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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天堂,晚霞红(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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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宁何说今天大家自由活动去找自己喜欢的景致作画,严凡决定的很痛快,画花。一直以来她画的都是那些姿态诡异,或优美或妖娆的淡色花朵,它们只能盛开在画上,只等你看到它的下一秒就要凋零。她想去看看原野里的花朵,记得火车经过的一段小路上曾经就有淡紫色的花朵组成的云霞,那些才是自由的花。

萧宁何假公济私地把严凡和他分成一组,不过这是严凡的想法,毕竟人家两对情侣凭什么分开呢?但是她还是保持沉默,萧宁何走在她前面,看着这个男人好看的背影,他不是那个翩翩少年,可是走在他身后的人就想着:就这样走下去吧!不是不快乐的。

他们一直往城镇的郊外走,背上的画夹硌得人后背有些痛,不自觉地就走得慢下来。忽然身上一轻,画架就被挂在萧宁何的手上了。不等严凡开口要回来,萧宁何就笑出一口白牙,“再不走快点就看不到最漂亮的了。”

这样子倒像是小学时候的春游,兴致勃勃,甚至有些过分的活跃。可是严凡却不会觉得怪异,因为这个微笑里有着最令人愉悦的纯然,如同羽毛,轻轻地拂过心头。或许是被感染了快乐的情绪,在她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一个大大的笑容就已经绽开在脸上。

一路上都是栽种十分整齐的作物,并不是粮食,严凡过去或许是五谷不分,可是自从被郑泽同笑过一次之后她还专门去市图书馆查了植物书记住了很多生活中常见的植物。而在她眼前的这些植物,有的叶子宽大,但是植株十分矮小,还有的枝叶伶仃伸展开来如同遒劲的国画。可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丑。或许严凡对于美的事物缺乏抵抗力,相对而言,对丑的事物也就十分挑剔,这里,能有什么漂亮的东西吗?将信将疑地跟着萧宁何往深处走,脚下的路从石砖变成了鹅卵石,前方的尽头竟然算是有墙围起来的,面前只有一道铁栏杆的小门也是被一把巨大的锁头看守得严严实实。

“我们去哪儿?”

萧宁何一脸鄙视,就是明摆着嫌弃她笨,可是手还是曲起大拇指,指了指里面。

“那……你有这里的钥匙?”

后者面无表情,“没有。”

“怎么进去啊!”

严凡抬头满眼的问号,萧宁何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于是严凡想:难道他有钥匙?或者他知道后门怎么走。可是这些可能性在萧宁何一个动作之后都被打得粉碎——他提了提裤脚,骑坐在墙上,还向她伸过了手,“我拉你上来。”

严凡算是第二次翻墙,可还是免不了笨手笨脚,无论如何也不敢往下看,最后萧宁何让她直接闭着眼睛往下跳。她走了老半天的路,到了这儿才退缩,想想也是窝囊,就咬着牙跳下去了。然后就被人接住了。

“看看?”萧宁何放下她,在她耳边说。

严凡睁开眼睛,就没再眨一眨。因为眼前的景色太美,那明明就是一个个摇曳生姿的花精!艳红的,水红的,杏红的,纯白的,有舒展而薄的花瓣,微风一过就颤巍巍地抖动,空气里有她从未闻过的香。阳光下,都散发着浓艳却有天真的香甜。

“它们是……”

“罂粟。”

真正的云南特产,在严凡的印象里,没有一个事物的象征意义能比罂粟更代表云南这片神秘的土地。

她着迷于如斯美景,迈不出一步。细长的茎子,稀疏的绿叶上一朵朵的花,即使触手可及也还是觉得遥远。

“画画吧!”萧宁何很快找了个不错的角度,铺上一块带过来的粗布,“你过来。”

严凡走过去,呆呆地接过萧宁何递过来的画夹,然后看他走开找了另一个离她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惹得她心里嘀咕:是给她的地方好还是他自己给自己挑的地方好?算了,反正这里确实是个好角度,可以看到整个花田的郁郁朦朦,远处是青山如黛,这样的画就像是一个女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有忧郁的柳叶弯眉和张扬华美的锦绣身段。

她只在禁毒宣传日见过这种花,也不知道是不是摄像师的内心恐惧还是怎么,那些罂粟被拍摄得普通而丑陋。海报上与这鲜血一样红艳的花朵为伍的也永远是黑暗的骷髅和令人心惊的针头。谁也没告诉过她,它们是这么的美。或许有人说虞美人也是罂粟属,罂粟科。可是一旦见到了罂粟,严凡就知道她不会再搞混它们了。如同赝品和真品,只要有机会对比,真相就永远是残酷而凌厉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交流。而风中带来的两个人的气息却是纠缠的,平和而安详。令人心安,愉悦。

画着画着就入了迷,调和出来的颜色也都慢慢得心应手十分协调,如同她想象的一样。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下笔,不同于以往的谨慎,严凡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们留住。而一笔急过一笔的同时,她的耳边听到声音,如泣如诉。

林绯?是你么?她不敢停下来,手上的动作轻柔下来。唯恐吓跑了那些真实的不真实的幻觉。

直到日光慢慢加深为橘色他们才收拾了画具,严凡的画还有一些没有完成,总觉得不太能够抓住其中的气韵。等她收拾完,萧宁何早就已经站在那里等她了。背着黑色的画夹,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即使穿的是当地普通的短褂也显得气质倜傥。

严凡走过去,下意识地站在那里又往回看了一眼,觉得这个角度并不如他给自己选的那个那么好。忽然就好奇,他选择这里画出来的是怎么样的作品?“能给我看看你的画么?”

