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23 雪地惊悉变(1 / 1)
“这便是恕鬼剑。”
师傅低沉严肃地说着,执剑的手轻抬,古剑划过微寒的雾气,发出“嗡嗡”的声音,利刃映着碧月清辉,泛着摄人心魄的寒意,这寒意在她眼中如有实质,蚕食着她的灵魂,勾引出她心中埋藏了数年的嗜血杀意。
手指不由自主地触摸上了剑身,意料之中的冰冷,却让她的心骤然激狂,猛跳数下。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恕鬼,只看了一眼就认定,这是属于她的剑。
可是,师父说,此剑乃天机门镇门之宝,只有一门之主有资格持有,轻易不会使用。
她闻言冷笑,剑者,凶器,就是用来杀人的,被这般供着是合道理?
不能杀人的恕鬼,是不是跟她一样苦闷并寂寞?
“迦,你天资极高,是不世出的练武奇才,但是,你心中有魔,在你伏魔之前,你不得出天机门一步!”
她当时听了,犹是冷笑,冷眼看着围上来的同门师兄们,他们紧紧握着手里的剑,看着她时,眼中都是厌恶与恐惧。然后她抬头,看向白发苍苍的师父,笑道:“师父,我只要恕鬼。”
师父苦笑,微侧过头去,看向手中的恕鬼剑:“迦,你可知此剑为何叫恕鬼?”
她直摇头:“我只是想要这把剑,我才不关心它的名字是什么!”
然后,她手中铁扇便割下了满地头颅。
然后,她得到了恕鬼。
一人一剑,相依为命,共闯江湖。
恕鬼剑柄有锋利小刃,用厚厚的皮革包着仍然能伤到她,有的时候为了防止被恕鬼伤及手掌,她不得不停止那让人沉迷其中的疯狂杀戮,恕鬼,这把无鞘之剑,反而成了她的鞘。
“这位兄台,不知可否借剑与在下一看?”
一袭青衫的男子温文一笑,如朗月清风瞬间化去了她心中的戒备。
她回瞥了他一眼,转头去看楼上楼下的嘉木江,江水滔滔,一路向东,而她的姐姐,正霞帔红裳,一路西来。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恕鬼剑了呢……”男子却又是一笑,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中带着某种蛊惑,让她的心不经意的一跳,猛地别开身去,紧紧护住自己的剑。
“离我远点。”她冷冷警告,如果是平常,恕鬼早就出手夺命。
“在下姓韩名启。”男子似丝毫没将她的杀意看在眼里,只稍欠身,如平常朋友见面般拱手为礼。只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恕鬼剑,那种眼神,意味深长,像是惋惜,又像是庆幸。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抱拳,不置一词,离开。
韩启,都盘韩家的族长,渝陵夜氏的幕僚,而夜氏,便是她姐姐的夫家。
思及此,她又笑了,看着身边的恕鬼,恕鬼啊恕鬼,我们要离开这除了杀人便是被杀的单纯江湖了,我们要去更加复杂的地方杀人或者被杀。
哦,错了,我们是要去保护姐姐的。
“我凭什么帮你杀人?”
依旧是楼上楼,他依旧是一身青衫,她依旧男装执恕鬼,表情冷漠,不过,她自己心里知道,几次照面,她并不讨厌与他的见面,甚至觉得,他算是她的一个朋友。
朋友,对千面公子来说,多么荒谬!
“你也知道,当今夜二公子风流成性,夫人苍雨意不受恩宠,如果他日二公子得登大宝,以令小姐苍家人的身份,只怕处境更加艰难,更加凶险。”
韩启淡笑,仿佛自己谈的不是杀伐而是风雅。
她亦冷笑:“三公子做了皇帝,我家小姐就可以有好日子过了么?”
