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惊身世(1 / 1)
满堂戟指兼骂声,不由人前不悔情。
昨夜偷自寻芳去,曾向山下垆侧行。
——仓央嘉措
原秋每周日都会去敬老院。邵青青没来由地对那种地方没有好感,她习惯了不去阻止他,话里话外却露出厌弃。原秋想试着不再去,可是不成,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他也试着去做别的义工。有次他被安排去照管药物成瘾的青少年,知道他们并不是他所了解的杜冷丁类成瘾者,而是止咳糖浆、止痛药……的成瘾者。
这些药也会成瘾?他听专业人士细细介绍,原来,的确可以。而且大量服用,有时会像毒品那样产生致幻作用。
他心里有个地方灼了一下。他一直不明白,自己酒后跟邵青青在一起的事,他明明意识清醒,却怎么会以为,是跟若西在一起。他想起来,扭伤的脚,止痛片……原来,是这样。
是什么样的命运之手,这样把他捉弄?
他们好不容易走过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可是,他还是,失去了她。
是什么样的冥冥之神,这样把他折磨?
“你不快活。”这天,伍柏林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原秋好险没掉下泪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脆弱,竟经受不住这么一句轻淡的话语。
“那个丫头不来了,我知道。”老人阴郁地说。
郁原秋转身就走。
他一直出了敬老院大门,站住脚步,仰首向天,青枝绿叶,阳光浮云,流年电一样从他心头流过。
也许,也许真的不该再来了。
下一个周日,他只在家里转悠。邵青青冷眼看他坐下去,站起来,又坐下去。“看你的样子,真遭罪。”她说。
他忽然烦躁,忍耐着,一声不吭。
她梳妆打扮好了,姗姗起身:“我和瑶瑶她们约好了,去做护理。”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兴趣结婚后都变了,她也去公司,但渐渐不再用心。上次甚至几乎出了漏子。这没什么,她喜欢做别的,就做别的吧,公司他一个人也打理得了。只是她却又嫌他陪她少了,她也没多少耐心陪郁母聊天或逛街,她们同学朋友这帮年轻人才时尚新潮,玩得痛快。
“你以前跟瑶瑶关系不怎么样的。”他说。
她岂止是“不怎么样”,高中时她眼里看得过谁来,只是她们追捧她。现在,她则享受她们眼中她的富贵、奢华。
她说:“人是会变的。现在我觉得,跟她们在一起也很有趣。”
好吧,只要你快乐。他现在做不到让她快乐,她似乎总也不满足,可他也不知道,怎样让她如意。
我尽力了,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母亲去自从那次大病后,觉得人生不过如此,更重要的是家人团聚,相处和气。公司的事有儿子,家务事请了有钟点工,只有儿媳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没事找事围着自己转。那也没什么,老人家看得很开,年轻人有年轮人的圈子,她一样心疼儿子、媳妇,有时间则自己去参加些娱乐活动。郁原秋独自在家,一时不知做什么好。他很久以来,没让自己这么闲下来过。
他独自坐了一会儿,想起来去小阁楼,清理父亲的遗物。
那是在顶层的小阁楼,他找了许久才找到钥匙,上去开门。里面空气干燥,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童年时那种莫名的神秘感又来了。这里,父亲从来不让他进来。他走进去,打开天窗。灰尘淡淡的,一套木桌椅,几个旧木箱,都整齐地摆放着,墙上有几个生锈的钉子,有一个上面挂着一件旧雨衣。
他打开一个木箱,里面有各式残破的工具,想必是父母初来省城,万事艰辛,自己动手的见证。再打开一个木箱,他一呆,里面竟然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玩具——残缺不全的,大致完整的,竟然全是他小时候玩过的!他一时恍如梦中,童年的记忆扑面而来。那是他在遥远的老家,父母偶尔回来,给他买的,那是他在同伴中的骄傲,可是那些骄傲,填不满渐知人事的空虚。可是他不知道,父亲何时会把这些他扔了或遗忘的玩具,辗转旅途保管到这里来。
他手扶在箱沿上,好半天,才伸手去拿起那些玩具,一样样看过,再放回去。他从来不知道,他是如此被父亲珍惜。
心中潜流涌动,却又空空地痛。父亲,父亲已不在了。
老天甚至不给他孝顺的机会。
他想起和母亲一起对父亲的缅怀,那只是让母子关系越来越紧密,而那些缅怀,怎当得起眼前深沉的父爱。
他沉默良久,方轻轻合上木箱。他的心,被父母的温暖填补了好大一块空白。
他打开又一个木箱,里面有很多簿子笔记之类的东西。他翻开来看,有旧账簿,事务记录,废弃的印章,显得古老的墨盒。箱子的一角,有个用旧了的钱包,他拿起来,里面的纸条上有母亲的笔迹,原来这是母亲当年送给父亲的礼物。他握了握,突然想到了若西。
他努力忽略掉心中的痛,把钱包放回去,钱包下面一个黑色的薄薄的塑料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刚想去拿,却忽然迟疑了一下。还要看什么?手已伸到上面,他停了下,还是把它拿了起来。很轻,很薄。他不知怎么有点异样的感觉。
他慢慢打开来,里面原来是父亲的病历。这就是母亲说的,父亲当年患过一场大病的事了。他随手翻了翻,刚想重新把它放回到塑料袋中,病历本中忽然掉下一页纸来。
那是一份医院的诊断书。
他随意地看了看,眼光忽然滞住。诊断结果是不育!