萧宁何点头,答得十分痛快:“可以。”还不等她拿到他的画夹,又补上一句:“这幅除外。”

“为什么?”

“还没完成。”一张酷脸倒是很符合艺术家的脾性。

严凡也并不在意,慢慢就淡忘了。而在很后来的日子里,遭遇了极度的幸福和悲伤之后,才看到了那幅画。

回去的路上严凡收到了一条短信,竟然是来自T市的号码,而手机的主人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父亲。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父亲的短信,可是内容却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家里有事,请速回T市”。

严凡的心咯噔一下,因为未知而觉得惊恐。萧宁何看她脸色不对,明明刚才还是一脸的灿烂笑意转眼却是怔愣的表情。“怎么了?”

“我要马上回家。”父亲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个标准的教师形象,正直,严格,一丝不苟并且……冷漠。现在竟然会给她发这样一条短信息,要她回家。

“出什么事情了?”才在云南呆了一个星期,她却要匆匆回家。

严凡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应该很重要。”

返回T市的路程出奇的顺利,萧宁何找人订了机票,送严凡到机场,然后又送她上飞机……

当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另一张机票冲着她笑,趁着她愣神儿跟她一起入关的时候,严凡原本的心急如焚和不安惊慌忽然就被包裹起来,仿佛被他收入了他的口袋里。

5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令人心急如焚,上飞机之前她又打过几个电话,可是那边的声音一直是:对方已关机,请稍后再拨。萧宁何在飞机上一直在看杂志,并不与她交谈。

T市的机场里,严凡和萧宁何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也回家看看何老师吧!”萧宁何是这么解释他回T市的理由的。

他把旅行袋递给严凡,“有什么事也不要太着急,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一定要来找我。”其实他没说出口的那句是:“即使我帮不上忙,你也可以来找我。”

到了家门前,严凡一路的风风火火却忽然像是被浇了兜头的一瓢凉水。一样是六年前的样子,暗灰色的防盗门泛着冷冷的光泽。正在她抬起手来要敲门的那一刻,门“咔哒”一声开了。

“严凡?你怎么回来了?”是严凡的母亲,依旧是朴素端庄的样子,可是严凡却觉得总是有什么不同。显然她奇怪女儿忽然从千里之外的学校回家的举动,从表情到语气都是吃惊。

“母亲”习惯使然,严凡说话十分有礼貌,“是父亲叫我回来的。”而母亲竟然还不知道?她心里奇怪,人还站在走廊上,也不方便说太多话。想进家门的时候才终于知道了这奇怪是源自什么:母亲即使对于客人也一定要客气地让进屋里的,可是却让自己站在门口半天,而她的身子站在门槛上,丝毫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您是要出门吗?”严凡看到她手里还捏着外出的包,问了一句。

母亲还没开口,可是屋子里有人说话:“是严凡吗?”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熟悉,但是她不能分辨出这是哪一位亲友。

严凡下意识地想答应,可以母亲却抓住了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说:“你现在马上回学校!”

严凡想问为什么,可是母亲的手用的力气很大,几乎是颤抖的,“算是我求你!快回去!回去!”可是这明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她怎么可能走!

她试图去挣开手上的掣肘,事实上确实没有费多大的功夫母亲就送了手,因为门被人从里面呼啦一下拉开了。

屋子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父亲。而另一个想必就是说话的女人了。只这么一眼就让她觉得这个女人与母亲是截然不同的典型:着装颜色艳丽,脸上化妆,涂珊瑚色的口红。整个人看上去还算漂亮,只是气质明显要俗了很多。

“哟,严凡回来啦!”女人脸上的笑容竟然是十分灿烂的,严凡觉得刺眼。脑子里一晃而过的东西终于有了眉目:上个月她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接过她家里的电话,而父亲说是新请的保姆。可是,现在的保姆难道都是这副打扮了?

四个人站在门口形成一副诡异的局面,两个人站在门里,她在门外,母亲立在中间,脸上辨不清表情。

“谁让你回来的!”父亲平日里与她并不亲近,甚至连发脾气也鲜少。现在他却是横眉怒目地看着她,那眼光让严凡觉得自己就是受万人唾弃的一个罪人。

“是……您……”严凡说着就要掏出手机来解释。

“不用拿了,是我要她回来的。”那个笑着的女人说话了,脸上仍旧带着笑,只不过这个笑容有了冷冷的意味,她的眼里都是银色的小针,扎的人坐立难安。

严凡的父亲看着她皱起眉头:“大人的事情,你叫个小孩子回来干什么!”

