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情深我自判憔悴（1 / 1）
柳轩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魇徘徊身侧，双眉颦蹙，我坐在床沿边看得有些出神。他的容貌似刻在我心中一样熟悉，就算曾经染血的薄唇已然苍白，就算曾经神采飞扬的凤眸紧闭也一如当初。他最落魄脆弱的样子我都见过，又怎会觉得这次有什么不同呢。我很想再这么看着你一夜一夜，就算我的爱和你对我的呵护并不相等，然则这微薄的爱却不足矣换回曾经的柳轩，更惶论再一起闻菊赏莲。你看啊柳轩，普通的莲花种子种在一起，怎么可能开出并蒂莲呢？手抚上他光滑的肌肤，心里的悲凉更甚，我不停地用他是我的招牌跑堂来麻痹自己，掩盖他不似普通人的一切一切，却忘了作茧自缚这个词的用意。
“娘……娘……”他的头开始不安分地左右摇动起来，呓语声不断续地吐露。我拉住他的手，轻柔地握紧，温度有些烫。我一直在想若是他这般身份为何身边没有随从，甚至居住情况那般糟糕竟都无人问津，想来与这庶出二字脱不了关系。
“我爹早死了……死了！”他的情绪开始变得很激动，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着，到最后似带了一丝哭腔。我将耳凑近他的唇畔，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近乎祈求的语气：“我没有……不要走……”像孤独千年的人终于找到了知音不舍离去时的无助，在空荡荡的船舱里彷徨，失了方向。我的泪，又开始绵延而下，顺着嘴角划至脖颈。
“我后悔了柳轩，我不该救你，不该动心，不该对你狠不下心。”
“现在，你又让我如何再看着你的温柔安然沉沦呢？”
“你又让我如何再牵着你的手步过一次次艰难险阻呢？”
“你又让我如何再毫无顾忌地陪你哭陪你笑呢？”
“这世间便纵有千种风情，再不能与你说。”
“我的姹紫嫣红只开予柳轩看，可惜你，不是。”
拭干眼泪端起药碗，舀起一勺送到他的嘴边。往往生病时，他总是乖巧地让人心疼，这次却拼命地向外吐，药汁顺着嘴角勾勒着他紧绷的下颏的线条。“我以为最后一次喂你喝药，你会更安分一些。”扯出一抹笑意，看着他孩子气般紧锁的眉眼再说不出话来。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没见过他？”我看着一旁唯唯诺诺畏首畏尾时不时向舱房瞄一眼的流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头疼。
“我十一岁，顾哥哥十八岁那年。”我讨厌顾哥哥这三个字，这会使我有种相互陌生、从未相识的错觉。略微皱眉，还是继续问了下去。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开……顾府吗？”说这些话时，发声变成异常艰难，我无力承认有关于真相的一切，因为我害怕承认了就会忍不住地离开，再也不回头。
“顾伯父说是给柳姨娘治病所以南下啊，难道不是吗？”流莹的眼睛澄澈，看不出一点撒谎的痕迹。
“那你有没有觉得顾伯父和柳姨娘之间有些怪怪的？”我尽量问得婉转又直白些。
“恩……就是他们好像很少同时出现，不像我爹娘那样！”说到最后，她竟兀自傻笑起来。这傻姑娘，我现在才终于明白像我、像流莹本就已是极其幸福、无忧无虑的了，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家人，何处再寻？平民百姓家到底比官家好，没有那么些权谋和虚与委蛇。
“好了，下面来说说你吧。怎么，偷溜出来的？”开玩笑，她当我是瞎子吗？一个随从没有，坐价钱如此低廉的游船，首饰几乎一件没有，这不是在外潜逃是什么呀？！
“云姐姐，我的好姐姐……”她摇着我的手臂撒娇，“从小你就老帮我背黑锅，再帮一次忙好不好？”看见了没？其实一早说我调皮捣蛋的消息那是谣传，都是这个麻烦精惹出来的！拿食指戳她的额头：“叫你不长记性！”她捂着头龇牙咧嘴的同时还不忘谄媚：“云姐姐你最好了……嘶……”我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伸手去帮她揉稍稍泛红的额头。
“呐，云姐姐，你是怎么认识顾哥哥的？”流莹眨巴着大眼睛又开始发问了。
“我认识的是柳轩。”本来我是想教训她说都是十四岁的及笈女子了，怎么还如此贪玩，可惜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都一样嘛……”看着我瞪她的眼神，流莹急忙开口，“不一样……啊不一样！”这下变成我看着前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兀自呆笑。