开什么玩笑!
他震惊地去看名字,是父亲,不错。诊断结果,明明白白写着不育。
他好像被什么重重敲击了脑袋。如果说他不是父亲的孩子,他从哪里来?!他心急慌忙地去看日期。某年某月某日。他呼吸一顿:那正是他出生的那一年。
他再去看那日期,比他的生日早半年。
他的头嗡嗡作响。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已知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母亲呢,母亲知道吗?
诊断书的时间是在母亲怀着他的时候,也就是说,母亲怀孕时,父母都不知道父亲不育。但父母的感情一向很好,母亲怎么可能会怀了别人的孩子?
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镇静了一下,把东西放回原处,想了想,又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怀里。站起来,他彷徨无主,心里空荡荡的。父亲,那个曾经让他畏惧,最后又宽容地理解他接纳他的父亲,竟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起了一个幻想,也许是母亲怀上他后,父亲又得过什么大病,才导致了不育。他要去问问母亲。
他仔细地检好阁楼里的东西,严严地锁上门,一步一步下楼。母亲和青青都还没回来,他独自在屋里坐了会儿,心绪难平,干脆起身出去。
“有什么烦心事?”吴昊天直接问。一接到好友的电话,他就知道肯定有问题。
“是啊。”郁原秋却只是喝酒,不再说话。
两人静静地喝了半天酒。吴昊天打破了沉默:“跟邵青青闹矛盾了?”
郁原秋不置可否地看了看他。
吴昊天说:“看出来了,你不痛快。”
郁原秋暗自耸耸肩:他们的美满爱情与婚姻,原来早有破绽。
“其实你们结婚,我一直有疑问……”
郁原秋知道,他是奇怪自己的那一段感情。他仍然无法接上话茬,那是他永远也不想提起的结。他苦笑一声:“算了,别提这个了。还是说说你吧,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吴昊天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分配在市府机关。他内敛干练,颇得领导青睐,已由干事提拔为秘书了。他和某政协委员的女儿的恋情也正稳步发展着。
“快了,迟不过明年。”
两人说了几句,又陷入沉默。
郁原秋直到黄昏才回家,一家三口吃完饭,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邵青青去卧室上网。邵母叫她趁年轻早早生育,邵青青无可无不可,于是上网搜集那些妈妈经育儿宝典之类的资料来看。
郁原秋像往常一样陪母亲看了会电视,直到母亲赶他去陪媳妇。他回卧室看书,心神不宁。
感觉过了好久,估计母亲回卧室了,他放下书出去,到母亲卧室。
母亲有些意外:“秋儿,有事吗?”
“我今天上午没事,去阁楼了。你说我爸当年得过一场大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沉吟了半天,方说道:“你为什么对这个事感兴趣?”
看来母亲的确还有些没告诉他的东西。他说:“我想弄清楚,也算是对爸的怀念。”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爸病了两年,也没查出是什么病,医生说,他能好,完全是靠他自己的求生力量所致。”
求生愿望那么强的父亲,最后却不明不白为刑拘受累,如风中之烛彻底熄灭。母子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还是原秋重提起话题:“那以后,我爸除了身体弱,老是病痛之外,还有其他什么后遗症没有?”
“这还不够吗?要不是这,哪能……”
他艰难地开口:“比如说,会不会,不育?”
母亲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想到这些?他不育,你从哪儿来?”
原秋心里得了点安慰:妈妈的神情不像在说假话,那么,一定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抱着期待问:“你怀着我时,我爸有得过什么大病没有?”
母亲断然摇头:“没有。你爸虽身体不好,但这以后倒一直没有得过什么大病。”
原秋再次混乱了。他不甘心:“妈,你再好好想想。”
“我不用想,那一次病就几乎要了他的命,要是再有什么,哪还能等到今天。”
原秋心情沉重,许久方说道:“我今天在阁楼里看到我爸的诊断书。”
“是什么?”母亲早已心怀疑惑了。
原秋掏出那张诊断书。
母亲渐渐脸色发白,双手颤抖。原秋生怕母亲有什么闪失,直后悔自己说得太急了点。母亲好半天才说:“肯定是这诊断书弄错了。肯定是这样。”可是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来,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下定了决心:“这个给你,”她把终日挂在床头的一小袋骨灰递给他,“你再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