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张亮受刑(1 / 1)
一推窗,金色的阳光流泻进来,在安逝的视线范围内,可以看到两个男子在院子里闲谈。
一人锦袍丝绣,俊美非凡。
一人兰衣长袍,眉清目远。
就这么坐着,在煦暖的日头下,泡一壶茶,听古代人聊天,虽达不到宁静致远的境界,心情却也是能甘甘淡淡的吧。
茶香袅然中,只听伏威道:“原来如晦善吹箫。”边说边朝这边看过来。
安逝做个鬼脸,大声道:“杜大哥,有琴精通音律的,你俩切磋切磋?”
如晦浅笑,弯腰执勺从木桶里舀了一勺水,浇得田圃中一丛丛马兰头水灵灵的,方答:“主随客便。”
“好哇,”安逝一击掌:“杜大哥没意见,有琴你说。”
伏威慢悠悠道:“接一曲《梅花三弄》,如何?”
如晦顿一顿:“好。所谓一弄叫月,二弄穿月,三弄横江,伏威兄打算如何接法?”
“此调十段,前面由你吹奏,我从第六段‘玉箫声’开始,不知以为妥当否。”
“伏威兄客气了。”如晦放下木勺,一朵黄灿灿的油菜花随风而落。
伏威伸手接住,凝目捻眉:“不是所有的花都会开,会结果。更多的时候,花开,忽尔花谢。”
如晦抽出腰间紫箫:“花的绽放与凋落,无不是孤独的。其实,无可奈何的并不是赏花的人,对吗?”
“对啊。”伏威轻轻一笑:“而是花儿自己脱离枝桠时的痛。花知,人却不知,呵呵。”
“有琴——”安逝轻唤,被敲门声打断。
如晦去开门,一看:“秦王殿下回来了?”
世民照例一身紫袍,走进院内:“太子太保也在。”
伏威行了礼,安逝立在窗口笑:“大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世民上前两步,眉目宛然,毫不见外的似要从窗外探头进来:“拿着把小刀,干嘛?”
安逝忙用手去遮书桌一角:“没什么没什么,正学刻印呢!”
世民哈地笑出来,伸手弹一下她额头:“鬼丫头。”然后返了身对伏威说话:“江南一役多靠杜大人帮忙,之前不在京师,听说大人受了些委屈,实在对不住。”
“哪里。”伏威作一揖:“还靠秦王不远千里从太原上书,支持之恩,没齿难忘。”
安逝替他抱不平:“本来有琴就没有错。他若有心争天下,如何会前来长安,又何必等天下大局已定后才起兵?皇帝现在还阴阳怪气的,真是没意思。”
世民没说话。
如晦抚额:“小逝你这直话直说的毛病,真是……”
“杜大哥,”她复坐下来:“因为都是自己人,我才会这么说。这个世上,我最亲近的,只怕也就你们几个了。”
“直话直说并无过错,要看听的人是谁。”世民朝她一笑,托着茶盖:“只是皇上那儿——现在我实在帮不上忙。”
伏威颔首:“秦王言重了。在陛下眼里,我与公祏怕没什么区别,不过一个是没有反的反贼,另一个是造了反的反贼而已。”见三人直愣愣的看他:“没想到我也这么直?”
如晦道:“确实是——没想到。”
伏威又笑:“现学的。”
“有琴——”安逝想续起敲门前没说完的话,又一阵捶门声传来,十分急促。
刚开门,一名士兵立马跪下:“禀秦王,张亮张将军被羽林军抓起来了!”
“唔?”世民挥手示意他起身:“怎么回事?”
“张将军率一千余人刚出长安往洛阳方向几十里,就被大军包围。齐王向皇上说他招募私兵,图谋不轨。”
世民面色转为肃穆:“张亮是我天策车骑,他想从他口里套出点什么?……来人,备马!”
“大哥!”安逝唤住他:“这个张亮,是不是以前担任过你的近侍戍卫队副队长?”
