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还不松口?”
黯哑的声线,不复先前清朗的声音。轻罗眼底划过歉意,在他怀里飞快的一蹭,抹掉眼泪。
叶延被她这一蹭软了心,可随着她的松口,汩汩的血又冒了出来。叶延刻意撇开眼不去看她,只是抱她的手顿了顿,终是抓住她的后领一扬,把她抛下了马。
马未曾丝毫放慢速度,轻罗甫一落地,直觉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刚欲挣扎起身,才发现银链混着裙摆挂在马鞍的装饰上。
叶延一夹马腹,马拖着轻罗又是一阵飞跑。银链勒进了腕上细白的肉,汇成一条妖艳的红线。大漠上的沙混着石砾,磨开了她本就轻薄的绉纱衣裳。
不如让她死了吧,叶延夹紧马腹,先前抱着轻罗的右手空了下来再没着落。于是扬起马鞭,还欲再加速。
让她死了吧,可眼角瞥到沿路的斑驳血渍时,心到底还是软了。略一咬牙侧了身子,带着对自己的懊恼抓住她的衣摆银铐用力一甩。
马突然卸了力,轻罗在地上滚了几滚方才停下来,手和半边身子火辣辣的疼。她踉跄地站起身子,把破烂不堪的衣服整了整。
叶延打马回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天光西斜,隐隐有黛青色的山峦错落,起伏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她束发的缎带不知所踪,浓密的发泻了满身,衬着光亮,依稀是同一色调。
她正安静地整理着衣裳,面向他的半边右脸晕红,美好的宛若最好的瓷器,莹白透亮,与衔山半隐的日头相映。霞光如烟似的,自侧面铺张开来,堪堪勾勒出她纤细姣好的身影。
分明是脏破的混了血渍泥沙的衣服,可她身上却像发着光。
轻罗听见马蹄,遂抬起头往他的方向看过来。夕照在她的身后给她渡了光,她左脸的伤似乎都荧荧闪着绒光。
“谢谢。”轻罗忽然柔柔地道。
叶延愣怔地看她,“什么?”
轻罗转开视线,极目东南方,“若非你不忍心,我此时岂有命在?”
叶延也不再说话,只是坐在马上,仿若君临天下的望着她。见她远眺东南,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先前远远甩在身后的随扈彼时已追了上来,见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得安静的勒住马,在轻罗周围密密的围成一圈。
她残破的衣裳在大漠猎猎的风里飘摇,叶延似乎又看见了两年前惊鸿一瞥的那幅挂在满墙墨色上的画。她被血染红的罗裙,依稀就是那绛红色的嫁纱。
“都给我把头低下去,把眼睛闭上!”她瓷白的肩颈从无以遮蔽的袍里漏出来,在血污和满天的尘土里显得格外有韵致。
竞被这些愣小子给看了去,叶延心里说不出的烦躁,直直地盯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她。他犹豫再三,最终下定决心开口,
“……你若能走出十步不倒,从此去留生死,由你自己。”
轻罗收回目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此话,当真?”
叶延把头转向一边,像是怕自己反悔。手上的马鞭一扬,直指向东南。背对的身子,轻轻地皱了眉。周围的人垂着头拉紧马,除了呼啸的风,静得甚至听不到马嘶和喘气声。
谁都能看得出来,场中那个毁了容貌的姑娘是他们王的宝贝。可现在这个宝贝正伤痕累累,仿佛风再大些就能吹得倒。
轻罗顺着他马鞭指的方向看去,忽然柔柔地笑了开来。有光从那个盈盈一站的女子身上透出来,让他们几乎忘了呼吸。
分明是个毁了容的姑娘,可直到很久以后,当时那些围在周围的男子都坚持,他们在那一瞬间,看见了这世上最美的风华。
叶延也看见了她的笑,他似乎此时才看清这个强留了半年的女子。心里酸酸胀胀的难受,护了她宠了她容了她半年,没成想她竟从不曾真心笑过。
“还舍不得走?”
