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顾若（上）（1 / 1）
在虞原，上到豪门贵胄，下到贩妇走族，庞家两位小姐为了流花坊的琉璃公子争风吃醋，姐妹阋墙的事情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做为庞家的三小姐，庞顾若尽管有着满身庞家人看不惯也瞧不起的书生意气，尽管她不谙甚至厌恶官场上的是是非非，但是身为庞家的现任当家，虞原郡守庞翕然的同胞亲妹妹，她尊贵的身份在庞家依然是无人可以撼动的。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即使是在一个个朱红色装显威武的石狮铜锭大门里，这句话也同样适用，在这里竞争、利用、迫害勾织起来的种种残酷比起外面来丝毫不显逊色，甚至更加黑暗更加血腥。
庞家不留无用之人，这在庞顾若十二岁时亲眼见到她那个同母异父的大哥被那个大了她十八岁的姐姐亲手送给了京都来的一个官员当玩物时便已明了。当那双从来都温柔的能掐出水来的眸子，布满的深沉的悲哀，当那能弹出所有动听乐章的纤纤素手，被人扶持着上轿，转头的瞬间，庞顾若清晰的听到心口处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大姐，求求你，哥哥他……！”
晃悠悠的轿子载着一种沉闷的悲哀渐行渐远，让她不忍，迫她开口。
“闭嘴！”
喝止了那声尚未出口求饶的话，刚刚笑意嫣嫣寒暄着的面孔在面向她的瞬间转为了冰冷。
“那是他的宿命，宿命，你懂么？就像你我生来便是为了庞家的尊荣而活是一样的，这也是我们的宿命，在庞家没用的人只能接受别人的摆布，庞家不养无用之人！”
“是啊！庞家不养无用之人……”她默然，这个真理她已经在大姐倒映出自己身影的狠厉眼眸中，在那绝然而去的无情身影中清楚的得以印证。
那日，在炎炎夏日的午后，在高墙厚瓦构建起来错落有致的门宅之中，庞顾若突然觉得有种深沉寒气透过重重院落，透过道道禁闭的房门，四面八方的向她直直逼来，那，是一种冻彻心扉的冰冷。
“有多长时间没有想到这些了？”
偏居于庞府一隅的院落中，和主人身份不相称的清冷静默在窗前的只有庞顾若一人的身影，望着那偏离当空欲见下沉的太阳，庞顾若知道再过几个时辰便又可去见那人了。
回身，百无聊赖的翻看着身后那一架一架早已经熟读了千百遍的书籍，回忆起往事，庞顾若那颗本以为已经漠然的心，还是一圈圈的泛起了涟漪。
自从那年，自从那个从小就温柔的为自己唱曲，温柔的为自己梳发的大哥被自己的亲姐姐毫不留情的当做货物送出去后，在庞顾若心中属于亲情的那个地方便已经死了，死的一滴都不剩，完全的灰飞烟灭。
这么多年来，她亲眼见着自己那一个个柔弱可欺的哥哥弟弟们被送人，被拿来为庞家交换利益，什么都不能做的她，就只有关起门来埋头做着自己被她们嘲笑无用的学问。她知道她帮不上他们的忙，她知道她不能救他们，但与其看着那一双双哀求的眼睛痛苦，倒不如关起门，闭上眼，掩起耳，不去想，不去问，也许看不到，听不到，心，便不会觉得难过了吧！
放下书，铺平桌上那叠细细的宣纸，庞顾若凝神提笔，笔端之下，那流动的曲线下意识的便勾勒出那人的容貌，清冷妖艳组合奇异的绝色容颜，那份惊，那份魅，那份慵懒，那份倦怠，一笔一画清晰而形象的跳跃纸上。
从没有想过自己和身边的那些庞家人有过什么交集，或许在姐姐庞翕然喝止自己的那一瞬间，她的善良、无争就让自己成为了这个大宅子中唯一让人诧异的另类和最大的笑柄。
庞家这代五女十六子，最小的不过七岁，可是就是这么小的年纪便已经懂得了察言观色，懂得巧舌如簧的去讨喜，为的只是争一个生存的空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哀。在这里锦衣玉食奢华享受，但亲人之间那种对权利的明争暗斗，却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她不想争，也不想管，他唯一期盼的是等父亲百年之后离开这个让她恶心，让她害怕，到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家族，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平静自由的生活在明媚的阳光下。