世民点头。
“那还有个叫常何的呢?”见他带了疑色看她,又加道:“他以前救过我的命,所以——”
“哦,他啊——”世民往外走:“他被调到太子那边去了。”
竟然真是这样!安逝一时呆住: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常何,就是玄武门之变时守门的那个将领的名字。
太极宫。
两仪殿内气氛凝重,武德皇帝李渊负手站在案前,听着右仆射萧瑀的陈奏。
“据并州总管李世勣报,洛阳方向并无异动。以臣所知,如今天策府下辖骠骑、车骑二府,皆上府编制,两府共计兵卒两千四百二十一人,秦王府三府护军约合三千人马,外加玄甲亲军千人,如此合计不过六千之数;相较东宫六率一万八千,齐王府护军三千,左右羽林共计二千二百,统共有两万多余。自杨文干事件以来,秦王与东宫、齐王间渐生龃龉,一比之下所差数倍,故秦王派出一两个下人去那边招募些许护卫私兵,也不足为奇。”
殿角的水漏“滴答”作响。
李渊翻着堞牍:“裴爱卿看法如何?”
左仆射裴寂先行一礼,比起萧瑀的快节奏来,他说话可谓不急不徐:“臣以为,自古以来,京城重畿之地,天子所在之居,除了禁军与常备兵外,亲王藩王都不允许拥兵自重,太子也不能例外。如今齐王以募兵之罪抓捕张亮,道理上是有了,可却没有证据。关键便在那张亮。他不招,就当一场闹剧,也还罢了;可他若抗不住大刑招了,以齐王的个性,陛下就是想压下来,恐也徒惹议论。更何况秦王一口咬定张亮是被冤枉的,到时他说屈打成招,这齐秦两府间的关系,恐怕更——”
李渊咳嗽一声,看向时任中书令的封德彝:“封爱卿,你认为,朕当如何措置?”
封德彝沉吟良久,方答:“臣愚见,这次的事情,陛下如果不快刀斩乱麻,以后可能将会层出不穷。”
此话一出,裴寂与萧瑀都不由看了过来。
萧瑀道:“如何斩?怎样斩?”
李渊绕着御案转半圈,斟酌许久,方缓缓道:“这私兵招与不招,都只是一个表面。自古以来,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没有人是在马背上治得长久天下的。世民以军事见长,诚为我大唐立下赫赫战功,然恐他若以军功治天下,则必将烽烟四起,民多兵役;而建成在军务上虽有逊色,多年来监朝摄政却并无大的过失疏漏。现大唐刚立国不久,已经连年征战,国库入不敷出,所以,未来大唐所需要的,不是一个兵戈耀日的天子,而是能与民休息的皇帝啊!”
三人齐齐低头拜倒:“陛下远虑!”
封德彝顿一顿,接道:“既然圣意已决,臣等恭候明断!”
李渊想了又想,挥袖:“兹事体大,近报突厥动作频频,若削了天策府议政调兵之权,一旦强夷南下,恐耽搁抗敌大计……尔等先退下吧。”
几位重臣也不再多言,叩首之后站起身来倒退出门外。
魏征起了个大早本欲赶去东宫显德殿,过街角时却正好看到封德彝从马车上下来,当即转了念头,登门造访。
封德彝哈哈一笑:“多日不见魏大人,今天有空过来,得到张亮口供了?”
魏征施一礼:“劳宰相挂心,张亮武人出身,是个硬骨头,怎会轻易招供。”
封德彝接过丫鬟递来的水漱漱口,答:“天策府人才不可谓不盛。房玄龄杜如晦,均怀经天纬地之才;尉迟恭、程咬金、秦琼诸人,哪个又不是战场上一等一的猛将……要这个张亮开口,怕也不易。”
“下官斗胆问封相一句,圣上到底打算如何处置此案?”
封德彝不答反问:“魏大人不若一猜?”
魏征闻言眉头大皱:“看来皇上——唉!”
“魏大人想到什么了?”
魏征叹一口气:“立长立嫡,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皇上都不肯轻易废太子,历朝历代的教训已经够多;可是,自由出入上台、佩戴刀剑、铸钱、左右护军亲事……这些权力,无论哪一条,放在哪一代,都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亲王该有的范围,陛下若无易储之意,就不该如此不加约束——更何况还封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策上将!这般两边游移,固然是怕兄弟间生出人所不欲见的惨事,却终怕难以善全!”
封德彝道:“陛下的心思你我还不了解么?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不想失去任何一个——”
话未说完,门外一阵笑声传来:“两位大人叙话,让孤也受教受教。”
两人一听,急忙起身避席,就见太子建成一袭便衣,缓步走进来。他阻止了二人行礼,含笑道:“孤刚巧从裴相府出来,正说要顺便来看看封相呢。”
“臣不敢当。”封德彝嘱人上茶,揣摩其来意:“听说皇上昨夜诏裴相入宫彻夜奏对,可是有了明意了?”