“呵,……谢谢。”轻罗展颜看着他,慢慢的转过身子,抬脚迈出了第一步。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早已是强弩之末,明明是将倒的身子,愣是站得笔直,迈出去的脚步虽缓,却很稳。
就像扎根荒漠的胡杨,骄傲,倔强,顽强。
轻罗知道自己走得很慢,她半边身子已经麻木,四肢百骸都是僵冷的,眼前一阵黑过一阵。
只凭着一口气,向着东南方,一步一步地,迈出去。
叶青凑近叶延的耳,“已经十步了。”
叶延眯了眯眼。
可她还在走,肩颈挺得笔直,像极了大漠里的苍鹰。
轻罗一直走向那些高大的马,马上的汉子人人静默,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慕。她面前的两人几乎是本能的牵马豁开个口,任由她走到圈外。
她转过头看向他的方向,微微启唇。
他看得出来她眼神空盲,他也能从她的嘴形猜出她是想说再见。
他忽然就后悔了,却见她的身子晃了晃,直直地向后栽倒。
叶延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从马上一跃而下,牢牢地接住她的身子。她闭着眼,可脸却是向着东南方。
叶延忽然笑起来,雕刻一般的俊朗化作温柔,就像装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水。他固执得把她的脸转向自己,凑在她的耳畔轻声呢喃,
“后楚么?……你再也回不去了。”
恍惚中,有温和的阳光穿透过薄薄的雾,照亮了空气。
轻罗睁开眼睛,正好能看见光线里细小的灰尘。她正仰面躺着,右脸向着外侧,暖暖的光几乎能照亮她脸上细细的茸毛。
她终于是自由了。
正待打量周遭环境,耳畔却倏忽响起这半年来几乎日日得闻的熟悉的声线。
“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叶延清朗的声音让轻罗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可转过脸,却正看见叶延温柔的望着她。
“你?!”她如同受惊的鹿,呆呆地望着他。
“怎么了?”
“……我不是走了吗?”
“……嗯。”
“那我为什么还在这儿?”
轻罗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从不曾有过的乞求地望着他。
“因为我反悔了。”
他答得极快,仿佛这个问题根本无须思考,或者是已经深思熟虑过,有种理所当然的味道。
“……反悔了?”轻罗的脸突然就苍白了下去,空气随之沉寂了很久。
她静静地坐着,她坐多久,叶延就坐在一旁看她,温柔的等她多久。
“我明明,已经走出十步了。”轻罗脸上忽又露出奇异的笑,“反悔?说的多轻松啊!”
叶延指尖摩挲着轻罗的右脸,放柔了声音,“你昏过去,是我救了你。”
轻罗只觉被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寒意从骨子里透出来。
叶延明白,梦想一夕破灭,那是掩不住茫然无措。
轻罗闭了闭眼,她觉得明明不该是如此的。仿佛世界本来是这样,可她不过稍稍闭上眼一瞬,再睁开眼时竟是斗转星移,世界忽然就成了那样,与想象中截然相反。
而你还必须承认它沧海桑田,理所应当。
她逆着光睁大眼,眼睛里氤氲着光,却什么也看不见。像只刺猬蜷起了温软的胸腹,轻罗把满身的刺露了出来。
“反悔,因为这半张脸?”
“什么?”
她漠视叶延的莫名其妙,转过她的左脸。
“不是么?骑马、说话、研墨,便是此刻躺在这儿,你从来都要求我只用右脸对着你。你……”
叶延一怔,她总能轻易激起他的怒气。他气急地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把尚未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下去。
“我对你的好,你就是这么回应我的?”
“好?”轻罗满是梦想破灭后的歇斯底里,“你只对我的右脸好!”
“好好好,你,你”叶延怒极反笑,手上加劲。
那条隐藏在身体深处的毒蛇再次不失一切机会的冒出头,冰冷滑腻的身子擦过他的心脏,留下斑驳的痕迹,和一阵难受的战栗。
“若非我救你,你现在只是堆骸骨!”
“是么?……可是,怎么办呢?于我而言,与其被你救,”轻罗用力挣了开去,转身朝里,背对着他,声音从被子里悠悠的传了出来,“我宁愿埋骨黄沙。”
与其被你救,
不如埋骨黄沙。
叶延浑身一凛,似乎有汹涌的血透过包好的纱布,再次溢了出来。他上前一步,气息里都是被刺伤的狼狈和暴戾。手高高地扬起来,似想打下去。
可是过了半晌,终是落了回去,只余一声悠悠的叹息。
“易清露,原来你这个女人,终究是没有心的。”
他从未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可是,你瞧,多可笑!如今他张口,叫得却是自己的妹妹。
轻罗身子忽然蜷紧,开始发抖。背对着他的身子抖得难以自抑,她分不清究竟是因为易清露这个名字,还是因为记忆深处依稀相似的后半句话。
记忆里,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温和如玉的男子。
他站在满殿的血腥和压抑里,带着被戳伤的疼痛和不甘,颤抖的手指着她的鼻子,一字一顿的说,
“你这个女人,没有心的。”
她闭上眼,眼泪仍固执得顺着眼角往下淌。漫过左脸上丑陋的伤疤,竟在那里隐隐起了卷。轻罗把脸埋得更深,然后眼泪一路沁进了枕头里。
“轻罗,轻罗,
呵,你呀,”
耳畔有絮絮的念叨,萦绕不去,叫着人头疼,
她说,
“你呀,到底,是没有心的,没有心的…………”
第一章
一、
正始五年,九月二十四,霜降的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