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中)(1 / 1)
“知道吗?云姬夫人生了!”
“啊,是吗?男孩还是女孩?”
“听说是位小公子呢!”
“真是神明保佑!城主大人后继有人了!”
我和琥珀走过暮色四合的里城,这是浦松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两旁林立着店铺和酒肆,在这个狼烟四起的年代,这样和平热闹的城池是极少见的。因为这城的东面紧邻着传说有妖魔盘踞的青渊山,一般的乱军和匪徒都不愿意接近这里。而也许是惧怕城里的正规军和训练有素的弓箭手,青渊山上的妖鸟族也不来骚扰这里的安宁。这个不大的城池,就这样巧妙的周旋在敌人与妖魔之间,平安的生存了下来。
“阿璃姑娘,又和你弟弟一起逛街哪?”
路边有开小吃摊的大嫂热情的招呼我们。为了掩人耳目,我把发色和眼睛幻化成黑色,和琥珀在城里已经闲住了半月有余,城不大,叫的出名字的街道不过几条,没几天就认识了不少街面上的人。加上城里的人又异乎寻常的热情,可能是很少能见到外乡人的缘故,对我们这对“父母被乱军杀害而逃难出来的姐弟”尤其同情,所以在城里等待命令的这段时间,竟成了难得的闲暇时光。
这次的任务来的古怪。临行前我本以为,奈落是有大事要交代给我,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吩咐我和琥珀待在城中,这一待就是十几天,再没有进一步的音信了。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我也不愿多想,只当是让琥珀借这段时间加紧休养,这孩子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大半,整天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我希望与人类更加亲密的接触可以稍微缓解他的痛苦,而我也需要拖延时间,想出救他的办法。
“啊,有新做的饭团哦,琥珀要不要尝尝?”我冲到热气腾腾的摊子前,扬手招呼琥珀。少年寂寥的脸上露出一点微笑,走了过来。他毕竟是个孩子,捧着散发着米香的饭团咬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
“真的很好吃呢!璃姐姐也尝尝吧!”说着掰了一半硬塞在我手里。我忍不住笑了,望着男孩清澈若水的眼睛,伸手抚摩着他的头柔声说:“琥珀是一个好孩子呢。”
少年露出恍惚而灿烂的笑容,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但那笑容很快就黯淡了。
“在想你姐姐吗?”
走在黄昏的街道上,夕阳把我俩的影子拉的很长。琥珀沉默了一会,轻轻的摇了摇头。
“璃姐姐,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回到姐姐那里,你还会对我这样好吗?”
我的脚步略略僵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微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
“无论琥珀走到哪里,琥珀都永远是琥珀啊,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不同。”
“即使有一天,我变成璃姐姐的敌人吗?”
“别说这种傻话。”
孩子停下脚步,固执的看着我:“有一天,我会加入姐姐他们,打倒奈落。”
“琥珀,”我轻声说,“复仇并不能让你解脱。”
“他杀了我们全村的人,我爸爸,叔叔,还有…我……”琥珀低下头,眼神痛苦而迷茫,似乎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黑夜。“璃姐姐,对不起…我没办法原谅……”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的沉没,微笑僵在我脸上。
“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必须和奈落战斗,璃姐姐会站在哪一边?”孩子抬起头,急切的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有燃烧的火焰,“或者,如果有一天奈落要璃姐姐杀死我,璃姐姐也会照做吗?你…会向我挥剑吗?”
我的右手不自觉的抚上诛黯的剑柄,那里热的烫手,仿佛已经沾满了面前少年的淋漓鲜血。
“对不起,”我终于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他的眼睛。“琥珀,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可是……”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天色慢慢暗了,街道两旁的屋子亮起了灯火,路人们都在匆匆的往家赶,空气中弥漫起烹制菜肴的香味。在这样一个平和静谧的傍晚,我忽然格外的想念起那个黑发如夜红眸似血的男子,想念他低沉柔和的声音,想念他衣服上淡淡熏香的味道,以及他怀抱的温暖。
不知是不是错觉,临行前总觉得他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那深邃的瞳中像是蒙了一层霜,清冷的让我看不出他的喜怒。但我,应该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漠淡薄啊,为什么还会觉得这样的难过?
