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七章(1 / 1)
而西凌的皇宫里,气氛如顶上阴沉的天空一样,阴霾沉闷。
羿襄站在承天殿的滴水檐下,已整整一个时辰,没有人敢去打扰她。
顾停之已经离开十天了,羿襄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绪了。初时是愤怒,后来是担忧,然后变成绵长的思念。
顾停之在的时候,她只是想着怎么样能够留住他,得到他,而有些问题,自己是故意回避了。可是他离去后,她日日夜夜的会想起来,顾停之于她,始终如镜中月,水中花,不曾真切过。总有什么横梗在他们中间,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在顾停之温柔眼底的悲伤里,在顾停之纵容之后的疏离里,她感觉到了他有什么瞒着她,不肯告诉,不能坦白。
是什么?她曾想不顾一切的追究到底,可是她又怕。是的,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在以为将自己武装的很坚强后,顾停之仍能轻易的击破她心上的盔甲,令她恐慌,令她害怕。
所以,她命人严密的监视着天一阁,却始终没有羁押审问他们。
所以,她处罚了漱玉宫的奴才们,却没有杀一个人。
所以,她写了全国通缉顾停之的旨意,却没有发出去。
她怕他疏远,怕他伤心,怕他病痛。
至尊的女皇站在西凌权力的最高中心,看着自己的手掌,长长叹息,平生不懂相思,才知相思,便害相思,只要他能好好的在身边,纵糊涂,有何妨?
停之,你,何时归来?
西凌的使团第二天就启程回国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李思贤哪里还敢久留,万一扶明苏变了主意,又跑来抢人,他回去怎么跟陛下交代啊。
马车辘辘的走过长街,伍放难得得没有骑马,窝在顾停之的马车里。
考虑到顾停之的情况,马车临时改造过,车中铺着厚厚的地毯,马车中的坐椅加宽成了床,铺着好几床厚厚的锦被,布置得极为舒适。但顾停之并没有在床上休息,而是坐在毛茸茸得地毯里,靠在矮几上和伍放在下棋。
他的右手腕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乌黑如鸦翅的睫毛微微低垂,映得本就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庞更将的苍白,怎么看都是一幅随时要昏过去的模样。
昨晚,顾停之情况不好,李思贤派人去找了大夫来,看了顾停之的情况后,连药都不肯开,伍放要去找尹柔敷,被顾停之拉住了,他断断续续的说∶“这么多年来,这傻丫头一直跟着我,再耽误下去,可就没人要了。”伍放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这些干什么?”
顾停之居然还笑得出来∶“我给她下了药,她没个六七天是醒不过来的。”
伍放简直被他气死了。
顾停之喘息稍平,口气随意的就象在谈一颗大白菜的生死∶“你别听那庸医的,我素来体弱,即便是好的时候,在一般大夫眼中也是入土半截了,不过这么多年来,身体已经习惯了这种破败,没那么容易死的。”
幸好扶明苏派了御医过来,那个白胡子老爷爷显然跟顾停之是旧识,见了顾停之就是一把心酸泪。
折腾了大半夜,顾停之就凌晨的时候朦胧睡了一个更次,本来想在马车上让他继续休息的,但顾停之说难受得睡不着,还不如找点事情做做,分散分散主意力也好。伍放拗不过他,只好顶着两熊猫眼陪他下棋。
伍放棋艺平平,却已经将顾停之杀得落花流水。伍放虽然没有跟顾停之下过棋,但是顾停之心思慎密,胸罗万象,绝对不应该把棋下得这么没有章法,显然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棋上。
伍放道∶“你的心很乱。”
“是。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扶明苏想投毒到西凌的事,既已败露,请你不要告诉陛下,好吗?”
伍放的声音里没有起伏∶“你觉得这可能吗?这样重大的事情,我不能不告诉陛下。”
“我知道这是个非分的要求,可是伍放,我是东华人。”顾停之的声音虽然低软,但却有一种金属般的冰凉坚硬,“如果陛下得知此事,必然会影响两国邦交,东华物产贫瘠,对西凌多有仰仗,即使没有战争,陛下也必定会多方辖制东华,东华百姓必受其害。”
伍放道∶“如何裁决,是陛下的事。非我所能过问,但是知情不报,我则是西凌罪人了。顾公子,你如此通透,应该明白。”
“我明白你的担忧,东华有狼虎野心,西凌不能不防。如果我说,只要我活着一天,我绝对不会让东华入侵西凌的阴谋得逞,如果我死了,我死前必将警示陛下,你若不信,也可等我死了亲口告诉陛下。”
伍放看着顾停之,顾停之脸上的神色是恬澹的,看眼底却有果断决绝的光彩。相交不在言语,他跟顾停之虽然没有过什么剖心之言,但心中已将他当做生死之交,可是有些事情情感上固然万分想答应,但理智上立场上实在难以应允,他知顾停之所处处境比他更矛盾,更痛苦,但是这一个“好”字仍然无法说出口,他转了话题道∶“即使不说此事,你到东华的事情,你如何向陛下解释?”
