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人归(1 / 1)
一片片白雪飘过精致的角楼,皇宫里显得神秘而安静,一座座红墙碧瓦的宫殿像嵌在雪地上一样。
因是深冬,兰芝宫的湖面结了一层薄雾,小巧的水榭被池水环绕,却是一间清幽的书房。
纤指一一划过书册,抽出一本《李太白集》。
“是前朝的孤本呢。”程遥筝从书柜跳到桌案后面,撩起裙摆在椅子上坐了,蜷起双腿,整个人窝在椅子里满足地喟叹,浑然不知自己的举动尽数落入门外人的眼底。
龙南笙审视着书房里的女子。
一身宫女打扮,正是二八年华的好时节,一头青丝梳作燕尾髻,靛蓝色留仙褶裙,以薄纱罗当胸结住。因袖口宽大,露出一小截手腕。单单那双执书的手儿,从春葱般的指,到白皙的腕,凝脂般纤细柔软得好似没有骨头,就不难猜出定是个美人儿。
可惜龙南笙所探究的却并不是这些,而是这个女子为何会突兀地出现在母妃寝宫的偏殿里。
看那娴熟的动作,怕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她是?
“好冷”。
嘴里哈着热气,想让冻得僵直的十指恢复些许知觉,遥筝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快成了冰棍。于是合了书本,朝着书案随手一掷,跳下椅子毫无姿态地伸了个懒腰。
“书倒是好书,就是这天公可是不作美。真是冻死个——”
话音在看见不知何时出现门口的男子时戛然而止。
那是一张生得极好的男性容貌。
一双漂亮且清澈的眼睛,眼梢微微勾起,像挑着眼觑人,带些许轻佻,却偏又配着端正的眉鼻,长发半数以青玉冠束起,一身素白锦袍以青色丝线绣着暗纹,腰间束着代表天家的明黄腰带,整个人像极了刚出窑的上等青瓷。
遥筝暗叹了口气,这拜人跪人的礼节怎就生生缺不了了。她抽出别在衣襟上的帕子,半蹲下身,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福礼:“奴婢给宁王爷请安。”
龙南笙轻轻蹙眉:“你怎么知道本王是宁王?本王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什么人?在兰芝宫做什么?”
遥筝仍是低着头,唇边牵起一抹苦笑,不由得脱口而出声音却是清零可人:“王爷一下子问了奴婢三个问题,究竟是想让奴婢先答哪个呢?莫不是王爷以为奴婢长了三张嘴,能一下子全都说清楚?”
这个宫女倒是有趣,一副恭谨顺从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是呛死个人。像极了某个人,平常看起来安安静静,若是招到了却是不好惹的主儿。龙南笙不由得笑出了声:“先起来吧。”
遥筝暗吁一口气,一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眯起的眸子,浓黑的睫影非但没掩去瞳心光彩,反倒更形晶亮有神,那像是可以挤出蜜般的笑旁,还有两泓深深的酒窝,“回王爷话,奴婢是新近进宫的婢女,名唤程遥筝,略识些文墨,就被月影姑姑遣了来打扫书房,尚不足月余,王爷自然不识得奴婢。若说王爷,您风华正茂,音容气度岂是普通人能比拟地了。再者兰芝宫又是昔日兰妃娘娘的寝宫,奴婢就斗胆自作聪明妄加猜度了去,还请王爷恕罪。”她赶紧低下头去答道,那张风流俊逸的脸没再看上第二眼。
龙南笙不由得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抿了抿唇:“本王若是你说的那样人,何以你连头也不敢抬,难道本王长了张牛头马面的脸会吓着你不成?”
遥筝将头埋得更低了:“王爷身份尊贵,岂是奴婢们能随随便便瞧的。”
“本王怎么没瞧出你是个这般听话的性子?本王看你倒是胆大的紧,主子不在你可是把这儿当自己家了。”龙南笙轻哼了声,瞥向书桌。
“王爷说笑了。”遥筝悄然举目看了一眼,却又赶紧低下,一对柳眉轻轻蹙着。
“说笑?”龙南笙边哂笑边绕过遥筝走向桌案。
书案上放着遥筝刚刚读的那本诗选,一尊纹理柔和的玉雕的麒麟镇纸压在一叠已经写满密密麻麻的唐诗的纸上。旁边放着一个砚台,一只小狼毫还在砚上放着。
“这可不就是罪证?”