为什么没有再对我笑?哪怕是笑我的傻。
为什么没有一贯温和的叮嘱?哪怕是告诉我要小心。
为什么没有消息?哪怕是命令也好。
心里发慌,心乱如麻。
妖怪,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
夜晚的街道上,我和琥珀都沉默不语的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注意到前面路边立着的身影。
“喂,你们两个,真是悠闲啊。”
我看清楚眼前的来人,不禁愣了愣。
“白童子…怎么是你?”
白童子好脾气的笑笑:“为什么不能是我?你干吗这么惊讶?”
“没什么……我本来以为会是神乐来接应我们……”我失声道,而后猛的发觉到自己莫名的心虚。
“哦,神乐啊,有别的任务给她。”少年懒洋洋的打个呵欠,然后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忽然盯住我,里面划过一丝诡谲的光,“如果没有别的问题的话,四魂,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好漂亮啊……”
琥珀摸着用细纹布铺垫的墙壁,发出由衷的赞叹。而那些绘着山水的门窗,让我想起了许久以前泯然尘埃的人见城,只不过这里比荒废的人见城要显得富丽奢华的多。
这是浦松城宫城的一隅,房间里布满了各色的纱帐和绸缎,想必是女主人喜爱富丽鲜艳的颜色。
拨开第十三道纱帐,一个有些怪异的女声传入我耳中。
“来的真慢啊,音璃。”
面前的榻上端坐着一位女子,衣饰华贵,半睁的眼睛中却毫无生气。而她的声音,似乎是来自怀中抱着的婴儿襁褓。
我微微一笑:“已经得手了么?赤子,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夺取城主夫人的灵魂?”
女人怀里的婴儿发出刺耳的尖笑,转过头来,一张发白的小脸对着我:“别问这么蠢的问题,音璃,这次我们可由你统领呢。”
“我没有接到任何指令。”
“有命令。”
随着平板无味的声音,神无出现在赤子一侧。我心中略略塌实了些,有她在,总比整天面对着白童子和赤子这一对双生小怪物要好。
正想着,从内室传出一阵奇怪的低沉咆哮,一道夹带着腥风的黑影向着我扑来。在它两只巨大的利爪搭上我肩膀的瞬间,我灵活的闪开,佯装发火,却又无比欢快的叫道:
“臭黑曜,你想压死我吗?!”
“那么,人都到齐了。”
白童子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他不屑的瞥了眼抱着黑曜的我和琥珀,“我只知道我的任务是阻止犬夜叉他们干扰我们的计划,其他的不归我管。”
我把目光转向神无:“无?你呢?”
神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呆板平静,吐出的言语却像匕首般锋利。
“奈落的命令是,诱杀阿昆公主。”
于是浦松城的宁静只持续到这天午夜为止。
月上中天的时候,城里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铿锵尖脆的声音像刹那间汹涌奔流的洪水沿着每一条街道辐射开来,在每一处屋宇都引起了慌乱的回声。随之蔓延开的,还有黑暗中无数的火把以及反射着火光的亮闪闪的弓箭与长刀,远远的望去很像一条泛滥的光的河流。
然而在这光流之上,午夜的天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阴沉。我悠闲的坐在里城的宫殿屋顶上,看着那足可以覆盖整个城池的乌云向着我的方向快速的移动,心里忍不住轻笑。
来的可真快。赤子在浦松城里的消息只传出去半日,她阿昆便倾巢出动了。看来,是早就迫不及待的要对付奈落了。
兵士们在大声呼喝着要人们躲在家里关好门窗,不知谁家的孩子在撕心裂肺的哭号。身边充斥着人类混乱无助的气氛,我的心思却在快速的运转。
城主披挂上阵,现在外城的战阵中。里城早已在“云姬夫人”的命令下安排了几百名装备精良的弓箭手和卫队,刀箭都被毒药和法师施过法的符水煮过,阿昆要想取那“小公子”的性命,恐怕要费上一番周折了。
只是,倘若只为杀那浮躁愚蠢的妖鸟公主一个,可行的方法多的是。何必要把一个几千人的城池上上下下都牵扯在内?
还是,本来就另有所图?