那女人倒也不急不缓,轻轻把手挂在他的胳膊上,说:“哪里还是小孩子啊,大学都快毕业了,要说小孩子……”她忽然低头用另一只手抚了一下肚子,严凡这才注意到这个女人虽然身段儿窈窕,可是穿的却是一条韩版的高腰裙子。本来看不到肚子,她这么一摸,那个微微的凸起就明显起来了。

“严凡”她父亲似乎是咬了咬牙,下决心似的投下了一枚炸弹,“我跟你母亲……会离婚。”

她听到的是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吗?离婚在当今的社会倒是和嚼口香糖一样随时在发生的事情,而发生在父母身上?她觉得很缺乏真实性。印象里他们可算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样的夫妻怎么可能离婚。小时候母亲教自己背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竟然就这么灰飞烟灭。

到了如此地步她反而能够冷静下来了,回来路上脑子里猜想的种种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精彩。“我们进去说吧!”倒不是怕旁人看笑话,而是她现在两腿发软,站不了多久就要说不出话来了。

坐在沙发上,她还是习惯地坐在离中间最远的位置,把旅行袋放在一边,抬头说:“好了,你们谁来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父母都是教了半辈子书的人,口才自然是不在话下,可是这一秒,没有人开口。母亲的眼睛里分明有泪,而父亲也看到了,却是袖手旁观,脸上都是决然。

“啊,要不就我来说吧!”这个陌生的女人甚至没有自我介绍就导演了这一出大戏。她还是笑,笑得姿态妖娆,仿佛说着的是一条漂亮的裙子或者一件首饰。“我和严明远是真心相爱的,他与你的母亲已经没有感情了。而且我的肚子里怀了孩子,我不希望他生下来就没有爸爸。”第三者登堂入室,义正词严且理直气壮。

严凡还是觉得好笑,声音是平板的:“你说他与我母亲没有感情了,你怎么确定他对你的所谓感情,不是你的一厢情愿呢?”自以为深厚,自以为了解,往往才是最可耻的失败。即使他对母亲没有爱情了,总是该有亲情。

而那个女人一脸的嘲讽,自信满满,“至少我能为他生孩子,她呢?少给他戴绿帽子就不错了!”

这种辛辣的言语显然不是严凡这个从小乖乖的孩子能承受的住的,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逆流到头那里去。猛地从沙发里站起来就扑了过去,给了她一耳光,然后就是自己在天旋地转。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她,小时候她甚至会希望父母能注意到她,即使是骂骂她,甚至打她,而他们总是对她理智又客气的。现在的这个耳光只能带来侮辱,他低头闻言软语地询问:“怎么样?有没有伤到?肚子痛不痛?我们去医院看看。”走出门的时候回过头冲着在另一边流泪的女人喊:“管管你的孩子!说着话怎么就动起手来了!”

“你”的孩子?!严凡摊在沙发的扶手上,扭过头去看母亲,后者也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瞬间母亲站起来,把她拉起来就往外走。那么大的力气,几乎是强行地拽着。把她推到了门外去,嘴里近乎呢喃:“你走!你走!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你走!都怪你!你是个魔鬼!和那个魔鬼一样,害了我一生!”

严凡被拽得站不稳,她的心里更是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舟,在波涛翻滚中迷茫不知所踪。饶是她再笨也听出了一些端倪:原来她并不是父亲的孩子,换句话说她并不姓严。而生下她的人更不是心甘情愿的,她从头到尾都是个惹人厌恶的笑料。

同时,她又觉得以前那些隐隐约约感觉到的隐晦的冷漠和隔阂也终于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而她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终于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他们一丝一毫的亲情,因为他们都恨她。想到这里她觉得凄凉,她不是个出色的孩子,但是班主任从来都不会认为她不是个好孩子,她努力地不行差踏错一步。可是,她却没有想过也许她存在的本身就是个最大的错误。

脑子里乱哄哄的,还有灼热的感觉,她不动,也不用力。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被拽着,然后大门在她面前被锁上,又只剩下寂静和头顶那盏被震亮的感应灯。

出了教师宿舍楼,明晃晃的太阳让严凡睁不开眼睛,觉得痒,伸手一擦就是一片潮湿。她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盒烟,结账的时候又买了一盒橘子味道的硬糖,因为有人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血糖高一点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店主是个很和气的人,并不认识严凡,问她:“替你爸爸买烟啊!”

严凡却揉揉眼睛笑了,“我买来自己抽的。他不抽烟。”她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到底抽不抽烟,但是严明远是不抽的。说完就结账走人,留下店主一脸的惊讶。

中午的街道很安静,她就晃晃悠悠地一路看着记忆里最熟悉不过的街区往前走。严凡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儿,其实这个似乎是她的习惯了,遇到问题总是想躲起来,盲目地乱走。忽然眼前就是一片的红,看不清楚周围,她捏了两下鼻梁,睁开眼睛见到那幢门前有高大梧桐树的旧时楼房,玻璃窗框还是木质的,涂着淡黄色的清漆。画室可能已经关掉,因为窗子都紧紧地闭着,以前她们是最喜欢打开窗发呆的。听树上的蝉鸣,还有站在树下的那个少年动情的《橄榄树》。

现在呢?这里还是有蝉鸣,嗡嗡的,用喑哑的嗓子吟唱着这个夏末最闷热的天气。她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别人说话:“郑泽同,郑泽同,郑泽同。你怎么不在这儿?你怎么不管我了……你不是说会一直保护我的吗?你说话不算数。”

一路从云南回来,虽然是坐飞机,可是这么一折腾还是累了。索性就往门前的台阶上一坐,从口袋摸出那包玉溪,利索地拆完包装又发起了呆。

后来,她嘴里含着一颗橘子味的糖果百无聊赖地找对面树干上的蝉。树荫下十分清凉,眼睛流过泪之后十分困顿,她的手臂抱着膝盖,出过一身汗之后有点冷,可是她只有自己,也只能有自己,或许很多年前的冬天也不曾让她这样冷。

