将他拉起来,“不打算说说怎么回事儿么?”
马云中抹了一把脸,低声道,“分了手下的几个兄弟来照看着,我那日说漏了嘴,叫他们知道了屋子里头的女人就是那日城墙上头那个,又联想到是她下令放得火,他们恨得红了眼,只说要叫这毒妇也尝尝滋味。我过来时火也是真的已经不小了,这些日子憋了一肚子邪火,见状骂也骂了,心里却也觉得他们做了我没敢做的事,心道不如索性就这样,才没下力气救,没成想这女人还……”
“城内当日敕令的,是鄂陵战神扎加藏。”陆仲堪眼底浮起鄙弃,放了手淡淡道,“钟宁说的不错,一群大男人打仗不行,烧了个女人倒是在行,你们能得很!”
马云中不敢接话,嗫嚅着招呼救火。陆仲堪因匆促从床褥间起来,披在身上衣裳未系的紧,在风里猎猎的飘,只一双眼睛定定看着眼前愈见熊熊的华光和黑烟,心里微微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涩。
屋内的高钟宁眯着眼左冲右突,心里一时恨不得宰了马云中。鼻腔里都是黏热的官感,虽用湿了的斗篷捂着,也渐觉得难以喘过气来。
火势越来越大,他心里权衡之下已萌生出退意。刚准备出去,就见之前拦住里屋的侧梁断了,通透出里面的全貌来。
屋内的女人匍匐在地,似是从轮椅上跌下来没力气再爬起,一手握着袖子掩住口鼻,身上的衣服满是黑灰和火星子,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竟还没有昏厥过去,似乎是听到或是辨别出动静,雾蒙蒙的眼睛看过来,半晌,居然微微一笑。
高钟宁心下震动,漫天的火烧尽落幕,她一张脸脏了污了,笑起来时却溶溶生光,一双眸子亮的逼人,是颠倒人间的风华。里屋的横梁在火色里崩裂,直直往下掉,划破了炙热黏稠的空气,发出沉闷的钝响。她错眸看了一眼,下意识的抬起右手挡格,动作自如,竟笑意悠悠,高钟宁只觉心下陡的放空了,下意识地开口,
“不——”
陆仲堪看着高钟宁自火场走出来,火光烧红了天,从分崩离析里,从断壁残垣里,一步一步地走出来。怀里抱着个娇小的女子,长发纠结,叫火舌舔舐的蜷曲,斗篷下面盖着的身子露出一只手来,和露在外面的脸一样,血肉模糊,几可见骨。
他意兴阑珊,忽然觉得冷,再无心思看下去,裹紧衣服转身便往回走,脑海里空落落的,只无端端想起一句诗来。
月不长圆,春色易为老。
第十二章
十二、
“将军今日怎生得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