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立瑶阶(1 / 1)
龙天翔正要端起茶杯,王宝金赶忙上前一步,小声提醒:“万岁爷,搁了这么久,茶怕是早就凉了,奴才让人进来给您换一杯?”
“不必了。”龙天翔抿了口凉掉的茶,“换了就没有这味道了。”
多少年了?他不曾再尝过这清冽的茶香?是突然发现临儿长大成人开始有野心的时候?是渊儿和笙儿手足情深的一幕令他欣慰的时候?是那个人如其名幽兰一般的女人香消玉损的时候?是他为一己之私妄杀本是好友的忠良的时候?是她终于没能等到要等的那个人悲伤地在自己怀里离开的时候?是身旁两个小女孩灿然的笑容令他神伤的时候?是她的大红盖头刺得他的眼生疼的时候?是那一本求娶她的奏章摊开在自己眼前的时候?
是了,是那一年。初登皇位,皇后殡天,所有的事情像是一齐堆到了他的面前,那张封妃的诏书只得被一压再压。而等他发觉的时候,那朵他呵护了多年迟迟未曾开放的小花儿终于绽开了,开得那么美丽,那么灿烂,却不是因为他。
他以为拥有了皇位,便可与她一同携手站在世界的顶端。谁知道他夺得了天下,却失去了她。
或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拥有过她,她从来都是叫他“太子哥哥”,而那声太子哥哥曾经是他多么爱听的称谓,像是在昭示着他就是她的家人,她最亲的亲人。可是当她再次软语温存地唤着他哥哥却是为了请求自己的婚事而来的时候,他才恍然发现家人再亲近,终究不是爱人。他才知道在她心中,几年太子府兄妹般的相处竟不如一瞬花田里暧昧的回眸。
后悔过的吧,罗孚,甚至从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活在悔恨里。
龙天翔将茶碗放在金黄的桌案上,抬头看着空荡的大殿,笑得一脸落寞。
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你我所有的缱绻心迹。后悔不顾一切将你扯进这黑暗的深宫里最终害了你的性命。后悔因爱而不得的怨恨杀了他和你们的孩子。后悔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娴静的女子在火里一点一点走向覆灭。
罗孚,我这一生,因为爱你犯下的罪过,太多太多。
可即使我错了这么多,毁了这么多,你依然是当年伴读书房时的这抹清幽茶香,永永远远在我的心里,谁都抹不掉,怨恨,被恨,忏悔,无法挽回,包括残忍的时光。
马车帘子掀开,一阵风吹了进来,龙南渊不禁弯下腰一阵咳嗽,他这糟糕的身子啊……
止住了身旁想要来搀扶他的侍卫,他淡笑着摇了摇头,却在瞧见府门口的一抹倩影的一霎时笑意全无,甚至蹙起了眉头。
尤轻念一袭明黄色洒金石榴裙配着一身鹅黄色广袖薄衫,一个通体遍绿的玉笛以锦袋装着系在丝帛上,乌黑的发用同样颜色的飘带编成一股长长地发辫垂在身后。她噙着娴静的笑颜,远远地便半尊下身来给龙南渊请安。
龙南渊走近她,仍是平常的温文模样,细听之下语调不带一丝感情:“不知尤小姐来我太子府有何事?”
尤轻念自然听出了他话语里隐隐的不耐,神色却不曾改变分毫:“没事就不能来吗?瞧太子爷说得多生疏,你我不是未婚夫妻吗?我来看望未来夫君,瞧瞧你最近身子可好些不行吗?”
龙南渊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这门亲事若不是母后生前给他定下的,他一定早就上门退了它!:“尤小姐看过了,本王现在好的很。你的心意我也领了,你可以回去了。”
“来看望太子爷只是其一,”尤轻念像是没听见他那句明显的逐客的话语,“我还有其二。”
“尤小姐请说。”龙南渊压下心头的不耐。
尤轻念看了看太子府门口左右立着的侍卫们,和街口偶尔走过的人们。“太子爷不让我进去么?那就是要在这里说?”
“就在这儿吧,最好长话短说,本王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言下之意便是陪她磨蹭不了几时。
“好吧,这里就这里吧。”尤轻念把辫子甩到胸前,攥在手心里,像是十分无奈,“太子爷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龙南渊一时无言以对,这个女人……就连离得近的听见她那句问话的侍卫都是一脸惊异,秉着呼吸等着自家爷的回答。半晌,龙南渊笑了,却含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尤小姐这么急着嫁人么?”