顾停之玉白的手指落子在棋盘上,他的声音仍是一贯的冷静从容∶“这个,若陛下问你,你只管说不知道就是了,我来对应陛下。”
伍放道∶“其实,有个最便捷的法子,你杀了我,然后留在东华,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顾停之眼神柔和∶“如果我现在要杀你,你会怎么做?”
伍放道∶“我什么也不会做。我本来就已经死了。”
“你这么说,说明你已经活了。”顾停之摊平了手掌,他的手肌肤细腻,纹路清浅,“这双手已经不干净,但是绝对不会染上朋友的血。”
“不,这双手很干净,象你的心一样。只是人生在世,有太多的不得已。很多事,无法两全,你不要过于逼迫自己。其实,”伍放真诚的说∶“我希望你留在东华。”西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伍放无法想象。
“可是,西凌有我放不下的东西。”天一阁,还有羿襄,他答应过她要回去的,所以不管前路是什么,他都会回去。
伍放本不是个多话的人,两个人都静了下来,车内只有棋落在棋盘上的声音,衬得车外的声音清晰了起来,伍放内功精湛,耳力自然也非比寻常,人声车马的嘈杂中他敏锐的捕捉到了三个字“顾停之。”伍放凝神听去,却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顾二公子不是一直说身体不好,深居简出的嘛,顾尚书为什么巴巴的贴告示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啊?”
另一个声音压低了,离开又有一段距离,伍放运极了耳力也只隐约听道什么“通敌叛国,划清界限”,不由去看顾停之,顾停之眉目安然,只是把手中的白子,放入了黑子的包围圈里。
马车停了下来,队伍前起了争执之声,顾停之手中的棋子丁零落地,他揪住了胸前的衣襟,再也保持不了脸上的淡然。
“你怎么了?”伍放紧张的问。
顾停之的手微微颤抖,从系在腰上的锦囊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倒了一粒药出来,吃了下去,然后理了理衣襟,顺手将披散的长发也束了起来。
然后,听道李思贤在车前回报,“殿下,有人拦路,自称是殿下的朋友,要见您一面,为您送行,您要见吗?”
“让他们过来吧。”顾停之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血色,长发整齐的拢在肩后,此刻看起来如皎月出岫,光彩照人,全无刚才的病态慵懒,伍放隐隐觉得刚才他吃的那颗药很不妥。
过来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清俊男子和一个蒙面女子,顾停之无视李思贤不认同的眼光,亲自挽起车帘,让来人上了马车。
“哥哥。”顾停之轻唤了一声,清俊的男子正是顾停之的兄长顾行之,他深深的望了顾停之一眼,小心的扶着蒙面女子上了马车,蒙面女子拿下面纱,那是一张虽然已经年华老去,但依旧美丽高贵的脸庞。
“娘。”顾停之柔顺的叫了一声。
伍放识趣的下了车,守到车外去了。
“停儿。”顾母从顾停之的额头,到耳鬓,到脸颊,一边柔柔的抚摸着,一边细细的看着他,良久才道∶“你在外边受苦了吧?”
顾停之微微笑道∶“没有,儿子已经长大了,懂得照顾自己。”
顾母心疼的道∶“你莫要骗我,看你,比上次回来又瘦了好多,这些日子可有犯病吗?”
“没有,娘。我自从修习了师傅的内功心法后,身体已经好多了。你莫要总是放不下心,若累您担心病了,就是儿的罪过了。”
顾母看完了脸又拉着顾停之的手看,顾停之再藏也藏不了受伤的右手,顾母一见到,眼睛就红了,小心的握着道∶“停儿,外面总是凶险,你从小儿身体不好,一直在娘身边,没想到长大了心却比你哥哥都大,你在外面也闯了这么多年了,见识也见识过了,要做的事也做了,苦也吃够了,歇歇吧,就留在家里,陪陪娘,过过安定日子,好吗?”
顾停之垂下了眼睫∶“只是小伤,过些日子就好了,您不要担心。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还不能回家,娘,对不起。”
“停儿,他们说你在西凌入了宫。”
“是。”
“她对你,好吗?”
