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黯夜之城（1 / 1）
——谁能带我走出这漫长的黑夜，重回你温暖的怀抱——
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命运这种东西。我搞不懂的是，为什么明明沉睡了五十年，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还是桔梗。
谈不上高兴或者愤怒，更多的是惊讶。五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类从韶华岁月走到白发苍苍，然而对于我和桔梗，一切看起来仿佛没有太大的改变。我还是我，她也红颜依旧。但多少还是有些事情变的不同了——我只剩下了一小半残碎的本体，而她变成了一具会动的陶俑。
第一眼见到她，就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从日暮戈薇的颈上摘下我时，我发现她柔软的手指早已失去了温度，透着死人的僵冷。她把我握在手里，眼神再不是昔日的温暖明澈。
实际上，她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真的像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像。
桔梗，你怎么了？
生生把这句话憋回喉咙里，昔日惨痛的经历让我换了句生硬的问候。
“巫女，你还活着呐？真是没想到啊。”
桔梗空灵的目光回到我身上，眼中缓缓蔓延开一种奇异的嘲讽神色。
冰冷的，带着坟墓味道的嘲讽。
“四魂，”她慢声道，“你的样子看上去真可怜。”
“你也一样啊，巫女。”我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很抱歉，我还活着，没让你如愿以偿。”
她轻抿起嘴，灵力冰凉如霜：“活着？恐怕是苟延残喘吧。”
“那也是拜你所赐，不过即使是苟延残喘，也比‘真的’死了好，是不是，桔梗？”
我清楚的看见她脸上片刻的扭曲，复仇的快感顿时压倒了一切。
桔梗，你也有今天！
桔梗毕竟是桔梗，纵然被揭了伤疤，还能保持平静优雅的姿态。
或者，作为一个死人，她再没有别的心情了？
我狠狠的笑。把我害到这般境地的人，果然是遭了报应。
出乎意料，她竟只是冷淡的说，“四魂…我们的帐，有一天总会算清楚的。”
“呵，我期待的很。”
“在那之前，”那双乌黑的眼眸望着远方，“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完成。”
“随便你。”我懒洋洋的说，“我要睡了。”
我是被妖气惊醒的。
我醒来的时候，桔梗正带着我踏上通往一座阴沉沉的大殿的最后一级台阶。那女人站在大殿门口，忽然转身向外，向什么东西炫耀似的，把我高高的举在空中。
我立刻感到了强大的压迫。妖气，浓重的令人窒息。
这明明是一座人类的城，却有着上千妖魔的气息，它们在无形中向我扑过来，我几乎可以看到它们闪亮的獠牙。明明周围比死还寂静，我却能听到无数嘶哑的声音在哭嚎：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地狱也不过如此。
“感觉到了吗，四魂？它们在欢迎你呢。”她用的竟是种温柔的语调。
我努力笑道：“桔梗，五十年不见，你什么时候和妖怪变得这么熟了？早知道当初……”
“没有当初了。我们都一样…什么也没有了。”
她的眼神让我觉得困惑。“我们”——她说，我们。
“桔梗……？”
“接受这宿命吧，四魂。”她转过头，轻拢起耳边一缕垂落的黑发。
我茫然的看着她，却再也看不见她的眼睛。
幽暗的长长走廊，一步一步的接近，走廊尽头的门。
门上绘着清淡素净的山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造物，已显得斑驳陈旧，却有我熟悉的邪戾妖气，一刻比一刻浓重清晰。有什么东西像把钝刀子一点点磨着我的意志，某个瞬间我甚至看见花瓣般漫天坠落的火焰，再一眨眼就消失了。我不知道这些幻影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只觉得桔梗大概真的把我送下了地狱吧。
地狱的门，开了。
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昏暗的天光投在室内，只余下清淡如水的深蓝。陈设相当的简单，一扇有些旧了的窗下，坐着一个人。
那人缓缓的转头看着桔梗。黑暗中，有赤色的流火妖娆迷离。
