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二(1 / 1)
初冬。刺寒的天气。
又是一场盛宴 。满室的喧嚣春意隆隆,但总有春意隆隆也暖不了的地方,青宁散着头发半卧在床上,怀里搂着睡着了的老爷子。她惬意的哼着小曲,应和着隐隐从屋外透进来的丝竹声。冷清的屋子让她蓦然觉得脚背有些凉,她轻轻的用□□替着磨蹭脚背,不想惊动了老爷子。
“小青子……有口茶吃没有?喉咙燥得慌。”老爷子咕哝着翻个身。
“哎,就来。”
青宁跳下床,趿了鞋子蹑手蹑脚出屋。屋外是长长的昏暗走廊,乌木构造,从各处投来的灯火余光暧昧的交织在一起,青青红红斑斑驳驳。
窗棂的缝隙间有冷风窜进来,惹得青宁一激灵,有星星点点也跟着风进来,一晃眼又不见了,青宁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她将信将疑的推开窗子。
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新雪!
青宁惊喜的睁大眼,冰冷的风卷着细密的雪点袭上她的脸、钻进她的发间,青宁仰着脸迎上去,由衷的笑起来。
这就是新雪的味道,青宁深深吸着气。她只觉得胸腔凉凉的,很冷,却让人开心。老爷子赞赏的就是这个吗?——这是她的味道,寒夜里,天地间尽是她的味道!
“你是哪里的丫头?”暗处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音色有一点点清,又有一点点沉。
青宁连忙转头望向来人,昏暗里她一时辨认不清。
那男子继续低声说话,青宁能感觉得到越来越进逼的声音和越来越冲鼻的酒气。她的眸子求证似的慢慢眯起来——他是?
“你冷不冷?”他竟然劈手来夺她纤弱的手腕。
青宁掉头就跑,寒风将她的长发扬起来,夹着雪花纷乱的扑上他的脸,惊得他只能怔在那里。
“他真是唐突,”青宁将那醉醺醺的男人丢在脑后,暗想,“他,他不是兰仙屋里的那位——赵解元吗?”
“你不知道那时的你有多好看!长发被风撩起来,和风雪一起扬着;薄薄的素色夹袄,白白的脸,笑起来,整个人都在夜里亮着。走近了,就嗅得到你头发上有好闻的新雪味道。”若晔一脸粲然的为当时的她作下这番形容,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
那天正是她山穷水尽的时候,她的手头已经再也挤不出一个铜板来为老爷子购得哪怕是一星半点的鸦片。于是青宁动了作贼的心思。她不知道自己是没有作贼的命的,如果她晓得她一出手便会被赵若晔抓住,她是死也不会偷偷溜进兰仙的屋子的。
兰仙的屋子青宁去过很多次,但这次她却似乎对兰仙的屋子陌生起来,屋里的一桌一凳,都伸长了腿想要绊倒她。青宁微微战栗着掀开香气馥郁的帘幔,厚厚的织锦毡毯消弭了她的脚步声。用上等红木精心雕琢而成的华丽妆台就在眼前了,那足足盛了五层金翠首饰的黑漆螺钿奁盒晶亮亮的是多么诱人……青宁哆嗦着伸出手去,指尖冰凉。
鸦片,鸦片,有鸦片没有……
双手飞快的动作,青宁的耳朵忽然异常敏感,翻找时首饰的叮咛碰撞声变得尖锐刺耳,刀片一样划刺着她的神经,激得她心脏一阵紧缩。
没有啊,没有鸦片,那……有钱也是一样!青宁慌乱中翻到一块巴掌大的嵌八宝金锁片,紧紧攥在手里。
“该够了。”青宁只想抽身逃走。
“是你呀!”那湮没在青宁记忆深处的清而沉的声音忽然鬼魅般的从青宁身后窜出来。
是赵解元!
青宁大骇,死命的将拳头往袖子里缩。坚硬的锁片直戳进肉里,她却顾不了疼痛。她睁大眼睛看着赵解元快步走到她面前,他身上散出一股熟悉的薰香味道——是兰仙的味道。
“真的是你!”赵若晔根本没在意青宁手里的东西,他兀自兴高采烈的将她抱住,“我还以为那天是我醉时的一场梦呢。你不知道……”
“解……解元公。”青宁避开他凑近的脸,扭身挣扎。
“赵炎,字若晔。你怎么称呼?”他剑眉星眸,有着说不出的好看,青宁在他怀里正凑个“蒹葭倚玉树”的典故,可她这根蒹葭只想着手里的锁片和药店的鸦片。
他一个谦弱书生倒也抓她不住,青宁挣个几下也就脱了身:“我叫青宁。”
“宁字辈的?那还是小丫头了,”若晔眯眯笑着上下打量她,“我偷偷进来想唬一下兰仙,怎么倒是你在这里?”