我轻轻吸着深夜的空气,远远吹来的风里已经渗杂了妖鸟群的腥臭味,它们近在咫尺。
“弓箭手准备——放——”
那一刻,天空中瞬间划过无数的火流星,整个天空连同城外的森林都被熊熊的火光照的通透明亮如白昼,相比之下,连新年的烟花都黯然失色。倘若不是战争,这样的奇景恐怕真正难得一见。我仰头望着燃烧的夜空,很不合时宜的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第一波箭放过,妖鸟的乌云被撕开了小小的缺口,不时有火球从空中坠落,但是更多的黑影迅速的聚集过来。这些展开翅膀足有一人多长的吸血怪物,翅膀上也生着尖利的趾爪,它们开始雨点般的疾冲而下,很快,人类悲切的哀号声成片的响起。
血腥味刺激的我身边的妖兽躁动不已,我按住它的脖颈,柔声安慰道:
“黑曜,再等一等,事情办完了才能吃饭哦。”
“现在,乖乖的藏好。”
黑曜便收敛了森白的獠牙,静静的蹲伏下去。豹一般巨大的妖兽,在屋顶上的黑暗中如空气般迅捷无声的滑过,躲藏在我身后高耸的楼阁飞檐后。我知道它准备好了,于是伸个懒腰,慢吞吞的站了起来。
她来了。
在那黑云的中心,阿昆公主站在一只格外庞大的妖鸟背上,我看见她的同时,她也看见了我,隔着很远的距离,我似乎看到她笑了,像打招呼般向我伸出一只手。
然后,几十只妖鸟就向着我的方向,箭一般疾刺而来。
我轻轻吐了口气,右手缓缓抽出诛黯。
剑,出鞘的瞬间光华爆涨,暗紫的流光环绕着剑身,在我高高将它举起的时候,诛黯看上去已经变成一把一人宽的巨剑,而后,暴烈的紫光顷刻间便当头迎上了袭来的妖鸟群。
劈啪一阵爆响,空气里弥漫起令人作呕的焦臭味,那些巨鸟们在我的剑下如同被碾碎的枯叶般四散纷飞。眼睛却在强光中瞥到,有片黑影正直扑我头顶。
玩这种三流把戏,阿昆,枉你身上流着曾经的天界青鸾的血。
我嘻嘻一笑,身体借着阿昆的坐骑带起的飓风轻飘飘的向左跃出。她手里的长戈擦着我的衣袖直□屋顶,古老的宫殿屋檐发出凄惨的呻吟,在她座下妖鸟的重压下摇摇欲坠。
落地的瞬间我轻喝一声:“黑曜!”
话音未落,便有漆黑的光直直的撞上了那还未站稳的妖鸟,我看到阿昆眼里刚掠过一丝惊恐,就跟着她的坐骑一齐坠下了屋顶。
速度,与力量。世上能抵的过炎猊全力一扑的,恐怕不多。
我紧跟着跃下,束发的丝带在下落中断裂,一头纷纷扬扬的长发散在风中,有种说不出的肆意欢畅。
黑曜早已一口扭断了妖鸟的脖子,阿昆公主灰头土脸的从不远的地上挣扎着站起来,气势却还是十足的。
“你想干什么?!和我作对没有好下场的!”
我笑吟吟的站住,手中的剑指向她:
“抱歉,公主大人,好不容易又见面了,却要取你的性命。”
她微微一愣,“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和你并没有冤仇。”
“的确。”我点点头,诛黯劈风而下,她用手中的长枪拼力隔挡住,没想到那枪还未遇上诛黯的刃,就软绵绵的化成一团泥浆。
阿昆再次愣了愣,本能的侧身,嘴里绝望的咒骂道:“下贱的半妖!竟然被他骗了!”
我的脸沉了下来,嘴角却噙着一丝冷笑,有些怜悯的望着她。
“可是高贵的公主,我并没觉得您的手臂比人类的结实多少啊。”
噗的一声轻响,阿昆呆呆的望着齐根断落的右手,口中讷讷的嘟囔:
“怎…怎么会……”
血,先是像细细的水流,然后就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我想这惯于吸人鲜血的公主,也许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上也流着同样温暖而珍贵的液体,所以她现在才是一副惊骇的说不出话的样子。
“等,等一下!”似乎是终于意识到有性命之忧,阿昆骇然大叫道:“我有秘密要告诉你!”