一个清俊的男人。有着线条极优美的五官，漆黑的长发卷着波浪垂落到地上，更衬的那张白皙的面孔俊朗好看。但这样的一张完美的脸上，却有一双暗红的眸子——妖媚而不祥的、只属于妖魔的眸子。
一个妖怪。
桔梗随随便便的把我丢在了那个妖怪面前。和五十年前一样，干脆的不容我提出任何抗议——我不禁觉得自己很好笑，怎么会在内心深处，还留存着一丝对她的期盼——结果她只是把我带回到过去与妖魔为伍的生活中来了。
那个妖怪拿起了我，秀长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四魂……被加了封印么…？”
声音惊人的优美，低沉中带着淡淡的慵懒。
下一刻，唇边绽出一线轻蔑的微笑。
“可惜，已经失效了。”
暗沉的黑色光芒流转在他修长的指间，猛的刺进了玉的本体。
我听到轻微的碎裂声，磅礴的力量瞬间充满了我的身体。像是花朵的绽放，我在他手中化为绚烂的紫色流光，光芒滴落在地上，慢慢的蔓延出人形。头，胸，腰，腿，手脚……淡紫的长发柔顺的垂落，纠缠在发着幽光的女子胴，体上。我坐在地上，仰起头享受这奇妙的瞬间。
五十年了，新生的感觉还是一样让我兴奋，尽管这只是一具有形而无质的灵体。
黑发的男人死死盯着我，方才黯沉的瞳孔中腾起了熔岩般妖娆的红。
“你……”
他轻启嘴唇发出模糊的声音，像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是沉默，那张清俊的脸上除了漠然什么也没有。
我没想到一只妖怪竟然有着如此美好的声音。
“呵……桔梗，你送了好东西给我呢。”
他笑了，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都致命的动听。
“四魂之玉……”男人再次眯起眼睛，玩味的注视着我。
“很有意思呵。”
他的眼神让我浑身不自在。
“喂，妖怪，别高兴的太早，我可不打算帮你哦。”
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又是个想要利用我力量的妖怪罢了。
“由不得你。”他慢条斯理的把玩着那条曾经系着我的断裂的链子，“她把你送到这里来，从此你便是我的。”赤色双瞳里浮起层晦暗不明的意味，“四魂之玉，我想，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这也许是命运注定的，不是吗？”
我腾的绷直身体：“你就是那个杀了桔梗的……”
“嘘，”男人细长的眉挑了起来，“这将是你为我保守的第一个秘密。”他打断我呼之欲出的怒吼，恶毒的笑了，“不过就算说出去也没关系，谁会相信你的话呢？”
“混蛋……”我咬牙切齿，却只能颓然的垂下头：“你别想得到一丁点我的力量！”
“哦？”他故作惊讶的看着我，“如果你真会控制自己的力量，又怎么会被桔梗那种人类的巫女封印住？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
恍惚中看到她抱着膝盖，歪头盯着我：“四魂，你知道吗？越是弱小的东西，就越是坚强。”
抑或是她苍凉的眼神：“没有当初了。我们都一样，什么也没有了！”
明明已经不会感觉到了啊，为什么还会这样……
这样的疼痛。
“我……”
“答不出么，四魂之玉。”他戏弄的笑，“竟然会输给人类的巫女，这样的你，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
“我不叫四魂之玉！我有名字！我叫音璃！你们这些混蛋！只会利用我的混蛋！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再也不会！呜……”
我咆哮，尖叫，渐渐尖叫声变成了恸哭，
该死的，我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要在这男人面前……
哭泣中听到他淡淡的问：“音璃……这是你的名字？”
我含糊的点头，继续发泄的大哭。
眼泪似乎已经流干的时候，暗紫的袍角从我眼前滑过，我抬头看到他正要出门。
男人的声音居高临下，冷冽霸道：
“待在这地方，哪里都不准去。”
“我叫奈落，从今天起，是你的主人。”
于是我留在了这座叫“人见”的城中。
据说人见一族渊源深厚，祖辈上和皇族也能扯上几分亲缘，可惜到这一代不知造了什么孽，沦落到自家城池都变成妖怪的老巢。那叫奈落的妖怪占城为王，看样子竟嚣张跋扈的很。
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眼看着窗外的天空上爬满了各种各样的妖怪，有一时糊涂的，还会一头撞过来，在漆黑的结界上碰个粉身碎骨。我对满天密密麻麻的妖怪感到发自内心的厌恶，所以大多数时间，我保持着本体的状态，一方面为自己积蓄力量，一方面酝酿着自己的宏伟计划。