“我……”青宁真想转身就跑,可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决不能转身就跑,“阿娘吩咐采宁来拾掇拾掇,采宁一时有事就托我来了,她说兰仙姑娘一会儿就过来。”
“这样啊……那你先沏壶茶来吧。”赵若晔饶有兴味的望着青宁淡淡的眉眼。
“是。”青宁得了吩咐,逃也似的出了屋子,她飞快的在走廊上找到采宁,“刚刚在兰仙屋里替兰仙寻东西,不想撞见了解元公,我替兰仙瞒过,随口扯了谎,说她屋里本该由你伺候,你帮忙往那屋里送壶茶吧。”
采宁听见可以伺候解元公,心里正求之不得,她赶忙迭口应承下来:“巧得很,那屋里原该我当班,劳烦了。”
青宁偷偷舒口气,她在袖里摸摸被捂得温热的锁片,转身便溜上街寻当铺。
待青宁袖着鸦片回阁子以后,她才辗转听说原来赵解元后日便要上京会试,今日是特地来与兰仙作别的,兰仙早在屋里哭红了眼。青宁购得鸦片的高兴劲顿时也没了。
假如老爷子也中了举人,今天她也该和老爷子告别吧。她一定会高高兴兴的送老爷子一程,回来再偷上一口小酒——上京会试是多么喜庆的事啊!赵若晔能去,老爷子却不能。他怎么会这么年轻就考上举人,而且还是解元!青宁死活也想不明白——他读的书能有老爷子多么?
“青宁呀,你造化了!”阿娘隔着大老远便开始叫唤。
青宁不明所以,呆楞着看阿娘花枝乱颤着扯住她:“刚刚解元公私下里对我说了,会试后从京里回来,他要提携你呢!”
“什么?”青宁的心猛得往下沉。
“靠这么个权贵梳拢,不愁将来名头不响!”
“青宁情愿侍奉洒扫,解元公的抬举,青宁怕是担待不起。”青宁的脸越发苍白。
“呵呵,场面话少说,”老鸨乐呵呵的拍着青宁的肩,“说正经的,那老穷酸是不是还一天到晚颠颠的往你屋里钻?过去我不拦着,从今后你可要识趣点,再别让那老不中用的白玷污了你的清白名声!可明白了?”
青宁失魂落魄的逃回自己的屋子,不多时老爷子就推门进来。青宁忙奉上兑了鸦片的茶,她一声不响的看着老爷子心满意足的模样,眼泪禁不住滚了下来。
老爷子忙着喝茶,并不在意青宁的脸色,他好半晌才看见青宁颊上满满的泪迹:“哟,怎么了?受委屈了?呵呵……”
青宁低着头揉了好半天衣角,才嗫嚅道:“小青子,不多时就要上头了。”
“哟,那是好事啊。”
青宁又流下泪来。
“只是这头发梳成了髻子,可惜。”老爷子搓弄着青宁直泄到床褥上的青丝。
“老爷子……”青宁气苦得说不出话来,两眼只定定的盯着自己的膝头。
“怎么了?”老爷子瞅着青宁白着脸气闷的模样,好半晌才道,“明白……老爷子明白了,我明儿就找你阿娘说去,可好?”
青宁这才笑起来,她偎进老爷子怀里,一头青丝快活的纠纠缠缠着,而老爷子早已睡沉。
青宁当初也着实没想到两天后老爷子会和阿娘争吵成那样。
“你瞧瞧你这模样,拿什么和人家解元老爷争呢?”老鸨脸色青得难看,“且不论你掏不掏得起这□□的钱,我可是答应了人家在先的,你这一搅和,等明儿人家从京里回来,我怎么和人家交代?”
“我偏不信了!”老爷子争执起来,气喘吁吁,“你不就是冲着钱么,你以为我出不起?你当姑娘那会儿我就来这儿吃酒了,这里仙、艳、品三辈的头牌,做丫头的时节,哪一个我没照应过?他不就是个举人么,这里就算是官场,也该尊敬个老辈不是?”
“老辈?哟呵呵,你和谁卖老呢?依你倒好,我们这里倒成了尽孝的地儿了。可惜你这把老柴,能煮得烂人家那块嫩肉吗?也不怕造孽!”老鸨啐道。
老爷子的脸紫胀起来:“你欺人太甚!你当我没钱么?狗眼看人低!”
“老爷子!”青宁跑出来抱住老爷子,她怕惹恼了阿娘,今后阿娘再不让老爷子登门。
“你还护着他!”老鸨气得扬手要打,“越兴撕破了脸皮,今后阁子再不做你这桩生意,我还不信就能饿死了人不成!”
“阿娘!”青宁拽住老鸨的袖子,慌忙跪下,“阿娘莫气,小青子听您安排,求您别为难了老爷子。”
“你心疼他?你先起来,你现在矜贵。”老鸨拽起青宁,一脸鄙薄的睨着老爷子,“你瞧瞧,小青子替你求情呢,她到底比你明白不是?都是常客了还撇开规矩不管不顾的为难我!”
老爷子愤愤的甩袖就走,老鸨方冲门外趾高气扬了没多久,就见老爷子又急匆匆的跨进门来,疾步至桌边,当得一声重重砸下一锭银子!
老鸨立时瞪圆了眼。
“这是五十两!你认认,是眼前这玩意亲呢,还是那远在天边的举人和你亲!”老爷子激动的嚷嚷,干枯的胡子在前襟直颤,“你还做我这桩生意不做?”
“哎哟哟,”老鸨忙不迭抢了银子笼在袖里,“今儿算我有眼不识泰山,您老请——”
青宁一脸诧异的将老爷子让进里屋,她不知道老爷子哪儿来的那么多银子,她只看见老爷子一向佝偻的背这会儿竟挺得笔直。
青宁只为自己能和老爷子在一块儿了高兴,却没料到真正捧红自己的并非赵若晔,而恰恰是老爷子和阿娘的这场争吵。十里秦淮的风月客好奇堂堂的解元和一个老秀才争的娇娃是个怎生模样,于是纷纷的慕名而来,就这样青宁在懵懵懂懂间身价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