最后她还是睡着了,一直到太阳下山,还是被人叫醒的。“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他问的很有技巧,潜台词其实就是:怎么不回家?可是联想起自己一整个下午的心神不宁,萧宁何想问,可是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

严凡抬起脑袋来看他,仔仔细细地端详他,就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他似的,眼睛明亮如同一只猫。他情不自禁地蹲下,与她平视,“怎么,不认识我了?小心我把你的美术实践课挂掉。”话说得很严肃,可是唇角眉梢的笑意泄露着情绪。

他开心,真的开心。虽然严凡看起来心情并不好,可是他并非幸灾乐祸。他的快乐是源于看到她在眼前的那份安心,忽然五脏六腑找对了位置,呼吸也恢复了频率。

没想到坐在台阶上的严凡也笑了,笑容从那张原本迷茫悲伤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的凄凉。萧宁何的心忽然就是一窒,心念一动就伸手把严凡从地上拉起来。他的头抵着她的,柔声问:“到底怎么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闻言软语地问过她“怎么了”,严凡莫名地委屈,本来已经干涸的眼睛竟然又要开始酸胀。她的手心里攥着萧宁何衬衫的衣襟,整个人都缩在了他的怀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最后一丝暖色褪尽,周围的景物都染上冷色的蓝,严凡终于慢慢从他怀里抬起头。

路灯还没有亮起,看不清她的表情,只那一双眼睛流光溢彩,黑白分明。“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她说得轻轻的,犹如梦呓,她看着他,感觉到他的僵硬,脸上也无多余表情。严凡知道自己的恶劣,在被抛弃的时候找一根浮木。可这就是人的本能啊!她想要活下去,想要得到感情,而面前这个人,自己也不是不喜欢的。她不知道怎么说,所以选择直说,看萧宁何的样子,她心里忽然有点紧张,如果他不愿意呢?自己确实没有什么优点,又是凭了什么呢?要知道,萧宁何在学校,无论是年轻女教师还是学生都是趋之若鹜的。忽然就有点生气,他不该趁她心烦意乱的时候来找她,害她说出奇奇怪怪的话。这么想着的同时,身体也就随着意志想要退开他的怀里。

然而刚退出半步,整个人忽的就往前一晃,被萧宁何紧紧抱住。干净的声线就从头顶散开来:“同学,不能出尔反尔啊!马克思教育我们要诚实!”他笑得邪气,语气里有太多的宠溺温柔,几乎要将她溺毙。

可是严凡的头被压在萧宁何的胸前,所以看不到他脸上的自嘲和无奈。他不是不懂得她的,一定是因为什么外界的原因才会使她如此反常。如果他是个绅士,就应该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他也几乎要那么做了,然而说出口的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以至于后来萧宁何想起今天,都会问自己,后悔吗?不后悔吗?值得吗?不值得吗?

严凡脸红红地坐在萧宁何家里的沙发上,进门之前她才惊觉自己跟着他回家的做法是否合适。毕竟严格说起来,他们成为情侣不过是两个多小时之前的事儿,怎么一转眼就“登堂入室”了呢?

萧宁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脸犹豫就知道她那个小脑袋瓜里一定是挣扎着呢,于是慢条斯理地说:“我爸妈都出差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严凡马上放心了,可是随即有狐疑地看着他笑得越发像狐狸的俊脸。眸子里逡逡的黑,亮得如有流光闪烁。萧宁何一边拿钥匙开了门一边说:“难道你小时候没听过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啊!真是个傻傻的小红帽,难怪被大灰狼拐!”然后,严凡的脸就可疑地红了……

萧宁何之前出去本来是要买菜做晚饭的,结果带着严凡这个宝贝回来,反而忘记“正事儿”了。放严凡独自呆着他又着实地不放心,所以最后就索性煮了一锅方便面。自然是被严凡大大地嘲笑了一番,说他厨艺不佳,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他也不生气,慢悠悠地吟着:“君子远庖厨。”

说是这么说,也许是饿了,也或许是因为萧宁何煮方便面还是有些功夫,严凡还是吃了满满一大碗,热得满头大汗,连鼻子尖都是细小的汗珠。

吃过饭,她打算表现一下说要去洗碗。

“你还是先去洗个澡吧!都快成小花猫儿了。”萧宁何给了她一件睡衣,和新的毛巾把她推进浴室。睡衣的样式很保守,朴素的颜色,有精致的绣花,应该是何老师的。她忽然就想起来,自己不知道她母亲的睡衣是什么样子的。

急急地洗了个澡,连头发也还滴着水,她就往客厅走。

看到萧宁何坐在沙发里拿着茶杯的样子,脚步又轻下来。

淡金色的茶水,水汽袅袅又有茗香,空气里都是安逸宁静。严凡忽然就羡慕起萧宁何手里捏着的那个白色瓷杯,干净无暇,且懂得包容,冷热自知。

萧宁何兀自看着沙发边的落地灯出神,她坐在他旁边,说:“好香。”

“这是冻顶乌龙。”

“刚才想什么呢!”严凡说得轻松,如同平时闲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极力地控制自己的不安,犹如一个溺水之后的人再也不敢离开救生的稻草,现在,萧宁何就是那根稻草。