“哦?”我挑起眉,“说。”
“我母亲铁鸡身上,藏着宝贝!是比四魂之玉还要厉害的武器!如果你放过我,那把刀就是你的了!”
“刀?什么刀?”我装糊涂的问,心里忽然很想戏弄我的猎物。
“听说是叫做血狱森罗的,上古神魔之战的遗物。”她见我感兴趣的样子,眼睛亮了起来,“怎样?我们做个交易吧!我看你也是个实力不俗的妖怪,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现在那个低贱的半妖奈落占有了四魂之玉,像他那样的杂种,哪里配拥有我们妖族的至宝呢?!其实我和母亲一直在寻找可以使用魔刀森罗的人,你和我们合作吧,我们一起打倒那个半……”
后半句话隐没在她喉咙里发出的怪异的咯咯声中,然后化作大股冒泡的鲜血从她口中涌出。她大睁的眼睛离我如此之近,死亡降临的瞬间那里面还充斥着愤怒,和一点点不相信。那妖娆的玫瑰红渐渐的转为暗淡,我看到自己安静的笑容模糊在了一团血雾里。
我慢慢的将诛黯从她的脖子里抽出来。杀戮迅速且彻底,让她来不及再次说出我最不想听的那个词。
“说实话,公主大人,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这么无耻的贼。”
我甩掉剑上的血,阿昆的尸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蜷缩在我脚下,保持着临死前的惊讶表情。
“偷了别人的东西,竟然还理直气壮。”
空中盘旋的妖鸟群发出凄厉的哀鸣,但阿昆公主的死似乎并没有对它们产生多大的影响,相反,这些怪物开始更加疯狂的展开进攻,它们甚至开始撞破民居薄薄的房顶,从里面拖出惨叫的平民。守城的人类军队明显的招架不住,弓箭手射出的箭开始变的稀疏,妖鸟却在一波,波不停的汇集到这个城池上空。
这样下去,血腥味很快就会引来大批的妖魔。我一边挥剑斩落扑下来的妖鸟,一边在心底无奈的叹息。东方已经露出一线灰白的晨光,或许妖鸟们会忌惮强烈的阳光而散去?或许会有其他城的法师和巫女赶来帮忙?不管怎样,我已经不能再在这里逗留下去了。
终究还是连累了城里无辜的人。
“璃姐姐,快来帮帮忙!”
琥珀急切的声音湮没在四处鼎沸的哀号声中。目光穿过一群遍体鳞伤的士兵,我看到一群惊慌失措的平民挤成了一团,而少年正试图搀扶起一位全身是血的老人,无奈在妖鸟们不断的自杀式进攻下,他的锁镰也不再那么灵活,只剩下勉强招架的份。
我疾步跑到他身边,将诛黯重重□面前血染的泥土,一道幽紫的屏障拔地而起,妖鸟们撞在那上面便烧成焦碳。出乎我意料的,人群中响起连绵的掌声和叫好声。
“真看不出啊,阿璃姑娘!原来你是个除妖师?”是那个卖饭团的老板。
“太厉害了!”这样由衷赞叹的是昨天白送我两个梨的大叔。
“琥珀也很厉害呢!”一个女孩子认真的说。男孩的脸刷的红了。
“以后就在我们城里住下了吧?”
“住在我家里吧。我很乐意招待这么美丽的姑娘和可爱的弟弟呢!”
“你家一共才几间房啊?人家姑娘总要单住一间……”
我尴尬的笑着。人类一直是这样轻信的种族。如果这些人知道,他们今晚的劫难是我们招致的,不知会是一种怎样的反应。
但是,为什么我总是被这些傻呼呼的人类感动呢?
我有紫色的头发,我带着妖豹,他们肯定已经看出我不是人类了吧。
即使是这样。
即使是这样……在这个残酷的年代,人心中却还是有一块地方,保留着善良和宽容。
而我,愈是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就愈是迷茫。
“璃姐姐,神无已经带赤子离开了。”琥珀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轻轻点头,“结界支撑不了太久。琥珀,我们也应该尽快的离开这里。”
“可是,不能丢下这些人不管啊!”