至少，我和那个妖怪有一个相同的目的。我要尽快拿到自己的碎片，恢复我原有的力量，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天我正待在屋里闲的无聊，一个全身白色的东西穿门而入。
是那个叫神无的女孩。老实说，这孩子还是个长相精致的小姑娘，如果不是全身诡异的缟白，你会把她当成街上路边可爱的小女孩。
会吸人魂魄的可爱小女孩。
“奈落说把这个给你。”她说，对着我举起镜子。
镜面上泛起蓝光，缓缓吐出一股白雾。雾游动变幻着，等落到我身上时，已变成了一件雪白的衣裳。
“这是什么？”我看着这衣服，心里有点怪怪的，“好重的怨气。”
神无面无表情，声音刻板。
“除了人的灵魂，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做你的衣服。”
“人的……”忍住心里的不适，我勉强笑道：“呵，那是不是说，奈落要放我走啦？走就走吧还送什么衣服，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奈落说，让你待在这里。”
神无简短的说完，也像道幽魂似的穿墙而去。
我绝望的看着四周固若金汤的黑雾，直想干脆一头撞上去把自己撞个粉碎，让那该死的妖怪后悔都来不及。
奈落回来的时候，我忍无可忍的堵在门口，忿忿的说：
“我的碎片呢？还我！”
他不理我，径直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那感觉糟糕的难以形容，我气的大骂：“还我！你这该死的妖……”
戛然而止。因为迎面撞上一双清澈的眼睛。
一个男孩，人类的男孩。
这地方怎么会有人类？
那孩子穿着我以前见过的除妖师的衣服，仰着头好奇的打量我。
不过我没在意这些。我在意的是，在那个男孩身上，闪耀着一层极淡的紫光，尽管淡如薄雾，可我能够看到。
那是属于四魂之玉的灵光。
趁奈落不注意，我毫不犹豫的向他伸出手去。
但是，我的手在离他后背那块碎片只差一指的距离的时候，被一层黑光重重的弹开。我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有什么东西，像暗夜里游动在沙地上的蛇，嘶叫着想要侵入我的灵体。
我抽回手，惊愕的看着那咫尺之遥的碎片。
窗边传来低低的嘲笑：
“想毁了我的作品么？你还差的远。”
“混蛋，你对我的碎片做了什么？！我怎么会被自己的碎片排斥？！”
“这就是你抗拒我的力量的后果。”奈落傲慢的说，“所以我只能从你的碎片开始污染。而你，若想恢复完整的本体，就学着适应我的力量吧。”
“你别做梦！我得不到完整的本体，你也别想得到我的力量！该死的半妖！！”
我想我是疯了，所以口不择言。
我知道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抬起头，血红的眸子里，第一次显现了愤怒。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黑色光芒像长鞭一样席卷而来，重重的挨了一下，灵体消失了，我变回一颗石头在地上滚了几滚，然后被那道光卷起来，送回他手心里。
“卑鄙！”不顾妖气蚀魂的疼痛，我破口大骂：“卑鄙无耻的半妖！我恨你！”
“恨我的人很多，不多你一个。”
他冷冷的说，眼中又是一片淡漠，像他常做的那些傀儡娃娃，空洞到令我害怕。
我见过的妖怪数以万计，从来没有一个妖怪，有着这样的眼神。
而我不喜欢他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很不喜欢。
就在我发愣的工夫，那只叫奈落的妖怪掏出个不大的圆东西，诡笑着的将我丢了进去。
“当然，如果你在这里呆腻了想换个地方，这个愿望还是可以满足的。”
四周顿时漆黑一片。我一动也不敢动，这东西上附着他的妖气，难道是新的结界？
等等……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周围进进出出。
悉悉簌簌，喀拉喀拉。
是…翅膀和昆虫腿脚摩擦的声音……
人见城里终于爆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死妖怪！你把我扔进蜂巢里干什么！！！”
******************
第一次公然和他作对的结果，是我在蜂窝里住了十几天。不过幸运的是，总算等到了逃跑的机会。