建成看他一眼。
封德彝会意,亲自将门窗掩了,回道:“殿下放心,下人们不得命令不会靠近半步。”
建成点头:“裴相透露的消息,父皇似乎决意要削秦王之爵了。”
魏征瞪大了眼:“真的?”
“已经拟诏了吗?”
建成道:“只是这么个意思而已。”
魏征沉静下来:“怕只怕,陛下这番决心,是不是真的下定了啊!”
封德彝抿一口茶:“臣猜皇上不久便会单独召见殿下。依臣之见,这个决心,恐怕还是要殿下帮皇上来下!”
“此话怎讲?”
“即便经历了杨文干事件,皇上仍一直保您储君之位,为的什么?最大一点就是殿下所显现的仁厚友爱。假若有一天,秦王真的对太子不仁了,殿下您想想,您能否对秦王不义?这,就是关键!”
魏征附和:“不错,殿下,您正好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展示您作为兄长的胸襟跟气度。若应对得当,则秦王之势,必落无疑!”
月亮缺了一块朦朦升起来,惨淡的透过天牢内高开的小窗,摇摇荡荡,模模糊糊。
被铁链吊住的张亮闭着眼睛,浑身伤口疼得发紧,就是想动动眼皮,也要费上许多力气。
极其难熬中,往事雪片般涌来:少时在家种田,没饭吃了去当兵,首先在隋军里面干,在一次打击朱粲领导的“可达寒”的战斗中失利,反被绑了去强为姓朱的卖命;干了半年,实在受不了他们吃人的习性,又悄悄逃了出来,混来混去混到了秦王手下。这支军队与以往所处的全不相同,“服军纪,不扰民,不滥杀”是秦王亲自定下的规矩,所有人都奉如圭臬的执行着,按照以往的经验,他觉得挺好笑:军纪从来都是军队打的幌子,至于不扰民、不滥杀,在这种年头,谁有那么多忌讳!可马上自己就尝到了教训:有一次他所在小队当前哨,正值仲秋秋老虎逼人,他和同伴焦渴难当,路过一片桔林时他趁那老农不注意就摘了一捧,喜滋滋要与同伴吃,几名同伴吓了一跳,慌不迭让他送回去,他正笑他们胆小呢,秦王驾着白蹄乌出现在他身后……后来秦王亲自把老农叫来,算了钱与他,对自己却是话也不说半句就走了,他一愣一愣的站着,直到小队长过来,让他在离开部队跟五十军棍之间选择……一晃经年,自己成为了天策府的车骑将军,也曾助秦王把那支让人从心底恶寒的“吃人部队”最终灭掉……
自己这点事,若在先前,本也算不上什么,可自南北统一后,秦王不但位居三公之上,且身兼尚书中书两省掌令,领陕东道、益州道两大行台,举手便可提调天下兵马,反成为让皇上跟太子开始寝食不宁之“大尾”。东宫提防着秦王,秦王即使没有夺储之意,又岂会不做自保打算?太子监国多年,三省六部九卿十二卫,绝大部分都是他拔擢之人,而秦王势力多在关东陇西,朝中支援实在寥寥可数,自己的出行,便成了各方关注的目标……
“哗啦——”
一盆盐水当头浇下,他痛叫一声,刺辣得激抬了眸。
“齐王殿下到!”
台阶高处,一个人缓步走了下来。
张亮一边想着这好像是他第三次纡尊降贵来到这里,一边半耷拉着脑袋,回复成半死不活的模样。
只听齐王问道:“他还是不招么?”
一名狱卒答:“回殿下,小的们使尽各种手段,可他——”
“有两根硬骨头。”元吉哼哼一笑,顺手从墙壁上取下一根粗大的錣满了细刺的长鞭,用鞭竿搭起他的头:“啧啧啧,让本王看看,还认不认得出咱们张将军?”