见到那人，是庞顾若规划好的生命里唯一发生的意外，本来清心寡欲满身书卷之气的她，最看不起的便是那些以色侍人的孟浪之辈。所以，即使流花坊的大名响彻了整个虞原甚至整个堇南，庞顾若也从来没有想过去看上一看。
那日，是父亲的五十寿诞，庞翕然，她这个身为郡守的亲姐姐，心狠是心狠，但对父亲总归还是很孝顺的，大肆铺张的流水席摆了几百桌，就连和她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姐姐妹妹们也都送上了价值不斐的贺礼，反倒是庞顾若她这个身为亲生的，寒酸的只能拿出自己亲手画的一幅画。
“琉璃公子到。”
宴席过半，坐在主位上的她却倍觉得无聊，正想寻思找个什么借口回去看书时，便听到门外传话的小侍这般吼了一嗓子。
琉璃公子，庞顾若听过这个名字，让她费解的是大厅之人暗自的抽气声和随之而来的窃窃私语。回头看了看身边二姐庞梦甯那陡然迸出精光得意洋洋的眼神，庞顾若几乎可以肯定这人定是她请来的。
很随意的抬头去看这个被人传的神乎其神的绝色之姿，然而想不到就在这一眼，庞顾若十七年从未为谁悸动过的心开始不自然的变的慌乱。
她从不信一见钟情，但是当事实的的确确发生在你面前，发生在你身上的时候，却由不得你做半点的辩白。
那一眼，四目交错，一身红衣的男子却带着一种绚烂的寂寞施施然的朝这主位上走来，庞顾若只觉得吋空的缝隙仿佛在刹那进裂，岁月的黑洞将他一口吞噬，整个世界在瞬间黑暗下来，她眼中只看到一个他，漠然而惊艳的容颜。
至此，她心折，她沦陷，她也像庞家二小姐庞梦甯那样开始了自己镇日流连流花坊的日子。
这两年，她和庞梦甯争风吃醋，做了许多她以前不屑也不愿做的事情，她们庞家姐妹为一个妓子交恶的事情也像笑柄一样迅速传开，在整个虞原闹的沸沸扬扬。
这些，她庞顾若都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可以真正走入这个从来都是谦逊有礼的男子，那颗捉摸不定的心。
至今还记得姐姐那日在得知她想娶琉璃为夫时是怎么对她说的，她说：“顾若，如果你不是我亲妹妹，我早就杀了你，放任庞家这么多的米饭来养像你这样无用的一个人，在庞家的历代祖宗里还从来都没有过，可是我不杀你，也不赶你走，只因为你是我的亲妹妹，我庞翕然唯一同胞亲妹妹，所以我能包容你，包容你的任性，包容你这么多年来为庞家毫无建树，但是我要你记得，像琉璃那样的贱货你也只能玩玩而已，想要娶他当正夫，给庞家的脸面上抹黑，只要你是庞家人，这辈子想也别想！”
玩玩？不，她庞顾若从来都不是拿感情当游戏的人，她是真的想娶这个男人，并不是因为他的美丽，即使今日他毁了容，变成了一个丑八怪她依然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她心疼他眉宇间的那份疲倦，她心疼他面上偶尔流露出的沧桑，这个犹如一阵风让她捉不住的男人，她是真的想给他幸福。
为此，她等不及了，等不及父亲过世再离开庞家，既然做庞家人不可以娶他，那她可以选择不做。
城西碧湖，翠柳树下．
当庞顾然怀着坚定的心意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试图说服他和自己一起走时，等来的却是这个男人淡然却决绝的微笑，那份如烟似雾的笑容恍惚而蒙胧。他对她说：“三小姐，你是个好人，但是我不能跟你走，也不可能给你想要的幸福，你不了解我，你真的不了解，你看到的琉璃只是一个表面之上的琉璃，和众人眼中的没有什么差别，我不想你误会，这辈子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做知己，但是做不了夫妻，你，适合更好的男人。”
说完，投给了她一个至今也没读懂，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的眼神，他翩然而去。
希望破灭，但庞顾若没有灰心，她总是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所谓精诚所致金石为开，之所以失败，就是付出的不够，至那天起，她便日日造访琉璃的香坊，听他弹琴，听他唱曲，有时甚至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静静的呆在他身边看着他也会觉得幸福。她用着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他，甚至为了她开始插手庞家那些她以前并不想知道和了解的事务，她为了他和二姐庞梦甯明争暗斗，不惜交恶，为了他去和那个大权在握城府深沉的七弟去套近乎，为了他，她做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但这一切她却始终却没有让这男人知晓半分。