萧宁何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有清脆的声音,他的声音是清朗的:“在想,怎么才能对你再好一点儿。”

他眼睛里的认真终于令严凡动容,因为有那么一个人想为了她而做出努力,想努力地对她好。身体轻轻地靠过去,“你对我很好,很好,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这么说或许对郑泽同并不公平,可是他的好是她要不起的,会让她觉得痛苦,那么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她只是贪恋最卑微的一点温暖,不必灯火辉煌,只要有细微明灭的烛火般的温暖就可以了。她终于相信萧宁何是可以给自己温暖的那个人,没有遥不可及,没有歇斯底里,她从他身上汲汲获取的都是似乎永不枯竭的暖意。

萧宁何抱着她,那么小小的一团,软软地蜷缩在他怀里,像是一只猫。他从小到大并不喜欢这种动物,但是,他想,如果她是一只猫的话,自己如何去宠都是不过分的。伸手揉揉她刚刚洗过的头发,“累了就去睡吧!”

“嗯,还不困呢,下午都睡了一会儿了,再呆一会儿。”其实她想说:再抱我一会儿。几乎如同小孩子的撒娇,目的单纯地想让人抱。虽然嘴硬,可是不一会儿呼吸就开始变得绵长起来,眼皮下也投出淡淡的小片阴影。萧宁何也不敢动作太大,慢慢地取了茶几上的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手臂绕过她的颈后和膝盖,像是抱着脆弱的易碎水晶。最后一丝光亮略过的时候,严凡眼角终于有亮亮的冰冷痕迹淌过。

萧宁何是个好情人,无可挑剔。体贴却并不啰嗦,有主见但是从不霸道专断,虽然是两个人在家里,也不是一直有话讲的。有时候她坐在窗边看画册,萧宁何在一边打游戏,或者她对着电视机看里面的痴男怨女演绎缠绵爱情,他在厨房挥着铲子喊她吃饭。

严凡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加了糖的白开水,她开始越发地嗜甜了,只要尝过了就无法忘记,如同爱情,碰到了就无法避开。对于感情她干渴得如同行过茫茫沙漠的旅人,一旦得到了水,就近乎贪婪而绝望地想要更多更多,以此来一再确认自己得到了。

萧宁何穿了T-shirt和牛仔裤的样子让他显得异常年轻,但是他的头上还戴着一顶可笑的棒球帽,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他语气轻快地开口:“走吧!”

严凡一脸茫然,这是她在这里住下的第四天,前三天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宅在家里的,并没安排要去哪儿啊!“往哪儿走啊?”

“去做义工。”他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想起一个词儿——倾国倾城。怎么会有一个男人是这么笑的?嫉妒归嫉妒,严凡还是很没出息地被他蛊惑,戴着和他一样的帽子出门了。

“这个是你以前画的?怎么那么丑。”萧宁何举着一张发了黄的石膏素描一脸嫌弃。他们站在画室的老旧建筑里看着同样有着旧时光印记的纸张,一切都只能用四个字形容——物是人非。

“我画的就是丑,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吧!”她皱皱鼻子,丝毫不生气,反而还有点俏皮。她知道她的天赋有多少,在萧宁何这样的人面前,她的画确实是“不堪入目”。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吗?”严凡看着墙边的箱子都蒙着一层灰尘,想来应该已经很久没人来这里画画了。这与记忆中时而因为调皮和不安分就分外热闹的画室并不相符。

“年末之前就会拆迁了,听说会新建办公大厦。在此之前得把这里的东西收一收。”萧宁何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打开了墙边的那只旧的樟木箱子。里面的东西还是画,不过这些显然是经过精心处理,打算长期保存的作品。素描纸也是发黄,却不同于之前那些,而是由于定画喷剂导致的一种淡黄色。“看来我妈的学生还是不乏聪明人的。”这不就是说她笨吗?

严凡故意张牙舞爪地叫嚣:“知道我笨还找我来帮忙!早知道就呆在屋子里吹冷气!”

萧宁何笑得很狡黠,也不理会她,自顾自去另一边整理画架去了。两个人整理了两三个小时,总算把大多数东西都打包,绑紧了。几个大体积的石膏像因为搬运要小心,先用报纸包了好几层才放在地上。上面偶尔还能看到当时为了计算比例留下的淡淡的铅笔痕迹。

于是找出一块放在窗台上的橡皮,慢慢地把那些痕迹擦了去,萧宁何见了就逗她:“毁灭你自己的罪证呢!”

严凡当然不承认,急急地说:“不是我,我那时候才不这么量比例呢,这么做的人是……”林绯,她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慢慢地擦着,直到那部分石膏表面比其他区域都干净了才停下。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可理喻,于是重新打起精神说:“来!咱们看看当年那些画在你这个专业人士看来是不是够专业!”

她打开那口箱子拿了第一张画,问:“怎么样?”

萧宁何状似仔细地看了几眼,摇摇头:“笔触太过凌乱,虽然光影处理还算不错,但是难成大器。”

“那这张呢?”她又拿了下面的一张,是琴女,很漂亮的构图和排线。

可是他还是摇头,“匠气,没有灵性。”

“这张?”第三张是骷髅骨,看你还有什么意见!画得这么恐怖,你还说什么!