张亮不适地想转过去,却扯动了左半边脸上的青肿,疼得他龇牙咧嘴,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瞧,这是何苦呢!将军,该说的,本王对你说过了;不该说的,本王也提点过你。你要是再执迷不悟,本王也没有耐心陪你再耗下去——”
张亮的唇抖索了半天才接得上话:“齐王殿下……张亮不才,却好歹也是朝廷命官……”
啪!一记厉鞭当即打得他哑了声。
元吉冷道:“用不着跟本王讲这些虚套儿的话!告诉你,本王奉的是皇上口赦,专来审问你这乱臣贼子。今天,你要是不把指使你到洛阳招兵谋逆的那个人招出来,就别想活过这晚,明白吗?!”
大汉垂着头,没有声息。
元吉挥手又是一鞭:“说啊!”
良久,断续的声音伴随着血水一起吐了出来:“臣……已经说过,臣跟那些士兵不过是……得假到洛阳探望亲朋……不知殿下……还要臣说什么……”
“好,好。”元吉怒极反笑:“答得真是好啊!本王倒想看看你这张嘴到底有多硬!来人——”
“殿下觉得,您要一具死尸划算呢,还是要口供划算?”
元吉一愕转身:“唐俭?”
唐俭微一拱手,笑笑:“殿下,恕臣失礼。臣觉得,您要是把他打死了,非但没有半点好处,也浪费了您这半月来的精力。”
元吉皱皱眉:“此话怎讲?”
“折磨人是要一点一点来的,狠下手来他死得倒痛快,齐王却做了无用之功。”
“有点意思。”元吉放下鞭子:“你现在是大理寺卿,使出些手段来看看?”
“不敢,恐有污齐王目听。”
“笑话!让你做你就做!”
“殿下,”唐俭收起了笑容:“他现在这个样子,再打上半晚即可拖出去扔到乱葬岗了!大理寺是审人的地方,却不是要命的地狱!您非要收拾他,可以,请禀告皇上,陛下才有生死裁决之大权!”
几个狱吏已经缩到旁边角落,生恐扫了台风尾。
“你——”
“殿下,”唐俭又放缓了语气:“其实您这么大费周章的,不也一样是为了从他嘴里得到口供吗?这是大理寺职责所在,臣一定不辱使命,殿下尽管放心。”
元吉满脸怒容,瞧他又是扮黑脸又是扮白脸的,半晌咬牙:“算了!等父皇明赦一下,他早晚也是个死,让他留着这条命多受两天罪也好!”
边说手中一边用力,鞭竿登时断为两截,他随手一扔,恨恨走了出去。
“你们几个也先下去。”唐俭对跪着的几个狱吏道:“本官要单独审问他。”
“是,大人。”
看着几人背影消失,张亮带着疑问看向唐俭。
这位大理寺卿却睇也不睇半眼,碰碰身后一直垂头仆从的肩膀:“安姑娘。”
张亮真惊讶了:“安……姑娘?”
“谢谢唐大人。”安逝朝唐俭道声谢,走到他面前。
眼前的大汉全身到处布满鞭痕,牢里这种特别錣了倒刺的鞭子设计十分恶毒,每一鞭划过,勾起的都是皮肉纷飞。胸腹处应该是被一再烙过吧,仿佛还能闻到焦肉的味道。
她的手在颤抖,本想拍拍他以示安慰,却发现没有可以落手的地方。
哽一哽,道:“你放心,谋逆什么的根本就没有佐证,只要撑住,秦王定能想办法救你出去。”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
唐俭摇着头:“圣意难测啊!”
她心中一凉,想到昨日世民就此事第三次表奏,皇帝却始终不闻不问的态度。
难道皇帝真的会以此为借口,来施削权之实?
张亮口齿艰难:“如今京城局面对秦王殿下不利,我是个无用之人,此次差使没办好,死也无惜。”
“不许说胡话。”安逝摇头:“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是齐王在旁边吵,仿佛还真有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只是没想到形势原来这般紧张,他们总给我看好的一面……”顿一顿,又道:“这么说,秦王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不成?”
张亮喘着气:“秦王若是任人鱼肉,也就不会是纵横天下十余年不败的天策上将了!”
“那——”
唐俭道:“秦王殿下有一个很好的优点。”
“什么?”
“忍。”
“欸?”
“可记得破宋金刚时他一日八战连追几百里忍饥挨困的模样?可记得围王世充时他连皇帝的密令都不理坚守到底的严令?又可记得战窦建德时全军紧扼虎牢最终大溃敌军的等待?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这些经验可不是白学的呀。”
“可是政场不比战场,”安逝道:“太子名正言顺,齐王明显的偏斜东宫,实际情况真的很不妙啊!”