所谓天赐良机也不过如此。那天我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蜂巢外面困住我的结界不见了。
轻松的溜了出来，发觉不仅是蜂巢的结界，连我所在的屋子的结界，也减弱了许多。
他不在。
来不及多想，我凝聚起全身的灵力，在已减弱的结界上净化出一个缺口。不大，但已足够我脱逃。
再见了，妖怪。我在心里默默的说，转身跳出了窗子。
原来外面已经是春末，天空是静谧的蓝，有飞鸟三三两两的路过，阳光从树的缝隙里明明暗暗的照射下来，穿过我半透明的手指尖，泛起一抹珠色的光晕。
之前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这么美。
我坐在一棵树最高的枝桠上，给自己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闲看云淡风清。
以后，去哪里呢？
我望着天空想。
只想着逃离，却忘记了自己没有目的地。
留在森林里，如果碰上妖怪，免不了一场恶斗。力量还未恢复的我，这么做是危险的。
可是人类的村庄，断断容不下我。
这么大的一个世界，竟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归宿。
——接受这宿命吧，四魂。
阳光闪烁，化作巫女凄凉的目光。
别开玩笑了，我才不要！
忽然想起了奈落。那个乖戾的、红瞳中永远流转着阴谋的影子的妖怪，他为了什么而活着？他究竟为什么，费尽心机的想要得到力量？
而在我大骂他时，他的眼神，为什么那么的，让人难过。
他是个怎样的妖，又是个怎样的男人？
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梦里有黑发妖魔的背影若即若离，我拼尽了全力，却始终追不上他的脚步。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晚霞绚烂绮丽，不妨碍我躲在暗处观察四周的环境。
没想到真有意外的发现。一道淡薄的紫光在林子里移动，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是晚霞在林间的投影。
凝神望去，是那个叫琥珀的人类男孩。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依旧没有多想。四魂的眼睛只看的见他背上的碎片。
他活着，我碰不到碎片，也许杀了他结界就会自动解开。即便在这里拿了他的碎片，也没人会想到是我。傍晚的密林是妖魔们最理想的狩猎场，谁会放过一个带着四魂碎片的人类呢？尽管是个死人。
值得一试。
想到这里，我轻轻笑了。像只鸟般从树上轻飘飘的滑落，追上了那个男孩。
他拼命的奔跑，喘的很急，像是在…逃命。
逃命？
我想到这一点时，他忽然一个急停。我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很不体面的摔了个四脚朝天。奇怪的是，这孩子并没像上次那样好奇而羞涩的打量我，他似乎根本看不见我的存在。褐色的眼睛里象蒙了雾，呆滞而毫无生气。
他向着来的方向，一声不吭的举起手中的镰刀。
这样他就完全把后背暴露给了我。
很好，很好，就在这里，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不要！”
身边陡然响起一声女孩的惊呼，我伸出的手僵住了，扭头竟然瞥见一双冰蓝的大眼睛，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一个看起来四五岁的女孩抱着我的胳膊，正呲牙咧嘴的玩命往后扯。
不对啊，这小孩…怎么长的那么像我梦里那个叫什么月的爱哭鬼？
呃，还没到半夜，我就做起梦来了？
“你，你是谁啊？！”
我愕然的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颇有气势的声音打断了。
“飞来骨！”
一个巨大的阴影迎头向我罩下来，我擦着它的劲风晃到一边的树上，几个人已经杀气腾腾的追来。
冲在第一的是个女除妖师，清秀的眉眼间依稀有琥珀的影子。她在离男孩十几步远的地方，不甘不愿的停下脚步，因为那孩子的镰刀，已经马上要脱手而出了。
“琥珀，小心身后！你身后有妖怪！”她急叫。
又是个不长眼的，竟敢说我是妖怪！
心中不禁忿忿。要不是那个奇怪的小孩拉我的胳膊，我早就夺了碎片，远走高飞啦。
对了，那孩子……
“喂，小鬼，你到底……”
回头，再次傻眼，身边哪还有小孩的影子。