“不是我急,是我的年龄急。”尤轻念直视着龙南渊的眸子,“太子爷去年已经及笄,我也早就过了二八的年纪,在常人眼里,你我不知多久以前就该成亲了。再不成亲,太子爷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原来是这样……”龙南渊像是沉思了一会儿,末了轻笑了一声,“本王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尤小姐若是着急得很,我可以成全你。”
他的意思是退亲吗?尤轻念暗暗握起拳头:“不行,我要嫁的人只能是你。”
龙南渊挑起一侧的浓眉:“为什么?”
“因为你是龙南渊!”尤轻念着急地喊了出口,立即后悔得想要堵住自个儿的嘴,忍住,她一定要忍住,这一次,她一定要让他点头答应。
龙南渊却以为她固执的是太子妃的位置,嘲笑般地:“尤小姐觉得执意跟着我这半截入土的太子,用一辈子的深宫寂寞换回几年太子妃的荣耀,值得吗?”
尤轻念垂下螓首,把玩起手中的玉笛,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着:“太子爷错了,现在不是我执意要嫁给您,而是您必须得有着我的帮助。”
龙南渊不露痕迹轻蔑地笑了声:“是么?本王倒是没瞧出来自己哪儿需要你的帮助。”
尤轻念抬起头:“宁王爷在南京遇刺了,对么?”
“这件事现在举朝上下都知道,尤小姐何必专门跑过来跟我确认?”龙南渊眼眸里有着危险的神色,却只是一闪而过,又恢复戏谑:“难道尤小姐是想嫁给宁王?”
“我将是他的皇嫂。”尤轻念视线眨也不眨认真地盯着龙南渊的双眸,“太子爷心知肚明宁王遇刺这件事是谁幕后主使,可是您说不得,因为您没有证据。”
龙南渊的眸色彻底地暗下来,眼睛紧眯起来。
“就像也许您一开始不想争这个位置,可是现在您不得不争,因为您没有退路。亲兄弟又怎么样?这条逐食路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您一步都退不得,因为您的一步之差,赔进去的将会是沉重的代价。”紧盯着龙南渊越来越恐怖的神色,尤轻念仍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着:“从一开始就站在您身后皇后的家族,您自己扶植起来的力量,一直为您鞍前马后的宁王,所有的所有,您输不起,所以您一定得赢。”
尤轻念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所以,您得娶我。”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龙南渊眸色阴沉地紧紧锁住她,也不再与她绕弯:“尤小姐凭什么认为本王一定得娶你?你就那么肯定娶了你本王就一定能如愿以偿了?”
尤轻念轻轻摇了摇头:“不走到结局,谁都不能肯定就是赢家。但是至少,我可以是一块垫脚石,帮您离您所想要结果距离更近一些。”
“哦?”龙南渊想要笑她的自不量力,却不小心呛了风,重重地咳了起来。
尤轻念赶紧扑过来,抓住他手腕间的脉搏:“你怎么样?”
“啊!”她震惊地捂住嘴,神色担忧地看着龙南渊:“怎么会?你怎么会中毒?”
龙南渊咳了许久终于直起腰身,笑里满是有气无力:“不愧是太医院院判的女儿,医术了得。”
“他竟然早就朝你下手了?”尤轻念的眸子里满是痛心,怪不得,怪不得近来他的状况坏成这样,她以为他只是旧疾复发,可是居然是毒。天啊,他的身子怎么经受得住?!
龙南渊冷冷地将仍被她攥在手心里的衣袖扯出来,骤然空落的掌心让尤轻念回过神来:“太子爷您出身高贵,德才兼备,恩威并举,又成熟谨慎,本是帝位的不二人选,您却偏偏有个让人放心不下的身子。这是您唯一的不足,却也是致命的弱点。不过这一点缺口,我可以帮您补救。”
对上龙南渊略带诧异地挑眉的眼眸,尤轻念顿了顿:“您娶我,我为您诞下王子,就不会有人再对此反对您什么。”
她向他伸出手去,广袖迎风,纷纷落英恰被风吹散,如雪砌落。几点花瓣飘落掌心,质若初雪,犹不及她掌心的莹洁。
龙南渊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提议,却被她的话打动了。是啊,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前程,太多人的将来。他不能输。走上这条路,直到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不论是自愿还是不情愿,这个泥潭,他再也跨不出去了。输了,只有溺死在泥淖里。便是赢了,也是一身的污浊。从前的闲云野鹤遥远得跟前尘往事似的,再也再也回不去了。他看着尤轻念,思索着良久良久。
终于,他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