“所以说才要忍呐!而且就秦王而言,他最大的胜利,不正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一举擒获两王的虎牢之战?”
“大人你真是有远见~~~”真的,她这个知悉历史的人尚且迷惑,他这个局内人却如此信念十足,她几乎要怀疑他才是从未来穿过来的了。
“不过——”
“唐大人,你就别卖关子啦。”
唐俭叹一口气:“秦王殿下这人,外表谦和纳言,骨子里却是秉性刚烈。战场上他坚毅果决,虽千军万马不可夺其志;銮殿中他坚守‘大道直行’,即使可能开罪皇上,也依然直言不讳。然而,关键的一点是,他现在是‘儿臣’,有‘儿臣之道’,两道冲突,必然引起皇上不满哪。”
“你的意思,皇上可能会认为自己作为天子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天子威严,历来就是最不容许受损之处。”
她无语。良久道出一句:“江山易改,本性,却最最难移。”
“小不忍则乱大谋。”唐俭一笑:“当天下一统外患解除时,这些内部问题必然显露出来。”
“唐大人,”她道:“朝中其实没几人看好秦王的吧?”
“这我可不知道。”唐俭拍拍她肩膀:“不过不用太担心,秦王现在所做的,已经是折损他性格的了。他是聪明之人,哪些忍耐是必须,哪些又不是,总不会有大的失寸。”
她苦笑:“这种时候,不忍也得忍了。张将军,你——也忍得辛苦。”
张亮两眼发酸:“安姑娘快别说这话。请转告殿下一声,张亮就是死,也决不会授任何人以口柄!”
唐太极宫,即百姓们常说的京大内,其实是太极宫、东宫和掖庭宫的总称。太极宫居中,四面共开十个城门,最重要的有南面的承天门和北面的玄武门。皇帝举行外朝大典、除旧布新或设宴陈乐等,都在承天门举行,有非常的政治意义;而玄武门居龙首原余坡,可俯视宫城,如在掌握,以军事地位称雄。掖庭宫则是宫女居住和犯罪官僚家属妇女配没人宫劳动之处,设两门与太极宫相通。东面通与东宫,只开一门,名通训门。
御谯楼上响起五更鼓声。
满天星斗似乎从幂黑的天幕落下,降到人间。要不然为何地上也出现了道道星河?
小星河渐渐涌宽,最终聚到朱雀大街与承天门大街交叉的恭礼门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步行入承天门,准备上太极殿早朝。
“儿臣奉赦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手抚城墙的武德皇帝在曙光微熹中半转过头来:“平身。”
“谢皇上。”
李渊打量了一下儿子,心中先暗自点了点头。
建成今日穿的是正式的太子朝服:头上九旒冕冠,每旒贯青玉珠九颗,红丝组缨。手工精绣着藻、火、黼、黻等九彩章纹的外裳上扣一条石青色织金镶边革带,侧配两枚大大的碧环。腰后垂落两根赤色大绶,朱缘乌履,腰悬玉剑,端的丰神奕奕,仪表非凡。
“过来看看。”他往承天门楼下一指。
此刻百官正按品级走上丹墀,低品级的止步于丹墀之侧;品级高的继续往上走,入太极宫前的丹墀广场;再高的,方是进入太极正殿,得谒天颜。
人流涌动处,鸦雀无声。
“这么多年来,朕是第二次来看这百官上朝的情景。”
“第一次是——?”
“朕初登大宝的那一天。”武德皇帝吐了口气,建成发现父皇的眉毛不知何时已呈灰色:“那日朕十分激动,起得很早,于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承天门,上来后,发现了这么震撼而让人心生责任的一幕。”
“天下民生,皆系此百千人身上;此百千人,莫不入天子之彀。”
皇帝笑了笑。沉默一会儿后,他道:“近段日子前后有三十余个州的都督、府尹上表呈其灾情,南涝北旱,你是监国,受皇命处理朝政,应该尽快拿出方案出来啊。”
建成一揖:“儿臣今日早朝正当提此事。臣以为,租、庸、调三法实行并无大的不妥,只需对租法稍做修改:以往岁租一律二石,但细想后,每顷土地肥瘠不一、优劣不等,若良田荒田平等处之,恐怕百姓都忙着争夺良田去了;不如按土地的具体情况划分等级,按级别划租,例如每岁最高二石,次等一石半,再次等的一石——如此一来,既减轻了他们的负担,国库收入看似减少,实际上却会因为垦荒的增多而缴进更多的粮食。”
李渊点了点头:“山东诸道所报旱灾最为深重,众臣附议需委任一位能员赴鲁督政,你以为谁最适合?”
