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和镜子（1 / 1）
——千万年来倾尽生命的祈愿，只为与你在时空的洪流中再次擦肩而过——
作为奈落的仆人，我有了在人见城里自由行动的权利。
这给我增添了很多乐趣。比如我知道了一些原先不知道的秘密。人见城阴暗的回廊，空旷的屋子，年代久远的地板下，到处有小小的阴谋在孵化酝酿。
因此我第一次见到神乐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那是个妖娆的女人。
她坐在一地的碎陶片和不明液体里，一把浓丽的黑发顺着雪白光洁的肩倾泻而下。她缓缓抬起头，我看到一张佼好的女子面容，樱红的唇，樱红的眼，当它们迷蒙的半张着时，诱惑喷薄而出。
而奈落只是说：
“四魂，过来见见我美丽的小女儿，她叫神乐。”
神座前妖娆起舞的乐音，神乐。
我第二次见到神乐，她穿着鲜艳的和服，唇上涂了胭脂。狂风中她从一支巨大的白羽上轻灵的跃下。看到我，秀丽的眉峰一挑：“哟…”
“哟”是她惯常的开场白，很配合她永远轻蔑的眼神。
而开场白后面的话往往不是那么好听。奈落这个爱美的小女儿，骄傲肆虐的像是天边的风。
“你就是那个让奈落豁出半条命救回来的石头？”她皱起眉打量着我，“也不怎么样嘛，丫头，你叫什么？”
“我是四魂，奈落的仆人。”我面无表情的回答。
“我当然知道你是四魂之玉，”她不耐烦的打断我，折扇在手里摔的啪啪响，“除了你，奈落不会去救任何东西。我是问你的名字，他没给你起个名字？”
名字？我微微一怔。
名字是有的，但他说不需要，我只是四魂，就够了。
“我没名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的像风。
那女人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娇艳的唇边展开一抹冷笑。
她从我身边走过去，衣袖卷起胭脂和血腥混合的奇特味道。
“你还不如神无呵，她至少还有个名字，你连名字都没有。那半妖这么宝贝你，却连个名字也舍不得给你，可怜的石头。”
我听到她木屐的声音清脆的飘远，低下头数着脚下的台阶。数着数着就乱了。
我是四魂，一颗属于奈落的石头。
石头没有心，自然也不会伤心。
有时候我会羡慕神乐。她够美丽，在灰色的人见城里她鲜艳的像是一团跳跃的火；她够洒脱，活着就是为了御风尽情的飞翔；她够强大，抖手而出的风刃可以轻而易举的撕碎敌人的身体。这女人太张扬，而我却在她出现后变的安静起来。
我记得那是个午后，天气很暖和，我坐在奈落房里的桌上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奈落看着一言不发的我，眼神稍微有点讶异。
然后他漫不经心的说：“四魂，你这石头最近似乎不那么吵了，告诉我为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暗红的眸子，深不见底，深的仿佛要把我吸进去。
“不想惹你心烦。”我淡淡的开口，“我知道你喜欢安静。”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是真正的微笑，温和而美好。
这男人这样的笑容，我是第一次见到。
“不仅不吵了，还变聪明懂事了。”他说。
“四魂，你是颗挺可爱的石头。”
石头没有心。石头真的没有心吗？
那为什么，听到这样温柔的言语从他唇齿间流出，胸膛中有个地方，热的让我想要落泪。
他静静的看着我。我胸中的热，就渐渐的扩散到全身，灼热，让我有些晕眩。
“喂，妖怪，”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说道。
“什么？”他似乎心情不错，翻着一卷古书，眼神松懈而散漫。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奈落翻书的动作突然停滞了。
心猛的一紧。天啊，我在说些什么？
偷眼看他，他嫣红的眸子里流转着一些很特别的东西，但我读不懂。
“这是你对主人的奉承么？”他抿起嘴，颇有些嘲讽的意味。
“不是，”我也笑了，难得俏皮的对他眨眨眼睛。
“是我对一个叫奈落的妖怪的赞美。”
片刻的宁静后，听到男人低沉柔和的声音。
“谢谢你的赞美，我很喜欢。”
惊讶的抬头，我看到缱绻温柔的笑意，徐徐绽放在他清俊的脸上。
那是个午后，天气暖和，城里的妖气似乎没那么浓重了。
于是透过淡薄的雾霭，我看到了一抹明媚的阳光。
后来想起来，那天神乐像往常一样阴着脸穿过主殿前的小广场的时候，我应该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有一点预感的。
“神乐，”我在她身后叫她，“你去哪？”
她停下脚步，瞪了我一眼：“出去吹风晒太阳……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