“琥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琥珀?”
不经意间回过头,却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没了焦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人般的僵冷。
下一刻,浓稠的鲜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他搀扶的那个老人的上半身,斜斜的滑落在地上。几滴血溅到了我洁白的和服上。
“不……”
男孩张了张嘴,手中带血的镰刀高高的扬了起来,然后深深的钉进了刚刚夸奖他的那个少女的脑袋。
“不要……”他嘴里喃喃的呻吟。
人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猛然爆发出惨烈的尖叫,开始四散溃逃。
我从震惊当中醒转过来,冲上去死死的抓住少年握着镰刀的手,没想到这孩子的身体里忽然爆发出比往常大上几倍的力气,我始料不及,一个趔趄被他重重推倒在尘埃里。
又来了。我绝望的闭上眼,感到滚烫的鲜血飞溅在脸上。
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他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啊。
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
长剑与铁链纠缠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我感受到铁链另一端传来的困兽般的力量,琥珀瞪着充血的双眼,双手死死的抓住武器不放,嘴里却发出凄厉的尖叫:“不要!我不要再杀人了!我宁可死!璃姐姐,杀了我!求你杀了我吧!”
“琥珀!冷静下来!相信自己,你可以控制自己的意志!你可以的!”
“我不能…呜…我控制不住…他要我杀了他们…他在我脑子里面说话…”
“混蛋,开什么玩笑啊!”我狠狠骂道,猛的从铁链的纠缠中抽出剑来,琥珀失去平衡扑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黑曜巨大的前爪就牢牢的按住了他。
“干的好黑曜!”我扑上去,用他自己的铁链把他绑了个结实。孩子躺在地上不住的扭动,满脸都是血水和泪水,牙齿咬的咯咯响,似乎痛苦的快要死去了。
我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什么啊,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妖怪。”我轻声说。
“杀人这样的事情,交给我来做就可以了,何必为难这孩子呢。”
随着诛黯在空中画出一个完美的半圆,两颗头颅滚落在我脚下,琥珀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奇迹般的,他的眼睛恢复了清澈,血色的清澈。
我知道,他放过他了。
“璃姐姐……不要……”少年颤声道。
我已经顾不上了。诛黯,这破魔的剑,自诞生以来,第一次染上了无辜人类的鲜血,尽管他们刚刚还拉着我的手,叫我阿璃姑娘。
这是早晚的事情。只要留在奈落身边,这一天早晚都要到来。我平静的告诉自己。
他真正的用意,我早就应该知道。曾经欠他的,这一世,都要一一的偿还。
“琥珀,你知道么?”兀自砍杀着无处可逃的人群,我喃喃道,“我……”
“我曾经是…为了守护人世而生的呢……”
一,二,三,四,五……我在心底默默的数着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数字。
…十五……二十…三十……我的嘴唇无声的颤抖。每数过一个数字,就有一具人体在我面前碎裂。
浓重的腥味,我的意识缓缓的沉入长夜。有什么东西,正在通过这粘腻的血水,渐渐的渗入我的身体,连诛黯的光芒也变的浑浊发黑。一种史无前例的尖锐的兴奋,在我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里肆虐疯狂的蔓延。
这就是所谓的污染么?我唇边牵出冰冷的笑意。
也不过如此而已。
“璃姐姐…住手啊……”
耳边琥珀的哭喊显得无比遥远,遥远的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而我的世界,只有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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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遮天的翼驱散了阳光,她知道自己从此再不用躲藏在黑暗里。
很久。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飞翔的滋味了。她坚信,是它给了她力量,在用鲜血供养它千年之后,它给了她应得的报偿。
