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几时休(1 / 1)
少女依旧不答,右手却垂了下去,只剩了左手,她继续一掌击出,隐隐带着破风之音,池杳冥弃了手中皮影,双掌交叠,迎上袭来的单掌,好在因为是庙会尽头,无人注意,而那女子掌风凌厉孤绝,他被掌风向后推去,竟一直后退之了树林中。
少女立住,若一只振翅欲飞的鹞鹰,眼中却依旧毫无神情,甚至连杀气也没有一丝,有殷红的液体自她垂下的右手中间滴落,略微枯黄的草叶因着这鲜血的润泽,竟隐隐散发出几缕生的气息一般。
池杳冥扔掉袖中的一支竹棍,那正是他自皮影上取下的,方才他故意将左手隐藏在衣袂之下,有意让少女看出他左手小指正守株待兔指向她掌中劳宫穴,少女因而将招式向下偏了少许,却不曾想到真正等着她的却是池杳冥完全没在衣袖内的那根竹签。
“值此盛会,姑娘此举未免太煞风景,”池杳冥叹道,“止水神功已破,姑娘还是弃了这念头罢。”
少女不答,纵身再次出掌,却无了最初的凌厉之势,池杳冥背靠树干,将身纵起,手掌微抬,仿佛自树冠中接过一坠落之物,迎风一晃,少女但觉眼前一片刺睫银芒,疾风吹劲草般从她面前刮过,她前气既失,后继不得,一口真气蓦然阻塞胸口,被厉风一扫,不得不向后翻飞。
待得落地,一张薄过蝉翼的轻软之物从面上飘落,她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惊惶的神情。
“好美的姑娘,”池杳冥轻声说道,一如他方才皮影戏里的语调,“果然胜过那旖旎春光,可惜这纤纤素手拿来取人性命,可不使佳人蒙尘?”他的双手重新笼入袖中,方才那瞬好似不曾发生。
面前易容被揭露的女子年岁不过廿五,姣好的容貌中有着不谙世事的纯澈,眸中却冷漠淡然若一潭静水,她伫立在那里,无悲亦无喜,池杳冥的话语似乎换不来她任何的情绪波动。
良久她蓦地晃身左跃,瞬间竟已然消失在眼目之中。
池杳冥亦不去阻拦,他微微皱眉,原本有了些血色的薄唇又是一片苍白,他凝滞在那里,一声不发,只有眉头未曾舒展,良久他方缓过一口气似的,朝树上笑了笑,道:“小柳,下来吧。”
幽冥谷中被称作小柳的少年应声飘下,若一片秋叶落到地面。
“公子,”他低声唤道,“不碍事么?”
“无妨,”池杳冥摇头道,“这些天来你可听说了什么?”
“我没遇上什么,月前的时候光忙着寻找公子了,”小柳凑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倒是师父要我把这信给你。”
“你真的拜渡江为师了?”池杳冥喜道,“他不是一直嚷嚷着不愿意收徒弟么?”他伸手接过那张纸,缓缓展开。
“蝶姐姐让他收的。”小柳抿嘴笑道,“公子不在,没人撑腰,师父只好收了。”
“原来如此,”池杳冥将纸张迎风晃了晃,瞬时只余数片纸屑缭绕在指间,他回头向小柳笑道,“早知这样,我就不帮他了,谷里原是只有梦蝶治得了他。罢了,且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的,”小柳道,“我只在村口守候。”
“不必,你离了村,找个镇子的客栈休息便是,”池杳冥摇头道,“不用担心我。”
他既然坚持,小柳便不再多话,转了身欲走,池杳冥又道:“等等。”他从袖里拿出两个小面人儿,递给愣愣的少年,“谷里没人玩这个吧?”
小柳终究是少年心性,加之自幼生长在幽冥谷中,少见这些玩意儿,一见之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喜滋滋地接了过来,方才施展轻身术离去。
笑了几声,池杳冥直到小柳的身形消失在林中,方转过身来,刚抬起头,目光却定住了。
“雪姑娘。”他道。
雪绯红站在远处,面上毫无神色,恰似方才的少女一般。良久,她走了过来,身上已无方才扎纸鸢时的欣然,完全笼上了一层谨慎和淡淡的压抑之气。
“无波来杀你。”她淡淡地道。
“玄天楼仲楼主手下无波姑娘,”池杳冥点点头,“止水神功果然了得。”
“看来你果然不似表面上看去那么安稳。”雪绯红的面容上已有一丝杀气。
“无波姑娘未必是奉仲楼主之命来的吧,”池杳冥轻声道,“玄天楼不是也接些灭口的生意么?”
“那么如此说来,想杀你的人不少呢,”雪绯红眼中寒光一闪,“无波为谁来取你性命我不管,我只想知道,那个幽冥谷的少年前来,是不是向你回报玄天楼行动的?而你究竟,想要怎样?”
