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旧事（1 / 1）

童妈妈疾病已好，精神却大不如前，人们只当是她病后虚弱的缘故。只有她自己知道原因，却无法向丈夫说，更无法向女儿启口。她变得时常发呆，有时半夜里会醒来，辗转难以入睡。

她真想忘掉这一切。

可是钱包里的照片时常在提醒她，事情一直都在。

那是一张酷似童童的小照。老式的黑白色，极美的容颜，有着清淡的冷寂。照片上的女子好像在远远地望着她，眼中有着疏远，探究，寻问，仔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点茫然，一点困惑。

她终于在一个无人的下午，拨通了照片后面手写的电话。

那端，一个沉静的声音像是从古老的历史中走来：“喂？”

“你是徐小军吗？我是童童的妈妈。”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

徐小军先开了口：“伯母……”

她艰难地开口：“我不是怡城本地人。我的老家……”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地方，那个她一直有意回避，不愿意提起的地方。那是童童现在工作的城市，她的老家，她却极少和老家人来往，甚至，连童童都以为，自己的妈妈就是怡城人，只是近亲都无，只有些远亲在外地。

童童爸爸早已习惯了向外人说起时都说是怡城人。

“我不想见她，也不想再提起这件事。”她说。

“伯母，”徐小军沉吟着，“您决定了吗？”

“就这样。”

电话挂断了，她僵硬地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弹。那些过往……

徐小军初来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徐小军说起他的妻子，她虽然觉得琐碎，觉得有点怪异，却也还没有多想。可是隐隐觉得不安。

徐小军终于找到一个无人的时候低声告诉她：“我妻子和童童长得很像。”

她呆楞楞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说这些做什么，直到他拿出照片给她看。那毕肖的容颜，电光石火般催醒了她的记忆。难道，难道是她？

徐小军继续在说：“她叫青玉。”

她却没听见，只是前面徐小军的话迅速地在她脑海中连成了片：她３６岁，属鼠，９０年代初出国，老家……她整个人摇晃了一下：“你说你是她的爱人。”

“是。”他简短地说，知道老辈人习惯称爱人。

她恢复了神智：“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明白你说这些做什么。”她转身就走。

徐小军还是找机会在临走前，把照片塞给了她。

那是尘封三十多年的记忆，她不愿再想起。

这么多年，她差不多已成功地忘记了。她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过去，那些人，那些事。她融入了怡城，把怡城当做了自己的家乡。她在怡城工作，将要退休；她讲怡城方言，熟悉怡城的大街小巷和风俗掌故。她习惯了目前的一切。哪怕是童童在那儿，也不再能激起她什么联想。可是现在，不行了。有个人硬生生地逼着她去回忆，去面对。多年的苦心遮掩原来如此容易揭开去，而一切都还在。就像那个人好好地活着一样，记忆也不可抹杀。

那时候，她是十七岁，还是十八岁？

父母下放到遥远的农村，独留家中的她几年如一日受到邻居大哥哥的照顾。邻居大哥哥在工厂上班，吹拉弹唱样样在行。这个文艺青年走进了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扉，少女日渐绽放的美丽也令青年男子的心灵迷眩。终于有一天，他们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春节回家的父母发现了女儿的异常，那时肥厚的冬衣也快掩不住女儿臃肿的身材了。医院不敢去，去了也不接收，父母只能把女儿送到遥远的乡下，生下的女婴就地送了人。

邻居哥哥受到□□，丢了工作，全家搬迁不知所终。女孩儿则没有敢再回城里，而是投奔怡城的远亲。她抗拒恋爱结婚，直到年近三十才不得已出嫁。父母饱受打击相继离世，她与老家渐渐断了联系。幸而丈夫豁达忠厚，两人感情日深，时光流逝，终于抚平了心中的伤痕。

她愿意这样一直沉淀下去。

可是，这一刻，石破天惊。

其实她真的忘记了那个婴儿么？或许几十年来她只是自欺欺人，或许那潜在的思念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但是她不愿再面对那创痛。

那些波澜在心中起起伏伏，面上却只是平静。只是老伴儿觉得她变得沉默，偶尔会失神恍惚。

那个小小的婴儿，究竟是怎样了？她怎样跨越千山万水，到了遥远的美国？她的生活，她的人生，是一帆风顺还是坎坷曲折？所有这些无法解答的疑问，她只是让它们在心中纠结。不，她还是不要了解那么多。

在大洋彼岸，徐小军轻轻放下电话。至少，他找到了他们。他可以无愧于岳父母临终前的嘱托了。

他驱车来到墓园，在岳父母墓前献上鲜花，静静地坐了很久。一幕幕往事浮现在脑海中。

年轻气盛的他初来美国，备尝艰辛。那是如此孤寂的五年，至今想起仍觉得心悸。他一有时间就去唐人街，只是要听乡音。慢慢地，他熟悉了唐人街的点点滴滴，看惯了唐人街的风风雨雨。

他注意到，每到周末，总会有一个略带忧郁的女子，会来唐人街的茶肆，静静地坐到黄昏。那是一个静美如莲的女子，寂寞地开着。那同样的寂寞，吸引着他，却又让他不敢触摸。

他终于在一家颇有名气的金融公司立住了脚，唐人街去得少了，那个女子却一直在心上。

直到在地铁上遇见她。

他惊讶地发现，她拄着拐杖。

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他走上前，和她搭讪。他没有猜错，她果然来自大陆。他送她回家，没有想到，她家住在华人少见的高级住宅区。独立的私家别墅花园，静谧地坐落在那里，正如她的人，安静而美丽。