韩启歪了歪头,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摇了摇:“那是自然,这一点,韩某可以担保。”
“嗡”的一声,恕鬼剑鸣,生生斩在花梨木的桌面上。
“好,我杀夜芝临,你保苍雨意一生平安。”
“多谢!然……”韩启停了一下,笑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请你顺便照看麟曦公主。”
她微挑眉,心里莫名涌起一丝不耐。
“真是奇怪,三公子的家眷也要劳烦我操心?”
韩启摇头:“这两件其实是一件事,你保不了公主,我便保不了二夫人。”
“哼!一言为定!”
她快步冲下楼去,在行人稀少的暗夜中疾走,其实,早在决定陪嫁之时,她就有了作为棋子的觉悟,可是,为什么是他?
恕鬼啊恕鬼,我对不起你了,我变成了棋子,连累了你。
于是,她作为运筹帷幄的韩启大人的一招暗棋杀死了自己的姐夫,皇位最大的竞争者。夜二公子,而后,当自己的姐姐昏倒在自己夫君灵前时,她才知道,姐姐业已怀孕。
“迦,他是我的孩子呢……”
面色憔悴的姐姐眼中闪烁着她难以理解的激情。
她冷眼看着怀中的孩子。
杀了他,对谁都好。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可是……
一个背负着仇恨降生的遗腹子,一个可以给姐姐带来厄运的孩子,一个可以被有心人利用被上位者忌惮并随时想要翦除的婴孩,为什么偏偏生了一张让人不忍加害的脸。
她别开脸去,手指向下,捏住婴孩细弱的脖颈,下一刻,皇旨过来,以皇后至今膝下无子的理由要求带走孩子。
她缓缓舒了口气,将孩子交了出去。
之后,一切失控,滑向了毁灭的深渊。
阴谋,杀戮,追杀,逃亡,韩启设局调虎离山杀了她的姐姐,她也用他平日教她的韩门蛊咒重伤了皇后,带走了姐姐的孩子。
数战之下,她跟恕鬼皆是伤痕累累,东逃迦陵。
“你母亲临死前曾经说过,如果是女孩,就起名叫苍月意。”
得知皇后死讯时,迦陵城已被围数月,抱着姐姐的孩子站在墙头,父亲这般告诉她,一脸慈爱。
“父亲一直对不起你……”她心一软,十余年的委屈叛逆全数渲泄了出来,扑入父亲的怀中,而迎接她的,却是利刃穿心,将她对亲情的仅剩的念想生生打碎。
她强忍剧痛,怒目瞪视自己的父亲,满是不甘,最后挣扎出几个字。
“为什么?”
“韩启派来使者,说只要交出你,迦陵城便可解围,女儿,我要保住苍家最后一点血脉……”父亲后退几步,面色阴郁。
“是吗?”她却笑了,拔剑,轼父,然后垂下头,看城破,看屠杀,看这个个不停带来厄运的孩子。
还不到三岁的年纪,咿咿呀呀的叫嚷着,舞动着自己肥壮的小手,丝毫不知自己早已身处修罗地狱。
“你早就该杀了他的!”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驱使着她握住了恕鬼。
利刃陷入掌心肉中,生疼,疼入骨,疼入心,疼得她恨不得放开恕鬼剑,疼得她想放弃……
真的很痛啊!