真的见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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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东西？妖精吗？”犬夜叉纳闷的自语道。
树枝间半隐半现的少女，身着一件式样简单的白色和服，有着长及腰际的淡紫色长发，一双眸子像是月光下的紫水晶，明亮的迫人。
“奇怪，我感觉到了大量四魂的力量……在她身上。”戈薇小声说。
“还有奈落的气息。”少年抽了抽鼻子，咬牙道。
“喂，你是奈落的什么人？”他冲着少女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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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过了五十年还能在这种荒山野岭碰上熟人，更没想到这只狗妖还是这么火暴脾气加没脑子。
我是奈落的什么人？
我能是奈落的什么人？
这个问题很让我莫名其妙。
我和奈落明明什么关系都没有。
“不赖嘛，小狗，这么快就找到了新欢？”我冷笑道，向着那个叫戈薇的人类女孩扬了扬下巴，“你认识这丫头的时候，大概忘记了桔梗还在坟墓里哭泣吧？”
“你…你怎么知道我和桔梗的事情？”犬妖的表情有些僵硬，不甘示弱的争辩：“可恶，你在胡说些什么！戈薇她……”
“我知道她是谁。”
我干脆的打断他，将目光移向犬妖身边神色复杂的少女。
很像，但是——
“日暮戈薇，就算曾经寄身在你身上，我还是得说，你不是桔梗，永远也不是。”
少女怔了怔，忽然急促道：“你是四魂之玉？！”
“呵，认出我了？反应真的好慢啊……如果是桔梗的话，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感知我的存在了。”我歪着头微笑，“不过，还是很高兴见到你，以这样的形态。”
日暮戈薇有点激动的上前一步，犬妖却伸出手臂死死的挡住她，另一只手横刀在前。
“别想迷惑戈薇！”他厉声吼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先吃我一刀！”
倏忽间悍烈的刀光已袭至面前，我轻飘飘的闪开，讥笑道：“小狗，五十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没长进？”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亮。
确切的说，是一道迅厉无匹的金光朝我直射过来。当脑子里出现“破魔箭”三个字的时候，我已经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右臂消失在那光芒里。
被巨大的能量带的翻了个身，我勉强在空中稳住身形，虚按住渐渐消失的肩膀咬牙喊道：
“桔梗！既然你在这里，干吗不光明正大的出来和我打？！偷袭算什么本事啊？！”
夜风吹的树叶簌簌而响，一个声音清清淡淡的从北面的林中传来。
“连我的灵力都无法事先察觉，还敢在这里现身，四魂，你现在的本事连个三流妖精都不如，有什么可狂妄的。”
“桔梗……”
犬妖低吟一声，急不可待的转身看向身后，离他们一百步外，白衣红裙的巫女挽弓而立，任夜风拂起纷纷扬扬的黑发，灵力之光早又凝出一枚直指向我的破魔箭。
“都愣着干什么，“她淡淡的说，“四魂之玉找回一半本体，已被奈落驱使，不趁现在毁灭它，难道要放它去继续祸乱人世？”
这话就像一声号令，立刻我眼前灵光刀光闪烁一片，只有那叫戈薇的少女稍稍有些迟疑，虽然拿箭对着我，手却不稳，嘴里忍不住说：“桔梗，必须这样吗？毕竟四魂之玉并没有亲手伤人，都是妖怪们……”
“荒唐！净化四魂之玉是巫女的使命，难道这还要我教你不成？”
桔梗拉满了弓，像五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眼神陌生得像是苍穹中那些遥远的星星。
右侧的肩膀已经完全消逝，看来变回本体任人宰割只是个时间问题。
我绝望的笑了笑。
又一次，被她……
“桔梗，为什么……”
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知道很快，我将再次在永久的黑暗中沉睡。
“我…不是妖怪啊……”
真的好想活着。
我从树上坠落，骤然倾覆的的视线中，破魔箭的灵光扑面而来。
意识归于黑暗，然而那黑暗中，却盛放了漫天妖异的红莲。