“奴婢僭越,还请王爷赎罪。”遥筝忙得又行礼。
龙南笙倚着桌案斜觑了她一眼,也不再逗着她玩,只说:“罢了罢了,书本就是给人读的,书中没有贵贱,又哪里有什么僭越。”他拿起那叠诗句,满纸清秀的小楷,甚是赏心悦目。
程遥筝直起了腰身,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侧影,一目秋水盈着望不穿的情愫。
是什么时候呢?在她不可能知晓的时候,她的笙哥哥原来长成了这般的模样啊。
比她想象中的更高也更瘦一点,眉眼较之少年时候也更舒展开阔了。面如玉冠、剑眉星目,定是不少少女芳心暗许的朱颜俊逸郎吧。
两个酒窝倒仍旧是深深的,爱着白衣的习惯也还没改。
隔了这么多年,那年亲口许下她的,他可还记得?他还记得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任性模样么?他还记得他曾手把手教习她写过的小楷么?他还记得他为哄她开心荡起的秋千么?他还记得他出京回来给她带的那只小狗么?他可还记得他曾经夸过她长大了定是梨涡浅笑的美人么?
她如今,也长大了呢。
遥筝低头绞着自己冻红的双手,暗自里笑自己,又做梦了不成。
什么笙哥哥,早在八岁那年躲在运泔水的木桶里兢兢战战出了这座宫殿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是了。
早就不是幼时的三月阳春了,连自己都成了今日的这副模样,整个手掌都是冰冷,满满心房写着报仇。连自己都不信了的空言许诺,怎么能强求别人还记得多少年前的一句玩笑呢?
她竟然重新回到了这里,就一定要手刃杀父仇人,这么多年的恨早就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情谊可以消弭的了的。纵使他记得又怎样?只会在最后平添他对她的恨罢了。
还是希望他不要记得吧,不记得自己从前的良善,也就不会觉得日后的她险恶丑陋。
不要记得。
龙南笙确定自己是看见了,那个婢女闪烁如珠的眼瞳。虽然只是一瞬间。
他诧异,是他看错了吗?
为什么在刚刚抬头的一瞬间他会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像是快要,哭了?
而他在看见她含泪的眼眸一霎那竟觉得像极了那个被他顽劣抢了糖果气得直哭的小女孩?
龙南笙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叹了口气,若不是飞鸿说穆纸鹞正向着兰芝宫来,再不走怕是又会被她缠上,他差点就问出了口。
那个婢女,眉目间,像极了那个小妹妹的影儿啊。
从怀中掏出一个旧了的荷包,单绣了了朵迎春花,缀着红色丝绦,女红并不精巧,针脚歪歪扭扭的,手工拙劣地紧,白布的缎面上还沾了些许泥渍,龙南笙却像珍宝一样端在手心里。
自从曲博雅手中接过,除却那一日,这荷包从未离过他的身,只是绣它的人,却早就天人永隔。
“博雅——”龙南笙将头深埋进掌间,痛苦地唤着。他忘不了那痛,他怎么能忘得了?
一直在一旁伺候的素执忙得走上前来:“还请王爷节哀。”
龙南笙的声音闷闷地从指间漏出:“素执,为什么偏偏是曲家?为什么?就算曲将军真的图谋造反,曲奶奶做错了什么?博雅做错了什么?她还是个孩子啊?就不能…就不能放过她么?”
素执眼中闪过一抹哀痛,却没有过多表露,静静地说着:“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会是曲家遭此横祸,更不相信老爷会谋反行刺。只是自大小姐去后,飞鸿和素执常伴王爷左右这么些年,也看王爷痛苦了这么些年。往事如烟,哀大伤身,王爷该放开了。若是…若是大小姐泉下有知,也定会希望您活得快乐些。”
龙南笙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素执:“那么素执,你看开了么?”
素执浑身一颤,低下头去。
没有听到回答,龙南笙反而笑了:“是啊,这么多年了,你和飞鸿早就不再是当初的小丫鬟小随从,曲家的人早就散了,你们却仍是叫她小姐,年年拜祭,日日哀悼,连你们都放不开,你让我怎只道往事如烟?你看这整个王府,没了那么个春华秋实,可不就是现在的我,空荡荡地不存丁点生气?封王辟疆又如何?官拜尚书又如何?博雅,母妃,我想要守护的人全都早早离我而去了,就连安诗也…素执,你看我,如今还有什么?”
素执无言以对,不作声地站着。
“算了,你下去吧。”龙南笙摆了摆手。
素执只得福了身,担忧地看了一眼龙南笙,还是退了出去。
一阵风扬起,雪花飘落在她身后的一行脚印上。
她转过脸,看着忆曲亭里独卧风雪的男子,对着虚空不出声地询问:“小姐,你在上面看着,是不是也是这般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