一年后他求婚时，岳父一口答应。后来岳父告诉他，从他第一次进门，他们就有种感觉，他就是女儿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因为此前，女儿不只是从没带过年轻男子回家，甚至，极少和年轻男子交往。女儿不肯说心事，父母暗自心焦，正不知如何是个了局。

去年岳父病逝前，特意把他叫到床前。他第一次听说了妻子的身世。

“小军，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岳父说完这话，长出了一口气。

他心中震惊，面容却依旧平静。岳父后事料理完毕，他立即着手开始查找。他要瞒着妻子，而那些过去的人踪，层层转手，几十年来变化又何其巨大。他好不容易才查到妻子的出生地，人却只隐约知道其母亲是某市人，却再没有其他丝毫线索。

那时起，他备加关注起那个城市。

他早就听说过陈曦裕，只是以前没有打过交道，也没有想过会和他有交集。

一次看该市新闻，一掠而过的画面中，无意中看见陈曦裕身后的女子，面容竟然绝似青玉。

心下震动，一遍遍回放那画面，看不真切面目，甚至连最初的感觉都模糊了。

调来陈曦裕的信息，却依然没有该女子的只言片语。陈曦裕的资料却研究了个透彻。他授意之下，手下人很快被陈曦裕那方搭上了线。他跟廖先生回国，亲眼见到了童童。巨大的谜底似乎就要揭开了，他却忽然退缩起来。

他放慢了步骤，也平抑着期待。

他暗地里观察着童童，这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没有遭遇过成长中的大困扰，看起来家境至少是稳定平实的。他不能惊扰到她，但是她的父母又是怎样的人呢？应该也是不难沟通的。

他还是先试图在本市查找，但是他仍然失望了，没有丝毫线索。童童成了他最后的稻草。

他去了童童家，心里不是没有紧张。但是旁敲侧击都落空了，他们是怡城本地人，童童妈妈对他讲的青玉的年龄与经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哪里出错了？难道真的只是偶然相似？他还是难以相信，这世上哪里有那么相似而且生得极为美丽的人！

是时间和遗忘吧……他想。也许只是长时间不愿想起而习惯于忘记。无论如何他要试一试。

他好容易找到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机会告诉她，他的妻子青玉。他耐心地等她回想过来，等她告诉他真相。他知道她一时没那么容易接受。就像他那时，乍一听岳父告诉他青玉的身世，他意外，震惊，而更多的是心疼。

现在也是。他知道她仍是还没有接受，毕竟事隔多年，来得太突然。可是他也知道，她终会接受青玉。他只要等她的心慢慢静下来，等时间让她接受事实。

墓地里，阳光正明媚。微微的风拂过，似乎地下的人也在安心地守候着。

他记得岳父告诉他：“我们对青玉很内疚……”

岳父母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走出来的知识分子。因为不育，老家的亲友辗转帮三十多岁的他们送来了青玉。这个美丽的小婴儿，一来到他们家里，就备受他们疼爱。但是因为有海外关系，他们受到冲击，青玉不得不时常被他们寄养在他人家里。也因为有海外关系，他们先行出国，与青玉暌隔多年，没有能够陪伴女儿度过她最关键的青春花季，一直是他们内心深深的遗憾。青玉上高中时，他们事业稳定了，想要接她出国，可是青玉不肯。她说要在国内参加高考，在国内上大学。女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父母只能由她。

不料，这却成了他们最后悔的决定。

“我们那时要是坚持让她出来就好了。”岳父低沉地叹息。

“您别再说了。”徐小军止住他，自己的心也沉了下去。

青玉因为从小居无定所，父母又常常不在身边，性格变得十分内向。她很少说话，也没有什么朋友，只是成绩却异常优秀。在学校，在寄住的亲戚家，她都是个令人省心的女孩子。只是她总有淡淡的忧郁，没有谁能解开。

出国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一度父母怀疑她得了自闭症。父母以为她是不能适应环境，所以经常带她去唐人街，这就成了她的习惯。和徐小军结婚很久之后，他们的感情已经融洽深厚得浑然一体了，她才告诉徐小军，其实她早就在唐人街看到过他。

这就不难令人理解了，为什么依她那样的性格，居然第一面就肯让徐小军送她回家。

她说，他令她感觉踏实。

徐小军是在他们恋爱时就说过，他最初见到她是在唐人街。

青玉只是听他说。徐小军也不是多话的人，却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慢慢把自己的经历和心思一一说出。他们惊讶地发现，两人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和兴趣。他们看了很多同样的书，喜欢同几部电影，爱听同样的歌。他们一起去美术馆欣赏美术，总是有相同的感受和见解。其他一些时候，他们会各做各的事，于默然相守中，有着心灵的安宁祥和。

他们都不怎么喜欢应酬，他们常常在林荫道上散步，听歌剧，周末开车去乡下，偶尔，他们还是会去唐人街，有时她陪他漫步，有时他陪她去茶馆。她仍旧坐在惯常的位子上，不同的是，旁边多了他相陪。

徐小军对国内的夜生活开始是不太习惯的，回国次数多了，才渐渐接受。陪廖先生他不得不应酬，有时廖先生直接把应酬的事交给他。他却始终觉得，自己不能融入到那种欢乐喜庆的场合中。那些豪华的庆祝，过分的排场，恭维的话语，飞扬的酒色财气，他永远是淡淡地看着。而陈曦裕，算是这个圈子里的另类。

陈曦裕只是不放纵。仅此，他就显得比其他人不一样。

可是，所有人，也不过都是一样的普通人罢了。

童童陪在陈曦裕身边，于徐小军来说，和在其他人身边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淡淡地审视她，只是因为和青玉相关。然而，她和青玉的性格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