她已真正的拥有了它,还惧怕什么呢?即使那狂妄的半妖站在她面前,还不是同样被她一口吞了?妖魔的世界里从没有永远的赢家,何况只是个半妖,终究是机关算尽了罢。
只是,那个黑发红眸的半妖脸上的笑容,让她始终觉得不怎么舒服。一种遥远但熟悉的战栗,她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曾经有过相同的战栗。
绝望的,颤抖着,躲在残垣断壁后,看到巨大的黑影吞噬着世界,感受着恐惧一点点在侵蚀着灵魂……
从此,再不会那样。
看到女儿的尸体并没有让她感到多少哀伤。妖魔就是这样,强者可以拥有世界,弱者只能拥有死亡。曾经的圣鸟,现在已经习惯把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妖魔来看待。
让她决定出来走走的,是诱人的血香味。其次是,她想知道,是什么人,杀了她的女儿。
因为即使再愚蠢,那也是她铁鸡的女儿,妖鸟族的公主呢。
于是她看到了她。
猛然间,深埋的记忆犹如一柄寒光四射的剑刺进她的脑海。那个瞬间,她几乎想要立刻掉转头用最快的速度逃跑,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熟悉,即使千年的时光逝去,她依旧记得那双眼睛。
那双带血的紫眸,在混沌一片的天地间,在撕天裂地的剑啸中,云淡风清的静静一瞥。
即使是个女子,即使遍体鳞伤全身浴血,也有着清澈若水的眼神,以及凛冽逼人的锋利,仿佛你看她一眼,就会被她一片片割碎似的。那是她眼中决意赴死的,令人心颤的绝望。
飞扬在狂风里的染血紫发,让这曾经的圣鸟,想起那个名震天界的少女以及她的剑。
斗神…西泠……
而那站在尸山之上的少女,只是安静的,专注的凝望着她,手中的剑上淌落一滴血。这个很像是时空错乱的画面颇有点虚幻而诡异的意味,但她早已承受不住那双紫眸中可怕的压迫感。
于是她终于失魂落魄的叫起来:
“不可能……你,你明明已经死了啊!”
我冷眼望着天空之上盘旋着的庞大怪物。它伸开的双翼足有几十人长,看上去还保持着鸟的形体,但周身都布满了赤红的鳞甲与尖刺,头上还长出金黄的独角,活脱脱是一只魔族,让人怎么都无法将它与天界的圣鸟青鸾联系在一起。
看来,时间以及欲,望,可以改变一切。不论是圣鸟,还是斗神。
我冲它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粘了鲜血的脸显得温和。
“铁鸡?或者我该叫你青鸾?”
“斗神西泠?你早就死在沧云山了!”怪物的声音震的城里最后几间完整的民房轰然倒塌了。不知道浦松城里是不是还有活着的人,我目光所及的地方,只有尸体。
“你认错人了。我是音璃,奈落的仆人,特意来向你讨要魔刀血狱森罗。”
青鸾似乎是有些困惑的歪了歪头。
“奈落?你说的是那个半妖吗?真可惜,我刚刚把他吃了。喂,你真的不是神族的人吗…?”
它在,说些什么?
“你说…奈落他…怎么了?”
自己好像是在说话的,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青鸾有些惊异的眨了眨它黄铜色的眼睛:“我吃了他,应该是死了吧。说起来,那家伙的妖气真是强的吓人,幸好只是个半妖而已。不过既然你不是神族的人,又杀了我的女儿,这笔帐还是要和你算一算的。”
奈落他…死了?
我只是愣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发软。
那个刚刚我还在心底大骂的妖怪。
那个被全天下的人和妖憎恨着的妖怪。
那个沉默乖戾,眼睛里总是有着无法化解的孤独的妖怪。
那个…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妖怪。
死……?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我感到一阵眩晕,怔忡之间,胸口上被青鸾的翼端狠狠的抽中,身体在它翅膀带起的劲风中轻飘飘的飞撞了出去。
全身的力量狂乱的流动,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疯狂的欲,望。
野兽一般,想要撕碎敌人的欲,望。
我躺在一堵坍塌的墙边,轻轻吐掉嘴里的泥土和血水。
“哈,果然不是那女人,这么一下就完蛋了啊。”
阴影再次笼罩下来。这次我看清楚了,青鸾的全身都散发出漆黑的光,即使几千年过去,血狱森罗的锋芒依旧无坚不摧。
这一次,我身体的反应比我的意识更快。
诛黯上亮起一阵强光,在青鸾的利爪抓向我的前一刻,我手中的剑刺进了它的身体。
只可惜偏了一点,没有伤及要害,但足以让这迟钝的怪物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奈落是不会死的。”
我稍微转了一下剑锋,听到诛黯锋利无匹的剑刃绞碎骨头的悦耳声音。
“可是你得死。这是你侮辱他和欺骗我的代价。”
诛黯深深的□它翅膀的关节里,一时拔不出来。我正好借力一跃,翻身上了青鸾宽阔的背脊。
火花激射,可能感知到旧日劲敌的力量,魔刀森罗的黑色光芒有生命般的升腾而起。顿时,身边燃烧起滔天的黑色火焰,烧灼的不是肉体,剧痛却仿佛从灵魂里泛滥开来。而我只是咬紧牙,死死的抓住青鸾的羽毛不放。
青鸾疼的冲天而起,一边在空中疯狂的翻滚一边大骂起来:“该死的女人!你疯了?!快给我下去!否则血狱森罗会把我们都烧成灰的!”