******************
隐隐约约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我的身上，灼热的像火。
意识竟然渐渐的恢复，本体还在，看来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不过，一个声音马上让我稍微兴奋起来的心情烟消云散。
“你扰乱我的计划了，愚蠢的东西。”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比往日更加低沉阴森。
我被他握在手里，我终于又回到了他手里。
这种结局和死，不知道哪种更悲惨。
“全都怪你……”我昏昏沉沉的说，“我竟然被别人当成你的同党，你这个可恶的妖怪，等我……”
视线终于清晰了。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我惊骇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是在他手里没错。
但是他只有一只手握着我，确切的说，他只有一半身体。
另一半，是狼籍的血肉，看上去像是很多种妖怪结合在一起的残片。我能清楚的看到破魔箭的灵光在他身上撕开的口子。那些血管和肌肉颤抖着蠕动着，却在以眼睛看的见的速度缓慢生长。尽管这样，他不得不把仅存的握着我的手轻按在伤口上，因为那些肉片似乎轻轻一动就会脱落。
灼热的血，浸透了我的全身。这是通往他房间的那条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地上一路洒来的班驳血迹。
他的黑色长发上也沾了血，甚至是那张冷漠而清俊的脸，也因为沾染鲜血而显得异常狰狞。
只有那双赤红的瞳，依旧沉静而淡漠，仿佛受如此重的伤的，是和他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
“净化之力…真是让人讨厌啊……”他仿佛嘲笑般的撇嘴。
进了屋子，他把我放在桌上，自己走到窗前坐下，不再说话。
我在寂静中听到血肉骨骼滋滋生长的声音，这声音若在往日一定会让我毛骨悚然，但这天，心里忽然暗暗的抽痛。
长久的静默。
“喂…妖怪…”我终于鼓起勇气说道，“疼不疼啊？”
他冷笑一声：“你把我奈落当成那些没用的人类了么？”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心虚至极，毕竟出逃失败、害他被破魔箭所伤的人是我。
这个妖怪……救了我吗？
“如果你觉得拥有意识是一件辛苦的事，我大可以让你和琥珀一样，活的毫无痛苦。”他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气，“否则别再浪费我的时间。四魂，我没兴趣陪你这傻乎乎的石头玩游戏。”
我第一次没有反驳。
他的血太热，我从来不知道一只妖怪的血，原来是这么热的。
“为什么要救我……这不像你啊，奈落。”我轻声低语。
黑暗里一道紫光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落在我身边。
那是一块玉的碎片，很大的一块。我惊讶的看着它，明白只要有了它，我至少可以恢复稳定的灵体甚至部分灵力。
“记住你主人的名字了么？四魂。”他笑的有点虚弱，“看来这代价还算值得。”
我沉默了片刻，将碎片融进了自己的身体。
这一次没有排斥。
“喂……”我讷讷的开口。
“……妖怪，对不起。”
没有回答。他靠在窗边，似乎是睡着了。
******************
很久以后，当我追随着奈落踏过尸山血海，只为他一个眼神而挥剑斩落百颗人头的时候，他曾经问过我那个熟悉的问题。
他问我：“璃，你是为了什么活在这世上？”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一望无际的血色平原尽头，看到落日壮丽的沉没。他冰凉的手指温柔的在我脸上游走，沿着我的面颊，划过我的嘴唇，最终抚上了我的眼睛。于是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忽然甜美的仿佛百花盛开的芬芳。
他长久的凝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叹息道：
“这么美丽的眼睛，不应该是为了看到黑暗而生的。”
我无声的对他微笑。用我沾染了鲜血却依旧清澈的笑颜，来回应这妖魔难得的温存。