此事建成有所耳闻。若论治政,当以裴寂和萧瑀两人最宜,然中枢政务繁巨,离开是万万不便的……转念之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道:“启禀皇上,据儿臣了解,河东一带不单旱灾、蝗灾蔓延,一直以来也是盗匪猖獗。窦建德死了几年,人们却还念着他治理时的安乐,不独见其为政有方,更说明当地吏治实待整饬。儿臣推荐并州总管,李世勣。”
“哦?”
“儿臣以为,李世勣是个老军务,有他坐镇,肃清河东诸匪必不会手软,臣思他当年代李密管理黎阳亦十分有声有色。故以其人品德行,定将山东大治。”
李渊凝目注视着他:“你说得倒也实在。还有一件,这几月来,突厥屡次驱逐牛马南下就食扰我边防,朕已决意将一直在南方带兵的李孝恭和他身边的行军副总管李靖调回来,予以戍边重任。你怎么看?”
封德彝的预断,到此果然证实。
以往这种军事调任,特别是关系北方边疆安危的部署,一般都由皇帝直接下赦天策府,再由秦王召集天策诸将和尚书、中书、门下三省掌印联合商议决策。而今次皇上却决口不提秦王,跳过他直接任命,不就意味着信任堪虞?
一念及此,他更明白自己此刻每一言都要加倍小心,决不能让父皇看出任何有失公允之处来。眼睛慢慢移到了那一盏一盏亮起来的远处的御宝台灯,他道:“赵郡王李孝恭与李靖均是军事娴熟之将,通兵略,善伐谋,父皇英明。”
如今朝中大臣,或明或暗的,不是靠向了自己,便是倒向了秦王。而外派将领因大多不在京中,态度反而颇多暧昧。这其中,以李孝恭、李靖、李世勣最难琢磨,不必消说,三李战功赫赫,兵权在握,无论哪一个偏向哪一方,对另一方来说,都是极大的威胁。
建成对这三人不是没下过功夫的,以三人之眼力也该看出如今朝中是他占上风,但拜访许诺各种手段使尽,却什么实诚话也套不出来。他当然也不怀疑他亲爱的二弟会坐得安稳,然以二弟跟他们之交情,他们依然保留态度,相比之下,且不论这三人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自己心里也平衡多了。
所以,就让他们带着高官厚禄离长安远远的吧,只要不碍事,就是好事。
这么想着,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李渊缓缓道:“在大朝之前单独叫你来,国事还在其次。”略顿一顿:“张亮一案,你是怎么想的?”
皇帝的目光明亮如火炬,不肯放过这位太子脸上任何细微毫发的表情。建成的心不受控制的跳了起来,面庞却越发镇静:“父皇,儿臣以为,张亮当释。”
“为何?”
“如今满城沸沸扬扬,张亮一直不肯招供,没有佐证硬要说是逆谋,恐遭世人非议。且这案子牵涉到二弟,若让人误以为父子失和,岂不有失天家颜面?”
李渊淡淡地:“你们这两冤家……前面出了个杨文干,后面又来个张亮——”
建成撩袍跪倒,叩一个头:“儿臣羞愧!臣至今都在反省为何看走了眼,碰到杨文干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累父皇伤心。然,父皇既能慈爱为怀放过儿臣,此次为何又不能释了张亮呢?”
“这是你的真心话?”
“是的。”建成目中无一丝退避或犹疑:“儿臣以为,张亮谋逆一旦坐实,必将二弟卷入其中。二弟长年在外领兵征战,为大唐打下了万里江山,声望之高,战功之巨,岂不足以弥补这一小小过失?而且,为着这一个到如今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案子,闹得百官不宁,招人话柄,于皇家无益,于国更无益!”
久久之后。
“看来,我儿没有白费朕让你上楼观看这场朝觐的心意啊。”李渊移开目光,远眺着安置龙椅的御宝台:“朕怀……甚慰。”
蟠龙藻井之下,御宝台上灯亮如昼,金壁辉煌。
那是,众所仰望的权力颠峰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