“……”

看,没话说了吧!她正在洋洋得意,岂料萧宁何却说:“你没看到右下角的字吗?”

右下角?字?翻过来一看,果真有个“60”,也就是说这幅画根本是老师拿来教育学生的反面教材。严凡尴尬地干笑两声,不敢再造次了。

两个人把剩下的画也都看了看,嘻嘻哈哈地随意说些话。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严凡就忽然停下了,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停留在那里。

“你也觉得这张画得不错?”萧宁何说:“就是这幅画让我决定去画画,当时总想着应该把它完成,可是后来人都不在国内,等再回来找也早就找不到了。还以为它的主人已经画完它把它带走了,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

“是啊,画得很好,可惜没画完。”她说话很平稳,然而这平稳正是为了衬托命运的诡异,“可是永远也不会完成了。”

萧宁何惊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明白过来画的主人究竟是何人了。这样的宿命在他看来只是个巧合,可是却让严凡内心都在发抖。与萧宁何的缘分竟然一直都是源于林绯,这个认知如同一张大网,带着若隐若现的阴影,慢慢覆盖住她的生活。

她站起身,拍了拍沾染了灰尘的手,“我饿了,你请客吃饭算是付我工钱。我要吃好吃的,你不许做周扒皮啊!”

萧宁何没站起来,冲她无奈地摊摊手说:“今天恐怕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因为一会儿有个约会。”

“你约了老同学?那我自己买点东西回去吃好了。”

“不是我,是你。”

现在反而是严凡一头雾水了,自己什么时候和谁约好见面了?怎么她都不记得?

“我昨天接到学校那边的电话,你母亲以为你回学校去了,结果打电话到学校没找到你,所以才托学校又找到我这里。”

严凡嘴角抿成一条线,可即使她不说话,眼睛里的波涛汹涌早就看在萧宁何眼里,“去见见她吧,事情一直憋在心里总是不舒服。我在家里沏乌龙茶等你回来。”虽然他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不快乐,他知道。

面前的男人从相识以来就是如此沉稳,再大的事情到了他手里也都是举重若轻。他令她安心,细心地为她想好了每一步,即使她受伤了,身后也总还有他在那里等待。

终于,她蹲下身子,抱住了他的腰,说:“谢谢。”谢谢你给我勇气,让我面对过去,谢谢你给我理解,为我解开心结,谢谢你给我时间,等我慢慢地爱上你。

他把下巴放在她的发旋上,说:“傻丫头。”

严凡终于再一次站在了家属楼的门外,萧宁何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为难地回头。他冲她打了个手势,告诉她自己会在家里等她。

这一次进门很容易,因为家里除了母亲就再没有别人了。

不过几天没见,她似乎更加憔悴,整个人黯淡地几乎要隐没在那身素色的套装里。严凡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呆在这个熟悉的空间里,可是身上那种局促的感觉都快要了她的命。对面的母亲并没有上一次强烈的恨意,可也说不上热情,淡淡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她略微往前挪动了一点,说:“严凡,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严凡紧紧地抓着沙发柔软的边缘,看着眼皮底下的茶几说:“您,真的恨我吗?”

“我……”

“算了,当我没问。”还不等母亲回答,严凡就匆匆打断了她,她怕,如果她回答“是”,自己将情何以堪?!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没想到……咳,正好可以当面告诉你。”她叹了一口气,捋一下耳边的头发,其实并没有碎发落下来,这是干练的母亲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她苦笑了一下说:“我和你爸爸……打算离婚了,会尽快办手续。这房子会给他,我打算去宁夏支教。这也是我年轻时的愿望,总算有机会可以完成。你也长大了,我一直也没有照顾好你,现在你亲生父亲来找你了。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他一起生活。”

亲生父亲,这四个大字重重地敲打在严凡的心上,二十年,二十年才来见她的一个陌生人,她凭什么要跟着他一起生活?

出口就是支离破碎,说不出别的,只能问一句:“为什么?”

“其实,你见过他的。六年前你们就见过面了。”

“他姓郑。”姓……郑?!

这个姓氏对于严凡简直是晴空霹雳,一时将她震得不知所措。结果被吓傻了一样,还想要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不会那么巧合,怎么就会那么巧呢!她颤巍巍地问:“他和郑泽同?”

“他有一个独生子叫郑泽同。这也就是我当年让你远离他的原因。”一切都如梦境,分外的不真实,如果这样算,她和郑泽同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或者姐弟?那么吸引他们彼此的究竟是那可耻的血缘还是充满了罪孽的爱情?记忆里水晶花园一般的景色忽然之间就满目疮痍,不堪入目。

真相如此狗血,如此荒唐,严凡的眼睛湛湛地望着母亲,这个女人如今看来依旧有动人的轮廓和清瘦的身体。脸上虽然没有彩色的化学品装饰,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情绰约。她给了她生命,又嫌恶着她。

屋子里静得只听见空调细微的动静,严凡的母亲侧头看着窗外,半眯起眼睛,将她的年华娓娓道来:“那年我二十岁,即使那时候的人晚熟,可是到了大学这个象牙塔大家也都开始谈起恋爱来。我年轻气盛,从旁人的眼里也知道自己是漂亮的,所以更不将一般的追求者放在眼里。”旧时的故事,遥远如黑白相片,带着扑面而来的陈旧气息。而讲述人的眼神也遥远得好似再次回到了那一年,只是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走错一步。