我百无聊赖的玩着自己的头发：“我好心提醒你而已，出去玩的时候当心一点。”
“该当心的是你吧，”她笑，千娇百媚，“外面一堆人等着抓你呢。话说回来，全人见城只有你一个吃闲饭的，不觉得不好意思？”
神乐，你的骄傲，迟早给你带来灾难。
我盯着她。她可能被我盯的有点不舒服，转身拔下了羽毛。
“这地方闷的要死，”她似乎自言自语，“我早晚……”
狂风把她的声音扯的七零八落。我没听清楚她下面的话。
她无非是想说，早晚走的远远的。
可是她每次都得回来，她无法逃离这座阴郁的城池，正如她无法逃离后背上和那个她厌恶的男人相同的蜘蛛图案。
这次也不例外，神乐在第二天下午回来了。
虽然知道她真的不是去吹风晒太阳而是去打架了，我还是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
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她鲜艳的和服，好像是被什么极端锋利的利器切割过，变的破破烂烂的，露出渗着血丝的雪白肌肤。她脚步凌乱，满脸的惊慌和愤怒，看都不看我就直冲着奈落的房间去了。然后我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和她尖利到模糊的叫喊。
“你怎么不告诉我…骗子…你根本…”
然后这串模糊的声音突然变成凄厉的咆哮，清晰无比。
“我杀了你！”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有那么快的速度，这四个字话音刚落，我已经冲进了奈落的房间，不过还是慢了一步。一串白月牙般的刃破空而起，直切向那道站在窗边淡定的身影。
他没躲。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躲。
风刃撕开了他紫色的和服，切断了他束发的丝绳，潮水一样的漆黑卷发哗的倾泻下来。衣服变成零落的布片四散飞舞，露出男人完美结实的上身。蜘蛛丑陋的腿脚蔓延在他的背上，像一张扭曲了的脸。
在神乐的手中的折扇第二次扬起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杀气。
并非来自任何人，是从我体内刀锋般扬起的杀气。
我不动声色的扬起右手，凌厉的紫光凝聚在我整条手臂上，光里竟有一道狭长的阴影若隐若现。
这时却听到他轻声命令道：“四魂，退下。”
冷洌的声音，一下子浇熄了我胸中的那团熊熊燃起的火。
眼前的女子，却突然闷哼了一声，缓缓歪倒在地上。似是无限痛楚的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樱红的眼，红的像要滴出血来，弥漫着无声的剧痛。
一种被出卖的剧痛。
然后我看到奈落手里那颗活生生的勃动着的心脏，在他修长的指间，挣扎的像只小小的动物。他把它捏紧，使它看上去有点变形。
原来没有心的不是我，是神乐。
突然觉得可笑而悲哀，为我们这两个，同样被自己折磨着的女人。
“神乐，很痛苦是不是？”他俯视着那颤抖的女人，语气里竟有些怜悯的意味，像高高在上的神。
“混蛋…”她呜咽着喘息着，却仍然用尽力气抬起头，用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男人高大的阴影。
“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他用指尖扣着她的下颌，轻声说，“你要杀我奈落么？”
“连你也想要我死么？”
“神乐，是我创造了你，我给了你生命，给了你这美丽的躯体和驾驭风的能力。”
“我期望你是个强大的妖。”
“可是你却学会了人类的愚蠢和贪婪。”
“给了你的，你不屑一顾；不属于你的，你却非要得到。”
“孩子，你被宠坏了。”
“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扼着她喉咙的手和捏住她心脏的手，同时慢慢收紧。女子的脸变的惨白，进而转向灰暗。
“奈落，你要杀死她了！”我的声音有一点发抖。因为那个几天前还对我展露温柔笑颜的男子，此刻恐怖狞厉的像个真正的魔鬼。
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我看到他血红的瞳孔缩成蛇眼一样的细线，我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先兆。
身体有些僵硬。
但是下一秒，他却轻轻的放了手，手中那颗心脏也消失无影。
神乐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气，嘴角泌出些血丝。
奈落倚在窗棂上，侧着头看也不看她。发丝低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神乐，生命，和你那些无聊的幻想，哪个更重要，自己好好斟酌。”他的声音里忽然透出一丝疲惫，“现在，给我滚出去。”