“主子，几日不见，您的技艺更却显精进了。”
出声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边的兰汀，盯着自己面前摆放的东西，这个丫头满眼的赞叹。
庞顾然回神，当她的视线从沉思中走出，真正清醒的扫视到桌面上那个有着清冷眼眸的男人时，却不由苦涩的笑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总是在最不经意间，以最潜移默化的形式改变你的一切，当你真的发现时留意时，却早就中毒太深，无可救要了。
无言的蘸了蘸墨汁，庞顾然面无表情，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满心满眼满脑子都是那人的自己。
“主子，听前院的青凤回来说，他刚刚进门时好像看到琉璃公子进了府呢。”
边研磨，兰汀边小心翼翼的盯着主子的脸，刚刚心中还再犹豫要不要说出口的话，再看到桌子上这幅被主子无意间给画出来的画时，终于还是没能按捺的住。主子和二小姐争琉璃公子的事，在这个家甚至在整个虞原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这几年看着主子的痴，主子的迷，主子的付出，主子的忍耐，她真的不敢相信一个人竟然会为了深爱另一个人而改变这么多，牺牲这么多。那种付出连她这个身为女子的人都能够感动，却偏偏打动不了那人，这些每每想起都让兰汀感叹，感叹这世上原来真有心肠如铁石般坚硬之人。
顿了顿手，庞顾然没有回头，但一贯柔和的嗓音却在听到这话的霎那间冷硬了许多。
“……，什么时候的事情？”
“半柱香之前，好像，好像往二小姐那边去了。”
怯怯的回答完，便只听听儿边“啪！”的一声响，待兰汀再抬起头时，却发现庞顾然执于手间的笔已经掉了下来，黑色的墨汁溅于白色的宣纸上绽放出一朵漆黑的墨花，本近完成的传神之作只在顷刻之间便毁于一旦。
“去玉轩！”
从没听过的森冷语气从主子口中吐出，兰汀错愕的片刻回神时，屋内已经不见庞顾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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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轩。
庞顾然还没能走到庞梦甯的主院便被人给拦了下来。
“三主子，主子吩咐过不让任何人打扰，请别让我们这些小的难做。”
＂滚！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庞顾然驻足，从来都是清风云淡的眼睛映射出来的竟是从未有过的暴怒。那双和庞翕然太过相似的凌厉眼睛让拦在她身前的两人感到从没有过的胆怯。伸在面前的手臂也在不知不觉间放了下来。
“毕竟，她是郡守的亲妹妹，这个家中最为得宠的人物。”
怀着这样想法的众人，即使是在庞梦甯院落里，庞顾然一路依然走的畅通无阻，终于，她来到了庞梦甯的厢房前，还没进门，几声男人隐忍的低喘声便直冲她耳膜，毁她心神。
“怎么会，怎么会？琉璃真的是你么？你怎么会……
嫉妒，暴怒，伤心，夹杂着一丝丝犹疑不信，将庞顾然本清明无争的一颗心搅的是乱七八糟，全身的血液似乎全都往脑海中冲去，让她有些晕眩。
原本想暴怒踢开门的脚在临门的这一刻却突然收住，伸出去推门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僵直在门边。
“如果进去后是他，我该怎么办？真的能就这样就此舍弃掉么？”
犹豫间，庞顾然伸出的手放了下来。
“但，如果真的是他，不进去的话又怎么办？真的就这样甘心么？”
放下的手重新抬起。
就这样，站在庞梦甯的门前，庞顾然的手伸了又放，放了又伸，在这一刻，她的心迟疑着犹豫着，独自在地狱的烈火中倍受着煎熬。终于，鼓足勇气，庞顾然还是不容自己反悔的把门推了个大敞。