“好。”顾停之的声音有些含糊。只有母亲啊,不管对错,只关心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不好。
顾母爱怜的摸挲着顾停之手上厚厚的包扎,试探道∶“你父亲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知道。”
顾母温柔的宽慰道∶“停儿,你父亲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一向微小谨慎,他怕陛下会因你的事情怪罪于他,才这么做的,但他心里是爱你的,贴了告示之后,他就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我知道他很痛苦,你回来,他不会不认你的。”
“连累父母担惊受怕,是儿子的不孝。”
“停儿,不管别人怎么说,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做的事情,不会错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娘永远在家里等着你,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是娘的好孩子,娘什么也不求,只求你平安、快乐。”
“是,儿子知道。”顾停之将头靠在顾母的肩上,顾母就象小时候安抚他一样,轻柔的拍着他清瘦的背,顾母的泪水悄悄的落下来,“停儿,累了,倦了,就回家吧。”
顾停之贪恋的感受着母亲的体温和气息,那么熟悉,那么包容,那么温暖。
顾行之道∶“停之,你不要忘了你生在东华,长在东华,家中有爱你的人,家里的大门会永远为你敞开,但是,你不可以背叛东华。”他弯腰,恭敬柔和的对顾母道∶“娘,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顾母将一个大包裹放在矮几上,殷殷嘱咐道∶“这里面是衣裳鞋袜,娘知道你不缺这些,但自己做的总比外边买的强些,天凉了,你自己要注意添衣保暖。”
“我知道,您放心吧。”
顾母依依不舍的将顾停之的衣服抚平了再抚平,将他的手握紧了又握紧,顾停之知她心中千般难舍,狠心将手抽了出来,柔声安慰道∶“娘,我会很好的,您回去吧。晚了,夜风凉。”
“嗯,停儿,娘走了。”
“您慢走。”顾停之扶着母亲,走下了车辕一直将她送上马车,“娘,我虽然不在您身边,但牵挂您的心就如您牵挂我一样。所以娘,请您一定要保重自己,娘开心的话,我也会开心的。”
顾停之细心的落好了车帘,对骑马在侧的顾行之道∶“哥哥,对不起。”
顾行之望着他,神色复杂,启口道∶“停之,我无所谓。你做事情的时候,希望你也能想一想父亲和母亲,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
顾停之回到了马车上,他的脸上腿尽了红润的光彩,又是毫无生气的苍白。
伍放跟着上了马车,问道∶“你刚刚吃了什么药?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反应啊?”
顾停之只是握着一个青瓷茶杯望着窗外发呆,窗外帝都的街道是东华最繁华的地方,车如流水马如龙,那竹檐的小茶馆,那九孔的曲桥,那飞扬的酒旗,都是记忆的碎片中温暖而喜悦的存在,曾经那样那样那样的爱着这一切,而今依然爱着,可是爱与爱,难道就不能并存吗?
今日一别,可还能回来?多么希望母亲的眼中不会再有为自己而流的泪,多么希望这美丽安宁的一切可以长长久久,多么希望善良的人们可以幸福,是奢望吗?
顾停之轻轻的呢喃自语∶“为什么想爱一些人,保护一些人,总要伤害一些人呢?”
有时候,爱比不爱更伤人。这世间,最伤人的不是恨,不是不被爱,而是爱,因为爱的深,所以伤害的时候,伤害的人比被伤害的更痛苦。
伍放忽然瞥见顾停之的紧握成拳的手中有鲜血滴落下来,急忙拉起他的手,掰开他的手指,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只青瓷茶杯已经被顾停之捏成了无数碎片,大大小小的瓷片扎满了他的手掌手指,原本白皙如玉的手已经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他喝道∶“顾停之,你右手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把自己的左手也废了吗?”
顾停之没有应声,连一声疼痛的轻哼都没有,伍放帮他剔除碎片时,十指连心的痛仿佛都不是痛在他身上的,伍放不由看了他一眼,他的神色一片空茫,黝黑的眼瞳雾蒙蒙的,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清澈与灵动,伍放知他必是心痛到了极处,不由心生凄恻,低了头,更小心的帮他将深深嵌在血肉里的碎瓷清理出来。
想到顾停之的处境,他的抉择,他的勇气,他的痛苦,心中五味陈杂,百感交集,于是说道∶“你说的事情,我答应你,毒王孟惊的事,我不告诉陛下。”
是什么撞在矮几上,矮几震了震,伍放抬起头来,顾停之伏在地上,没有一点声息。
而同一天,扶明苏也派了使臣出使西凌,拜见西凌开慧帝羿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