池杳冥不答。
雪绯红修长的手指缓缓搭上了他的肩井穴,这伸手的动作虽然缓慢,其中却又隐了六种擒拿手法,直至她的手指触上池杳冥的衣衫,才发觉他丝毫没有躲闪反抗,那些暗含的手段竟是多此一举。
“池公子要我使出些玄天楼逼供的法子么?”雪绯红的语气平静无波,却暗藏深沉的压力威凛,她于玄天楼中难免数次随了银魄去审问一些被囚之人,久而久之,连问话都带上了不容置辩的诡谲。
一声轻叹从池杳冥唇齿间溢出,他的眼眸里流波照水,却丝毫没有想说话的意思。
雪绯红没有迟疑,一股阴寒指劲从他肩头侵入,正是昔日用在韦渡江身上的搜魂指。
池杳冥单薄的身子抖了几抖,嘴唇本就是苍白的,此刻就再也看不出还能有何改变,他拢在袖中的双手似乎是微微颤着的,细看下去,却仿佛只是袍袖被微风拂动的缘故。雪绯红曾对数人使出过这般指法,纵然韦渡江已算一介堪能隐忍之人,但尚还没见过池杳冥这般表情若无其事的,恍惚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催动内劲。
他的眸子依旧流光莹莹,透出一种叹息和无奈,甚至唇角还带着一抹隐隐的笑意似的。
雪绯红颇有些受了侮辱的挫败感,她咬了咬牙,使足了十成气力,“你究竟暗中对玄天楼动了什么手脚?你仍旧要不择手段去救出琅衍,是么?”
池杳冥似乎也感受到了痛苦的叠倍增加,他本就俱寒,搜魂指却恰巧是十成十的阴寒暗劲,何况他旧伤尤存,雪绯红怎么也不相信他会突然间感知变得如此麻木。他身子的抖动有些明显,颇似秋风中垂悬在枝头的木叶,薄唇不再苍白,甚至被他咬出了隐隐的血色,唯有眼神还是平静的,他缓缓开口,声音中有些隐忍、有些苦涩,“姑娘何必执念于昔时仇恨。”
“何必劳您费心!”雪绯红冷冷道,“这样看来,你我之间,不光门派纠葛,也算有了个人私仇在其中了吧?”
“雪姑娘,”池杳冥叹道,“拿捏太子,终究不是什么好事,须知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你会那般好心为仲逸风担心?”雪绯红的唇角出现一抹冷笑,“你不是屡次搅扰我们药医阁的生意么,甚至连玄天楼和朝廷的纠葛也数次插手,我本有一丝想法当你真是心忧天下苍生,现在想来,”她的语气仿佛浸透了寒冰,“池杳冥,或许之前我真的是高估了你,你次次暗中为难玄天楼、针对药医阁,也只不过仅仅是为了给你那莫谷主报仇罢了。”
回了玄天楼,她就想到,幽冥谷和玄天楼间的过节多半便是池杳冥违背那个莫谷主做的事情,而她略加查探,竟发现仇枫远曾是幽冥谷谷主莫向年的师弟,虽不甚了解他们间究竟有些什么,却无疑知晓莫向年所受之伤和仇枫远关系极大,以仇枫远斩草除根的个性,若非莫向年隐藏得好,早便下手相害了。莫向年许是不愿再计较和师弟间的恩怨,而池杳冥却显然放不下他的心结,故此与韦渡江暗中做了些手脚,譬如一年前仇枫远险些因药阁起火众多灵药书籍损毁而被仲逸风撤职,现在想想,韦渡江轻功绝顶,这八成是他做的。
“论到报仇之说,钟姑娘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池杳冥直视她的眼睛,淡淡道,他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论点,而故意唤出了雪绯红的本姓,他不再将手笼于袍中,许是因为痛得实在不能自已,手指已经不经意间扣上了轮椅的扶手,又因为瘦得太过厉害,青白的骨节在皮下清晰可见。
雪绯红、或者说是钟颜岫吸了口气,撤回了手指,她竟不再追究,只是转了身,往回走了两步,又转过了头,言辞中全是不可掩饰的讥讽,“池杳冥,虽然都是报仇,但也许我们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我父母之死,与我毫无关系。”
她不知为何自己能说出这句话,但毫无疑问她知道这句话会带给池杳冥的伤害,也许因为这个人非人的隐忍让她六年来第一次有了如儿时不甘心而去挑战的冲动,更可能的,大概便是当自己一心希望养好他的伤病之时,他表面上毫无动静暗中却依旧不愿放弃和自己作对的想法而带来的失望。
池杳冥一直觉得莫向年之死和自己的作为有着联系,他的悔恨与自责在雪绯红于莫向年坟前见到他默默地手持匕首时便已察觉,她不知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究竟还想着什么,只知道池杳冥的眸子在那一刻变得黯淡落寞,她再次将头转回去,却在侧脸的瞬间瞥到一股殷红自他唇角滑落,不知为何,那个刹那,她几乎有一种想要跑回去为他拭去唇边血色的冲动,而最终,她慢慢在袖中握紧了宝刀雪绯红的柄,向村内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