房内，淫迷的景象，即使庞顾然早已心有准备，在看到的那一眼，心却还是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给直击心肺，喉头有种粘腻传来，庞顾然无声的暗自咽了下去。
无视那个听到响声震惊呆楞当场的庞梦甯，庞顾然一步步向床榻之上那个被绑缚双手，满脸绯红的男人走去。迈出的步子是那么的艰难，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却仿佛耗尽了庞顾然的一生。
捡起地上褪下的衣袍，庞顾然推开了一旁的庞梦甯，伸手披到了床上那眼神迷离美的不可方物的男子身上，紧绷的肌肤，致密流畅的曲线，尽管庞顾然对这男人的爱已经融入了她的血液，成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但一整套动作做下来她却始终目不斜视，白净的脸上布满庄严，没有一丝的迷醉亵渎之色。
解开了在床头紧绑的麻绳，白皙的手腕上顷刻多了两条青紫的淤痕，身下的男人在看到庞顾然走进来的瞬间，神色已稍稍变的清明，褪去那绯红的脸色，男人直视她的目光变的高深莫测，费解难懂。
“还能走么？”
轻轻的开口问他，没有鄙视没有苛责，自然的就像在谈论天气般风过无痕。
男人没有回答，依旧静静的看着她，不言不语，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庞顾然扶起他，似乎也并没想得到他的回答，温柔的为他穿上鞋袜，庞顾然就这样用着在她身上从来没出现过的，如山般坚定的神情，执起这个男人的手向外走去。
“站住！“
身后，庞梦甯鸿蒙惊醒后的怒喝，清晰的传来，但庞顾然充而不闻，未停的步伐依旧继续向前迈去。
“庞顾然，你给我站住！”
手一挥，面前的门径自的关闭了，庞顾然闭了闭眼睛，她忘记了，庞梦甯本身就是一个一流的高手。
慢慢的回身，庞顾然白皙斯文的面上有种与她气质不甚相符的决绝。
“我要带他走！”
“庞顾然，别忘记我们当初的约定，他选择谁，谁就拥有他，现在你想反悔？”
“我要带他走！”
“庞顾然，你别太过分，即使你是大姐的亲妹妹也不能不把我庞梦甯放在眼里，你别忘了……。”
“我要带他走！”
庞顾然仿佛丝毫未闻对面的人说些什么，反反复复只是坚持着这句话，书生气的样貌竟然也有种豁出一切的狠厉。
“你……，”
庞梦甯语塞了，在面前的人转身的瞬间，庞梦甯才妨若大梦初醒的对着那个从头自尾不发一言的男子喝道：“琉璃，你要走么？你别忘了你求我的事儿，你那表妹还得你去救命呢！”
手，轻轻的挣开了，庞梦甯清晰的感觉到身边男人一瞬间的僵硬，她突然了悟了，突然明白那个从来对人不假辞色的男子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心甘情愿的躺在像庞梦甯那样的女子身下任她玩弄。
‘跟我走，琉璃，不论你要什么，我同样能为你办到。”
她对着面前的男人说着，刚刚还和庞翕然神似的狠厉眼神，在望向他的一瞬间，和煦如新月。
“不。”男子微笑着拒绝，那笑容蒙胧迷离的就像几年前庞顾然要求和他一起离去的那日，碧湖畔，翠柳下，庞顾然清晰的记得那个笑容是那么令人神眩，却又让人绝望。
摆脱掉桎梏的手腕，琉璃转身便要回去。
“为什么！”
错身的霎那间，庞顾然不甘的再次迅速而准确的捉住男子的衣袖，深沉的悲哀在她的心中蔓延开来，即将灭顶。
“不为什么，我给不了你幸福便不该给你希望。我，不想再欠你的。”
琉璃没有回头，平静的说完，尽管想要逃跑的冲动从进到这个屋子的那刻起便在心中横冲直撞不断叫嚣，可是当他面对这个几年来保护他却又不能给予回应的女子时，他还是清楚的知道什么事情才是自己该做的。
“不能爱她，至少不能害她，和庞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腥较量，她这般清白的人物，不该也不能再为了他再卷入其中。”
想通了这点，琉璃的脚步不再迟疑，不容自己后悔的迈开步子，一步步朝站在床前对着他们斜眼冷笑的庞梦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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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