女人拼力爬起身，煞白着脸跌跌撞撞的奔出门去。
我暗自松了口气，却听到他冰寒刺骨的声音。
“还有你，四魂，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的？”
我张了张嘴，决定保持沉默。
“做仆人要有个仆人的样子，”他单手束起长发，“我最近好像对你太放纵了些。”
“我……”
“你的灵力很乱，出去自己调整好。”他摆了摆手。
“可是……”
“出去。”命令的语气，显然不容半分商量。
我低下头，安静的退出了屋子。
穿过昏暗的走廊时，我听到女子咯咯的笑声。
神乐坐在墙角看着我，笑的妖冶无双。
“我还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四魂之玉，哈哈！”
我看她一眼，走我的路。
“原来你和我一样！”
我停住脚步看着她，冷冷的说：“我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她腾的跳起来，堵在我面前，眼睛红的冒火。“他一样把你当成工具，一样不相信你，一样只是利用你！你这颗倒霉的石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拿我去试他对手的刀！你知道吗！我们在他眼里都是垃圾！垃圾！”
她歇斯底里的发泄了一通，突然颓然的瘫坐下去，像是被什么抽去了力气。
“你竟然还做他的仆人，你竟然还相信他…”她喃喃着，“该死的…你早晚会后悔…你这该死的……”
我惊讶的看到泪水在这女子美丽的脸上放肆的流淌，冲花了她的胭脂。
“无，我是不是错了？”
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神无站在我旁边，抱着她的镜子，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前方。小小的女孩子，飘渺的比我还像个幽灵，我甚至怀疑她能不能听到我说的话。
但是我习惯对她说话，在我寂寞的时候。
我望着眼前死气沉沉的空城。尸骨，瘴气，妖魔，阳光也照射不进的黑暗。然而这却是我最安全的庇护所，是我拥有意识以来，一直想要寻找的，给我安全感的地方。
“无，这是个寂寞的地方。”
“你懂得寂寞吗？”
“我曾经很讨厌黑暗，”我自顾自的说，“我以为我可以和所有人一样，生活在有阳光的地方。可是，所有人都想让我消失，连“守护”我的巫女，也忌讳我的存在。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无，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事，真的找不到理由。比如我们的存在，我，和你，神乐，还有奈落……”
“比如为什么有些人可以正大光明的活下去，而有些人却必须躲藏在黑暗里，一生一世……”
“他们把我当成妖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可没人相信我。”
“其实，是不是妖怪，又怎样呢？”
“堕入黑暗，或者消失。无，这两条路，我哪条也不喜欢。”
“属于我的路在哪里？属于我们的路在哪里呢？”
“无，我承认我很绝望…我真的很绝望……”
朦胧中，脸上有温暖的触感，我睁开眼睛，神无乌黑的大眼睛近在咫尺，一只小小的，却温暖的手，竟然触摸到了我的灵体，慢慢的，拭去我的泪水。
小女孩的表情依旧是往日的空洞，但我从来不知道，也许从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手，原来是温暖的。
“别哭……”呆板的声音，却带着淡淡的温柔，像是雨夜里开放的雏菊悄悄消散在风里的香气。
“你，拥有，光。”她缓慢的，一字一顿的说。
我望着她的眼睛，尽管那里依旧漆黑一片。但这女孩的话，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让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光……是属于你的。”
我弄不懂这话的意思，只是擦了擦眼睛，冲她笑了。
“谢谢……”
“谢谢你，无。你放心，我…是不会认输的。”
她认真的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似乎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欣慰。
“我们，一起，活下去。”我轻轻握住她小小的手。
“即使在黑暗里，也不放弃希望。”
世界变的昏暗而浑浊，瘴气凝聚成大朵的乌云，遮住了最后一线光亮。
然而在那之前，我还是看到，神无轻轻的，向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