故事也不会比杂志上的小说连载更为精彩,最最普通的爱情故事,外表出众、才气纵横的美术学院学生喜欢上隔壁文科学院的气质美人。风度翩翩地邀请她做他的绘画模特,之后蜜语甜言,两情相悦,山盟海誓,直到巫山云雨,最后始乱终弃。

“油画这种‘高雅艺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过耀眼了,以至于我忘记了生活本身的真实,就那么不顾一切地投入了浪漫的爱情。然而,那只是我一个人的爱情。他爱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形态,与我无关,我只是倒霉地刚好遇到他。三个月之后,有个自称他未婚妻的女人来找我,我才知道他的家族在国外早已经给他订了婚,作为他一年自由的交换。一年期满,他就要回去跟他的未婚妻结婚。我以为他爱我,所以我很天真地去问他,结果他告诉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呵。”她最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是笑自己信错了人?还是笑自己信错了爱情。

“当时我也很骄傲,转身就走,一句话都不再多说。只以为吃一堑,长一智,却没想到这一堑的恶果还没有结束。”严凡的母亲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并不像自己,眉眼之间反而是像那个人多一点。她没办法给一个随时提醒自己伤害的人多一点点的爱,无论多么努力都没有办法。

“最后,我之前追求者之一的严明远接受了我和你,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即使再骄傲,我也害怕,而他恰巧在那个时候提供了保护。”往事不堪回首,可也是因为存在了过去,才有了现在。“一直以来我都希望生活可以风平浪静地继续下去,直到我死这个秘密都不会告诉你。六年前,我看到那个男孩子出现在家里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切不会如我所愿。后来他的父亲为了儿子的死亡回到这里,在医院见到你之后找到我,我只同意他悄悄地去看你。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所以,如果你想去投奔他,他会很高兴地接受你。”

如释重负地结束这么一大段的话,她发现严凡竟然一直没有什么表情。最后严凡却说:“他是否高兴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去找他。”轻描淡写,但是又仿佛有些浓墨重彩的感情在里面。严凡吸了口气,继续说:“或许我是个累赘,可是我至少可以选择拖累的对象吧?既然这二十年都没能让您喜欢我,我想他也不会对我的出现太期待的。毕竟没有爱情的结晶不会被祝福的。”她诅咒自己,同时诅咒命运。她只能称没有见过面的亲生父亲为“他”,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就是一个即使擦肩而过也不会相识的陌生人。她最后一次在医院看到郑泽同的时候,也只遇到了也不会相识的陌生人。

如果说之前严凡像是被水泡过的木头,沉闷,坚韧,那么现在她是被往事的火烧得快要干裂了,只待那最后的一根稻草轻轻一碰就要断裂。生出无数的尖利尖刺,刺痛自己,同时刺痛别人。

“你这几天都住在哪儿?”严凡的母亲问得委婉,她隐约记得这个孩子并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所有的行李也都放在家里,那她这几天为什么都消失无踪?

严凡倒是和小时候一样诚实,只是这一次胸中更加有了坦荡的意味,“住在男友家。”

男友?自己的女儿有了男朋友了?可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却完全不知道,这个体认让她失笑,心里不是没有歉意的,所以嘴角还是微微缓了下来,问:“是你同学?大学里的还是高中时候的?”

严凡看一眼对面人脸上有些勉强的笑容,反而笑得十分灿烂甜美,“是我老师。油画老师。”

“什么?!”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只剩下强硬。这也不能怪严凡的母亲,做了一辈子教育,为人师表,尤其还作为一个女人,总觉得师生恋是个见不得光的意识形态。况且还是个“搞艺术”的,她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搞艺术”的就没什么好人。所以,她当初也并不支持严凡画画,可是这种天赋犹如骨血中的强悍遗传,终于还是日益明显。现在,她竟然又跟一个画油画的老师纠缠不清,直觉的,作为母亲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走自己的老路。无论这个可能性有多小,她都要在最早的时候避免。

“我不允许,你马上跟他分手。”犹如六年前在这个屋子里她对她说的话,决绝,不留余地。不同的是,今天的严凡早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努力安静的孩子,看着母亲微微颤抖的手,她甚至觉得有一丝快意。

“绝不。”她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尽力使自己坚持着颈部的挺拔,不是骄傲,只怕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她不爱自己,厌恶自己,可是她却在把持着她全部可以获取感情的其他途径。为什么她给不起的东西也不许别人给她呢?

“我以后不会再拖累你们,你就当我这个错误从来不曾发生就好。我走了。”严凡拎起脚边的旅行袋就往门外走,她的东西很少,少到几乎不必收拾,反正四年来用惯了的都在学校里。学校也早就不需要交钱,凭着这个名校的牌子,她还是可以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的。这些似乎都不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她应该忙着伤心,忙着流眼泪。可是关上门之后,她边走边想的就是这些看似异想天开又无比接近现实的安排。

催促她回神的是凉凉的雨水,滴在脸上冰凉冰凉的。她到便利店里买了一瓶水,等不到柜台结账就站在那里把盖子打开了。从口袋里翻出白色的药瓶,一倒就是三颗。水凉得厉害,她喝得急就咳嗽了起来,咳到最后竟然就咳出眼泪来。

周围有人侧目,她赶紧拿了水去结账。

“小姐,一共2块5。”

忽然眼前就恍惚起来,钱包里的纸币都是淡淡的红色,胡乱抽了一张递过去。收银员却说:“小姐,除了一百块没有零钱了吗?”

