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孩童的隐秘（1 / 1）

黑夜中的宫阙，灯火通明。

新月如钩，散发着一种温和却也是足够黯淡的幽亮。

“．．．．．．德喜，你自跟随朕南下至今，已有多久了？”冷眼看着面前这个表情从容的指挥着手下那一干侍从为自己撤下膳食的削瘦身影，赵构突然起声便开口向他询问道。

德喜微楞少顷，即刻便向赵构躬下了身子，嘴里不无恭敬道：“回官家的话，老奴自随官家南下再到应天立朝已整整二年有余了。”

听罢这答话，赵构暮地一笑，出色的容貌一下子便生动了起来：“看来朕这＇泥马大元帅＇，是做得不算合格呀！离两位太上皇被押了北上．．．一晃也有大半个年头了。”

德喜仍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低垂着头愈发显得恭谨起来。

赵构似乎也并不需要等待他的回应，径自站了起身，向殿外慢慢步去：“想朕过去不过是徽宗膝下一干皇子中最弱势的一个，到不曾想还是世事无常呢，到头来，却没想到竟是那金蛮子帮了朕一把，呵，虽然失了半壁江山，但这大宝之位却终究还是归了朕呐！德喜，你且说说，如今的朕应该如何计算得失才好？这仗．．．．．．朕到底打是不打？”

“老奴愚笨，不能为官家分忧。”德喜莫名心下起澜，可口中语调却是如旧的谦卑谨慎。

赵构笑了笑，不语，只是临殿外止住了脚步，清雅温和的面容上带着一丝隐约柔意：“你可不是愚笨的奴才。”

“有点寂寞了呢！”随后不待身后的德喜有所表示，便又兀自说道：“金蛮子这一发狠竟把朕所有的亲族都给圈得干净不剩了。朕的母妃，朕的兄妹．．．．．．他们现在又在哪里？如果抬头，看的可是朕头上这轮相同的新月？”

“官家，夜凉了。”那德喜见他似乎有些失意，当下微微苦笑，不作默然：“韦妃娘娘自是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的。”

赵构沉吟片刻便稍作点头，随即人返身就入了殿内。

“官家今日可要哪位娘娘侍寝？”脸上迎了笑，德喜不动声色的将身前主子的思绪拉转了回来。

意兴阑珊的瞥了眼德喜那张笑得卑微的面孔，赵构摆了摆手，向寝殿走去：“今夜的朕．．没有心思。”

想着赵构刚抛下的那个状若不经意的眼神，德喜暮然便是浑身一冷，懊恼的便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该死！怎么能忘记今天的日子．．．．”

即时，他醒悟过来，快步便跟随了上前：“官家现在．．．可还是要去那边？”

赵构闻言脚步一滞：“．．．不去，朕乏了，更衣。”

“老奴遵旨。”于是低首，他泛开了一个苦笑。

于是他上前为那主子爷宽衣，不期然却突然想起，似乎在曾经某一年的今日，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他伺候的官家，还正是一个有着一双稚嫩清澈眼眸的孩童，而这个孩童却在深夜偷偷的从自己寝殿里爬起，蹑手蹑脚的避开了侍从，悄悄的向着隔院遛了去。

那时的他好像是有些惊疑的，却仍是犹带着三分好奇尽忠职守的跟了上去，然后，他看到了．．．．．．

孩童灵巧的避开了宫内侍卫，走了一条捷径，最后来到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宫苑处，看到他小心的趴在了窗台，随着那视线望去，只见一个与他一般年岁的女孩，着一身素雅洁净的宫装，正笑盈盈的向里面的人说些什么，在她的周围，还有一个稍年长的少年，头戴金冠，腰缠玉带的少年，有着一张温润俊雅面貌的少年．．．．．

这个少年，德喜知道自己是认得的，他，便是皇三子，楷。

“．．．．．德喜？”赵构见身前正为自己更衣的人影一时莫名的停滞了下来，不觉便是一个挑眉。

“啊，老奴失态，还请官家饶恕．．．．．”顿时，那德喜一个打颤，回过神便是一通告罪。

“德喜，你老了。”赵构噙起笑，意味深长的向他投了一瞥，随后径自套上了睡袍，向床榻走近：“人老了，这记忆兴许也就会深刻了起来，你说，可是？”

“老奴老了，慢待了官家，请官家恕罪。”额上迅即沁出了冷汗，德喜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老奴．．．．．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所以一时恍惚，还望官家恕罪。”

他当然是记不清的，因为当年的那个孩童在看到那样两个人之后，脸上浮现出的竟是一种深楚的忿恨，甚至还隐含了一种嫉恨的参杂。

那小小人儿的嫉恨，竟是让当年的自己．．．．．．大惊失色。

呵，皇家的隐秘，总归还是不该有了探意，而他，那时，却并不懂得。

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只要一想起那日，那个孩童的嫉恨，他便会疑心，是否当年的自己．．．．．．

已然看错，然后，已然，记错？

一直记错到了现在，直至此时，他谦卑的看向那个俊雅的身影，渐渐的，记忆中那个孩童的身影竟奇迹似的与之重合了起来。

心一窒，德喜暗自生叹，敛下眼帘，口中止不住的喃喃道：“老奴老了，老了，记不得了，记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