苍月意猛然醒来,睁眼便看见了几横松枝围出的一小片青白色的天空。清幽的松香味悄悄钻进鼻尖,让她渐渐从梦里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然后,她抬起右手,看着因为过于紧张而被自己的指甲掐得紫红的掌心,苦笑。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呢!梦里的自己,真的离现在好遥远。
看来自己的确是老了,居然开始梦见以前的事情了,是啊……苍海那个小混蛋都长这么大了,懂得跟自己对着干了,懂得有了媳妇忘了娘了。
北宁郡全线已经下了三天的大雪,斜倚在大松树的枝干上向下看去,只见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全是雪。
这片松林可是很眼熟啊!苍月意用手背揉了揉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子,认出当年自己就是在这里中了逐天跟审判楼的埋伏。
那时候,她的恕鬼已经被生生斩断在了迦陵城,恶虎敌不过群狼,又带着小累赘,被一路追杀,十分狼狈。
可惜,老天似乎不大愿意让世上难得敬业的前任女反派安安静静的回忆往事享受伤感,只起了阵小风,便轻易将松枝上厚重的积雪拨落下来,砸了苍月意满头满脸全是雪粒。
呸呸呸!苍月意一时不查,误咽了几口雪,又冷又苦又涩,实在不好受,连忙一个翻身跃下栖身的松树,稳稳落到雪地上,顺便伸两个懒腰将满头满身的雪粒抖落。她素来行事我行我素,任意妄为,跟苍海大闹一场后,赌气一路向北狂奔,只想快快回了恶人谷再不出来,不过数天就到了北宁郡,一路上风餐露宿的苦处全没放在心上。
可是眼瞅着马上到家门口了,苍月意却别扭起来了,当年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出来找徒弟享福的,这才一见面就大吵了一架,什么便宜都没捞到,就这样回去,让那群人精知道自己的遭遇,这纵横恶人谷十六年的苍家菜霸颜面合存?
哦呀呀!真的很纠结!回还是不回,这是一个问题啊!
就在苍月意面临人生重大考验的时候,几个不识相的人声打乱了她的思考。
“天机门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啊!真是惨!”
“是啊是啊!八卦楼放出消息,说武林盟已经连同审判楼一同前往衡山调查,看样子有的一闹……”
“听说恕鬼剑也丢了,真是造孽啊!”
恕鬼?苍月意隐在树后的身形微震,难道天机门那群废物重铸了恕鬼?如果说天机门全灭的事情对于苍月意来说是吃惊的话,那么恕鬼重出则算是震惊了,或者说,狂喜,当然,这狂喜被百余人命陨灭的怜悯或者悲伤稍稍冲淡了一些。
苍月意稍稍冷静,继续偷听,从她的角度,并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孔,只看装备的话,像是平常走镖的小江湖。这种人,最是有自知之明,不争名斗狠,往往也是江湖消息的八卦主力。
“谁这么狠毒,夺剑就算了,还灭人满门,据说连十二三岁的学童都没有放过一个,满山的尸体到了一天后才被上山的樵夫发现。”有人唏嘘不已,开始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说起来八卦楼最近的消息总是模模糊糊阿!其实早先不是谣传武林盟为了恕鬼剑的事情上了好几次衡山么?有子陵剑先例在前,保不准这次也是……”有人挑了眉缩了眼祭出阴谋论。
“你是说,逐天盟主他们攻守自盗,不可能!武林盟平日再专横,大义还是有的,说他威逼天机门我相信,说他为了夺剑杀人,我不信!”有人义正言辞反驳道。
于是,有人冷笑:“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子陵健步也来得蹊跷,依我看,这次八卦楼也得了不少好处,才这般畏头畏尾,还不如名不见经传的纪实录,人家起码敢写!”
苍月意听到这里已经不乐意了,你好好的八卦就好了,还在人后说人长短,正好还说的是她的人的长短,说逐天的坏话也就算了,那人本来就不是好东西,你居然还说我徒弟的坏话!虽然两人才大闹了一场,但是苍月意生平一大爱好就是护短,徒弟的坏话自己能说你不能说,说了就是一板砖砸过去。
于是,这下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喽罗惹到了逆鳞。
然而,还有人不知死活的继续八:“先不提这些,单单想一下恕鬼被这样动辄灭人满门的恶人拿了,不又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千面公子吗?看样子,这江湖……”还没待他完成例行公事的感慨苍生疾苦展望不太平的江湖未来,一根乌黑的长鞭已经如闪电般卷上了他的脖子,然后,他整个人连裹着今年新买的大熊皮袄像一个大皮球一般被抛去老远。
苍月意看着倒栽在雪地里的长舌八卦男,折了折手腕,又折了折鞭子,而后撇嘴。
好久没出手,力道轻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