药效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发挥,脑子也清明不少,再打开钱包一看,明明就有刚刚好的2块5毛钱,赶紧交钱结了帐。

回到萧宁何家里的时候,客厅里的落地灯亮着,昏黄的灯光有着动人的暖意。萧宁何不在厅里,仔细听才知道原来在厨房里。严凡蹑手蹑脚地过去,看着站在流理台前面的那个男人好看的侧影,挺拔清俊的样子如同一棵春天的树。

萧宁何察觉到身边的女子,侧过头微微地冲着她笑,眼睛微微地眯起,无限温柔。窗外的天空已经是冷冷的冰蓝色笼罩,而室内是一片温暖如春。他看严凡还是不动,就回过头说:“桌上有沏好的热茶,等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然后继续心无旁骛地对付案板上的食物。

忽然内心就觉得动容,好似那一杯热茶已经浇上了心头,脚步一动更贴近了他,从他身后环住面前的人。脸贴着他的背,听到稳定的心音,安宁而平稳。

“真好。”

她看不见萧宁何微微扬起的嘴角,听到他调侃地说:“那是,回来就有美男服务,有吃有喝,哪儿能不好啊!”

“嗯,是啊。”她一瞬间成了个嗜睡的小孩子,玩儿累了就趴在大人的背上休息一会儿。

她安逸地闭着眼,长睫微微颤动,想着总还有这么一个人是在乎自己的。

萧宁何的手被占着,没办法把她拉开,只好哭笑不得地任她抱着,这个女孩子卸下冷冰冰的防御,本质上更接近一只乖巧的猫儿。她的撒娇,她的耍赖,她的嬉笑都让他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起来。

晚餐算得上是丰盛了,萧宁何做了红烧鱼,两个炒青菜,最后还煲了一锅冬瓜排骨汤。先不说味道如何,看上去倒是似模似样,没有过于诡异的颜色出现。

严凡夹了一筷子青菜,很嫩滑的油菜心,味道清爽,火候恰当。厨艺果然是需要天赋的,她想,然后嘴里口齿不清地说:“这么好的菜,一定要有美酒相伴才不浪费啊!”

萧宁何找了父亲的一瓶西凤酒出来,两个人对着饮了一杯,严凡喝得有点急,辣得眼睛都红了。

萧宁何眉头微微锁起,说:“本来就不会喝白酒,逞的是哪门子的强!”

“嘻嘻……我就是高兴。”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可是看着严凡脸上的表情也确实就是单纯的喜气,只好摇摇头劝她:“酒量不好少喝点儿,万一你酒品不好,倒霉的是我。”

严凡就对着他咯咯地笑,明明只喝了一杯,却像是真的醉了一样。眼中波光流转自有潋滟的惊艳之色。

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严凡决口不提回家之后的事情,萧宁何也不问,两个人就静静地在厨房里洗碗。水龙头哗哗地流水声蔓延在暗沉的夜色中,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尖锐破碎声惊扰。

严凡看着大理石地面上洁白的陶瓷碎片,几乎是反射性地立刻蹲下去要捡。萧宁何想拉住她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锋利的边缘毫不留情地就把她那双画画的柔美白净的手划出了一道血红。地砖是黑的,瓷片是白的,血液是红的。过于强烈的视觉冲击如同无形的拳头,重击在她身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他皱眉,赶紧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里都是满满的心疼。

严凡努力地弯了唇角,“哪有那么娇贵啊,我又不是瓷器做的。”

萧宁何径直去卧室里找了创可贴和消毒水,小心翼翼地处理她手指头上不足两公分的“伤口”,眉头皱得像是看到重症病人。

严凡觉得总该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我也确实是太笨了,那盘子沾了水太滑,不小心就从手里跳出去了。”

萧宁何也不理会她,一径还是皱着眉,一张脸严肃得吓人。她就只能乖乖地当个安静的“病人”,一切告一段落的时候,他却淡淡地飘来一句:“你不是瓷器,你是花。漂亮,娇娆,脆弱又骄傲。就像罂粟。”

她愣了一下,随即俏皮地说:“怎么不是玫瑰啊?对自己的爱人不是应该比喻是玫瑰吗?”

“因为……”他睨着她,笑得不怀好意,一扭头又钻回厨房去了,一边走一边说:“不告诉你,自己想!脑子太久不用果然是会变笨的。啊,真是苦恼,我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笨蛋?”她看不到,背过身的萧宁何脸上其实也在对自己苦笑,自己何尝不是个笨蛋?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有事,可是却不知道怎么问才能不伤害到她。所以才用这么笨拙幼稚的方式希望能转移一些她的注意力。

“玫瑰的坚强只是在外表,那些虚有其表的、张牙舞爪的刺不过是外强中干。她就像是罂粟,用隐秘的芬芳来迷惑世人,直到你发现它的存在,才发现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以上是萧宁何凌晨一点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的时候的胡思乱想。

严凡十点钟就去睡了,之前两个人看了一会儿电视剧,他也不记得看了些什么情节,大概是部青春偶像剧。可是就那样的白烂剧情,硬是把严凡看哭了,一晚上唯一的眼泪竟然是由于泡沫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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