我嘿嘿冷笑道:“你怕什么?这刀的力量比起几千年前已经不知道弱了多少倍!敢偷别人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消受的起!”
它一听顿时尖叫:“是你!真的是你!斗神西泠!我什么都答应你!求你下去!下去啊!!!”
我只是睁大眼睛。碧蓝广阔的天空扑面而来。这是秋分的第四天,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妖怪,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凶戾无比的血狱森罗,唤来的是可以连灵魂也烧成灰烬的地狱之炎,与之呼应着,我身上沾染的那些鲜血似乎也活了过来,像是往火上泼了层油,有形无质的烈焰一路撕扯进灵魂深处。面对劲敌,诛黯发出惊天的嘶鸣,我的双手,却连握紧剑柄的力气也快没有了。
耳边回响的,全是刚刚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最后的哀鸣。
这样双手沾满鲜血的我,就算堕入地狱,也是罪有应得吧。
这样想着,手指渐渐的松弛,眼前也阵阵发黑。
就在指尖即将从剑柄上滑脱的瞬间,一个冰凉的东西抓住了我的手。
那是一只手。
我睁开眼睛,惊愕的看到身边散发出淡淡白光的灵体,正奋力的抓住我的手臂。而她身上的灵光正明显的暗淡下去,人也跟着缩小,最终又变成梦境里那个瘦小的女孩子,但她对自身的这种变化恍若不觉,只是用尽全力的死死拉住我不放。
“淡月……?”我犹豫着说。
她扭头看到我,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厉。
“姐姐,快拔出诛黯啊!”隔着升腾的妖火,淡月大声冲我喊,“马上离开这只鸟,否则会被森罗吞掉的!”
我眼中一热,轻声说:“淡月,你这又是何苦。”
女孩的身影开始变模糊,声音却非常清晰:“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不能输给那魔刀啊!”
像是被注入了某种无形的力量,我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诛黯的剑柄。
于是黑暗中突然迸射出明亮的紫色光芒,绚烂的紫芒贯穿了青鸾的坚硬的骨骼,一整只翅膀硬生生被从它的身体上分割下来。
少了一只翅膀,青鸾顿时失去了平衡。巨大的怪鸟斜擦过森林,坠落在突兀的悬崖上,再也没了动静。
我也跟着摔了出去,却正好落在一个结实的背上,听到黑曜低沉的咆哮,我心中不禁一阵感动。它竟跟上了青鸾,如果没有它接着,恐怕我要跟那死鸟一样被摔的粉身碎骨了。
“淡月?!”
我跳起来叫道。然而满目都是苍青色的群山,哪里还有淡月的身影。
已经……离开了吗?
妖兽温柔的舔着我手臂上的伤口,那里流出些紫色的液体,无温,像是眼泪。嘴里也充满了这样的液体,我用力的咽了下去,没有人类血液的浓腥,它们更像是水,一种无关生命的存在。
腿有些疼,但在强大的妖力下很快就会复原。我扶着黑曜一瘸一拐的走近青鸾,想看看它死透了没有。但妖兽却在距离悬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嘴里不住发出警戒的低鸣,扯住我的衣服向后退去。
“黑曜,怎么了?”