“这是一个美救英雄的故事。”现在想来我又开始唏嘘不止，流莹倒是会找茬儿，自己小声嘟囔道：“明明人家顾……柳哥哥才是美人儿。”我也不反驳，依旧笑眯眯地讲，这小妮子就在我腿上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趴上，舒舒服服地听故事。
“那日，有一群孩子在湖边玩耍。湖面折射出阳光的冉冉波纹，路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叫卖声非常响亮欢快。忽然，扑通几声几个孩子随着一个黑影坠入了湖中……”
“我跳进去找了半天都没找着那个好心人，最后终于让我发现了。那时，他的脸色要多苍白有多苍白，狼狈不堪的样子都遮不住绝艳的姿容……”
“后来我呀，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拉上了岸，拖回了客栈，让他休息了一晚……”
“再然后，他对我感激涕零，于是就帮着我做生意，一直一直陪着我，帮了我很多……”
再看流莹，已经趴在我腿上香甜地睡着了，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不时露出好看的笑容。她跟我不同，还是个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彻彻底底的孩子，不懂什么叫情爱，什么叫倾心。其实也挺好的，至少现如今她过得很快乐。
安顿好流莹，步入柳轩的舱房时，他已经醒了。半靠在竖起的枕头上，扬起头空泛地望着床顶不言不语，似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头来。墨黑的眸子静静地与我遥遥相望，然后淡淡一笑，诉尽了疲劳顿苦、凄凉悲戚，不过是嘴角上牵一角，却让我的心中一恸。走近些，再走近些。那样凉的视线蛊惑着我再一次的靠近。
“我以为你会骂我、会打我、会……离开，这样，我还有相信自己不是那个所谓顾安轩的理由。”他那样看着我，穷极了伤痛。
“我也以为我会那么做，可是我到底还是没做。”搬了把凳子坐在床边，中间的一段距离却像是隔了沧海桑田一般。
“什么时候，我们之间已经陌生到了不能同席而坐的地步了？”柳轩的眼光定定地落在床沿处胶着着、纠缠着。我想那双凤眸一定是不会再对我嘲讽挖苦、安慰问津了，这一次，或许是真的再不能突然地望进他的眼底了。
“你该知道答案的，就没必要这样明知故问。”何苦呢？非要听我亲口说出来然后如我一般折磨自己吗？
“你下决心了吗？”柳轩忽然抬起头，眼睛怔怔地望着我，“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和我一起努力。”
我的唇齿同样划出一道自嘲的笑意：“如果那样的努力是无望的，那我真的没有勇气去尝试。我是胆小的人，不敢再一次满目疮痍。”原谅我，再没有气力奔进你为我敞开的怀抱。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他。”他的声音开始萧瑟起来，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是这种人，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一味地告诉自己逃避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另一方面却又拒绝了前方的艰险躲回没有危险的幻想里。
“你确实不是他，我和你门不当户不对，甚至连书香门第都称不上。”如果我心里的芥蒂只有一个萧亦那也好办，他于我，早就止于一束阳光罢了，横在我们中间的是世俗。不是金钱、不是名利，是官宦人家、是一纸婚约。
“不够，不够。”我知道，柳轩那样紧闭的双眼，皱起的眉头是在说我爱得不够。是了，设若是萧亦，设若是从前，我一定会冲到顾府装成名门淑媛也好、大家闺秀也好，只要能让他的家人就范的方法，我都会一一做过。可是我现在却望而却步了。
“对不起，好好休息。”我不知如何解释，只好逃得远远的，避开纷扰。
“听天命，尽人事。”这是柳轩对我的安慰，真是讽刺，到最后，最不好过的是柳轩，然被安慰的却是我。
不要对我太好，我害怕沉溺在这当中，无法自拔，才发现到头来终是一场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