你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很久以前，一块石头曾在漫长的黑暗里注视着你，注视着你暗沉的黑发下苍白的容颜，注视着你妖媚的血瞳中偶尔一闪而过的落寞。
那个时候她多么希望拥有一双眼睛，可以让你看到她的注视和她的期盼。
她的眼睛，不是为看到黑暗，而是为看到黑暗中的你，而生。
******************
那几天显的相当漫长。破魔箭的净化之力让奈落的伤痊愈的有点缓慢，血的味道弥漫在屋子的每个角落。他一动不动的靠墙坐着，窗外的妖魔们，却格外的亢奋和骚动着。
我甚至一度以为他要死了。这个念头刚出现的时候，我没来由的感到恐慌。于是我试探着和他说话，尽管没有回音。
“喂，妖怪，你真的不要紧吗？”
“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错了。本来应该乖乖听你的话待在这里的。我不知道他们那么恨我。”
“妖怪，他们为什么这样恨我们？”
“这样被憎恨着活下去，会不会很痛苦？我害怕痛苦的事。”
“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的？”
“妖怪，说说话啊。”
我无助的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紧闭的眼睛。他脸上唇边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衬着他苍白俊美的面孔，有种邪魅的摄人心魄的美。
我和他，同样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不祥的存在。
我开始怀念那些辗转在他指间的时光，怀念我的生命在他手中绽放出最美光芒的瞬间。我看着他仅存的那只手，用我的手去够他修长的手指，却触到一片虚无。
我忘了这灵体，是无法碰触到他的。
我愣愣的看着穿过他身体的我的手，泪水突然就决堤而出。
“桔梗不要我了，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你不要我了，对吗……”
“桔梗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真的很吵？”
低沉的声音淡淡的响起。我惊喜的抬起头，正好对上那双绯红的眸子。很近的距离，近到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安静的看了我一眼，目光就转向窗外，脸上浮现出一丝森寒的冷笑。
“才几天而已，你们急什么？这么盼着我死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去，顿时觉得全身发麻。
数以千计的妖怪密密麻麻的填满了我能看到的空间。无数猩红翻卷的长舌，无数凸鼓充血的眼睛，无数雪亮的利爪獠牙……齐齐的冲着这窗口，欲，望和杀气升腾在它们的眼神里，饶是一直生活在妖怪堆里的我，也觉得战栗。
奈落不动声色的站了起来，然后轻轻一笑，朝着窗外，伸出那支完好的手臂。
眼中忽的红芒大盛，血光飞舞。
“可惜我还死不了呢。”
空气轻微的震动，下一刻扭曲成巨大的旋涡。
妖群骤然爆发出恐怖的嚎叫，透着恐惧到达极点的绝望。那些长舌鬼眼獠牙，突然就扭曲成了一团模糊的光。
然后这光，在我惊谔的注视下，呼的被吸进了奈落的手臂。
源源不断的妖怪化成模糊的一团，水一样注入奈落的身体。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在风里久久未散。而奈落的身体却在迅速复原，像有只无形的手在他的伤口上织补。
最后一个妖怪消失的时候，周围变的很清净。
奈落若无其事的活动着新生的手臂。我听到他低声的自语：
“还是不够…花了四天才把残留在体内的净化之力彻底清除…不够强…你还不够强呵…奈落……”
他一边披上件米白色绣着飞鸟纹的和服，一边冷冷的说：
“看到它们了么？妖怪的世界是不是很有趣？”
“我以为它们是你的仆人。”我垂下头。
依然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冷，而尖锐。
“仆人？”
他系上和服的带子，嘴边泛起讥讽的笑。冗长的发披散在浅色衣服上，黑的醒目。
“你错了。它们是我的食物和武器。”
他走近我，红眸危险的微微眯起。
“而我的仆人，只有你一个，四魂。”
“我有名字……”我有气无力的纠正他。
他淡然一笑。
“你只是四魂。只有这两个字对我有意义。”
“所以忘了那个可笑的名字吧，你不再需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