妖兽是对危险极为敏感的生物,此刻的黑曜,连瞳孔都放大了许多,我们一起经历过无数次险恶的战斗,但即使在面对强大的西妖王子杀生丸时,我也不曾见它这样的害怕过。
是什么,可以让它如此畏惧?
我沉着的握紧诛黯,挡在黑曜前面。
连地狱之炎都已经见识过,我想这世上已经没有让我惧怕的东西。
青鸾庞大的尸体上忽的闪过一道墨黑的光,然后从中间裂成了两半。两片尸体软软的滑落,大股暗红的血泉喷薄而出,沿着悬崖倾泻成一条小河。
我心底顿时泛起巨大的寒意。
青鸾血镜,异界之扉。
这血的河流,真的就是通往地狱的大门么?
通往那个,有着四魂最后的碎片和第二道魔族封印的地方?
我…要独自到那里去么?到那个属于死亡的国度去?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鼓起勇气,正要向着那血河迈出一步,身后却响起淡淡的笑声。
“璃也有害怕的时候?我本以为你这丫头的胆子已经足够大了。”
慢慢的,慢慢的回头。
奈落在我身后,微笑着注视着我,冗长的黑发顺着铁灰的铠甲披散,即使背景是腥风血海,也还是无限温柔。
看到那熟悉的微笑,我全身突然就没了力气。
不能不说,是怨恨的。怨恨他的残忍,怨恨他的猜忌,怨恨他对我欲擒故纵的玩弄。
不能不说,是担心的。担心他沉沦黑暗的决绝,担心他利用过后的厌弃,担心…我这颗卑微的石头,无法陪伴他走完这人世寂寞的漫漫长夜。
但真的看见他的时候,一切的猜疑与不确定全都烟消云散。
我爱他。
为祸人世千年的上古魔物也好,被全天下人憎恨的卑鄙半妖也罢。
他,只是我爱的男人而已。
我希望他平安的活下去,哪怕代价是千万生灵的涂炭。
我希望他得到幸福,哪怕倾尽我生命的一切。
妖魔正端详着一刃纯黑的长刀,那刀不宽,却很长,薄薄的刃夹在他细长苍白的手指间像道乌色的虹,里边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流动,透出种妖异的暗红。
他颇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
“用人类的血养了这么多年,钝了许多啊,不过还勉强可以用。”
说罢收刀走到我面前,手轻轻擦去我脸颊旁已经干涸的血污,秀长的眉微微皱起。
“诱那只青鸾出老巢,可真是费了不少力气呢。不过…怎么弄的这么脏?璃,这个任务完成的很困难吗?”
我垂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一个响亮的耳光准确的落在那张俊魅非常的脸上,直打的他侧过头去。
灼热的手掌,灼热的眼眶。
“我要杀了你,奈落。”我红着眼睛,话从齿缝里一字一顿的迸出,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无法控制,即使心中怀着再多的委屈再多的愤怒,也无法控制我想要紧紧抱住他的冲动。
我的妖怪,他还在,他平安无事。但为什么,十几天的分离,漫长的像是经过了一生的等待。
止不住泪流满面。太奢侈,是我太奢侈了,在这个分崩离析的乱世,幻想着长相厮守。
但他先一步把我按进了怀里。隔着坚硬冰冷的铠甲,我听到那里传出有力的心跳声,而不再是虚无的寂静。
他轻柔低沉的声音萦绕在我耳畔,虚幻的像是梦境。
“璃,很多人都和你说过相同的话,但活下来的总是我奈落。”
“这真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结果,是不是?”
“奈落是混蛋……”
我狠狠的吸着鼻子,从嗓子里含糊不清的呜咽出这句骂人话。妖魔却笑了,他捧起我的脸,纤长冰冷的手指细细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与血痕,眼神宁静而温暖,语气却颇有些戏谑的意味:
“你在怕什么,璃?难道,你在担心我吗?你——会担心我吗?”
“我怕你丢下我,妖怪,”我抽抽噎噎的说,“你不会丢下我不管,对不对?”
那一瞬间,我清晰的看到他眼中稍纵即逝的恍惚,但很快,他微笑着,吻我的额头。
“不会,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他顿了顿,补充道,
“这一次,不会再丢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