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灰色流年(一)(1 / 1)
我知道我是在做梦,但我醒不过来。
自己又成了那个把眼泪当河一样淌的可怜鬼,想笑,却无力。
我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在如此热闹喧哗、灯火灿然的大街上却陪着自己的影子,一陪就是三日三夜。
无处可去的孩子,除了自己陪着自己,还能奢望什么?
我记得的只是那时我只有四岁,天下着漫天的大雨,耳边响着刺耳的喇叭声。
孩子啊,就是要把无关紧要的东西当个宝。
不过是妈妈送的那个小皮球掉了,不过是那个皮球很不乖的跑到了马路中央,我就那般傻兮兮的跑到马路中央去捡。不过是妈妈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根本不该那般稀罕,所以,我活该被撞。
那一夜我错了两件事,一错错在不该稀罕那个皮球,二错错在那辆车冲过来时我没死!
是的,我没死,但我却一直搞不清,这究竟算是我的幸还是不幸。
众目睽睽之下,我的身影消失在一道白光之下。那束救了我命的白光把我带到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我就那样抱着我的小皮球到处流浪,渴了不知道喝水,饿了不知道吃东西。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我以为是老天可怜我了,让我在还没死之前找到了爸爸妈妈,结果原来,老天只是看我还不够可怜,所以它导演让我的父母亲手把我给丢了。
还记得那时父母再见到我,既没冲过来拥抱我,也没呼唤我的名字,只是那么看着我,离着我好远好远的距离,远到陌生。
即使如此之远,我却还是能感觉到他们深深的恐惧。
可笑的我混不知自己的可怜,拖着那具好像已经不属于我的身子几乎是一步步爬到他们的脚下,然后很开心对他们说:“我要回家。”
我如愿以偿,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家,吃到了不知道多久都没吃到的白米饭,喝到了不知道多少天都没喝过的白开水,睡到了那张不知道比冰冷的地面柔软多少、温暖多少的床。我以为一切都还会按照原来的轨迹进行,但一切就那么悄悄的变了。
那天是我失踪了那么多天回来的第一晚,妈妈没有像以前一样在床边给我讲故事,那么爱唠叨的爸爸也对我这些天的消失只字不提。他们把我安置在那个熟悉的卧房里,然后一整晚,再也没进来。
一切就那么不同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对我不那么亲热了,左邻右舍也对我不那么喜爱了。以前所有人都说我可爱,都喜欢我像橡皮糖一样粘着他们,而现在他们却像躲蟑螂一样躲我。
我想我还是太小了,小到根本不知道邻居们看我的眼神有多么奇怪,小到根本不理解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对着我的爸爸妈妈指指点点。我很气愤的拍开他们指着我父母的手,他们居然也没多说什么就那么飞快的跑了,仿佛跑慢了我会把他们吃了一样。
后来的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我根本不觉得我已经在那个永远只有我一个人住的屋子里已经睡了两个月。
那天妈妈颤巍巍的告诉我她怀了小宝宝,然后我高兴的搂着她的脖子说:“太好了,我有弟弟妹妹了。”妈妈很不自然的拉开我的小手,奇怪的笑了笑。
妈妈的笑一直是很漂亮的,可那一天,她笑的好丑。
后来,妈妈说要带我去买东西,然后我被带到了那个叫火车站的地方。那时妈妈拉着我上车,转身就要走,后来却又顿了顿,犹豫的走到我身边拿出了那个红红的包包,数了十张红色的纸放到了我的口袋里,然后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眶红红的,喃喃着些“妈妈没办法”、“那些指点那些白眼,妈妈受不了”……“不要怪妈妈”之类的话。
我看着妈妈哭,心里一阵阵抽痛,抱着她的脖子就好一阵哭,“不怪妈妈,妈妈又没有不要我,妈妈没错,妈妈不要哭。”边哭我还边笑,那是我两个月来,第一次这么亲密的抱着妈妈,第一次没有被奇怪的拂开。
我兀自笑的开心,看着妈妈下车,看着车门就那么合上,看着我自己就那么无辜的被火车带到了又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地方。
终是笑不出来了。
仅仅隔了两个月,我就又回到了那个流浪的日子,然而这回更惨,那一次,我还有个叫家的地方可去,这一次,我在哪里去找我的家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回渴了我知道喝水,即使那水洼里的水难喝的要死,饿了我也知道要吃东西,可不是天天地上都有黑乎乎的馒头给我吃的,所以,我掏出妈妈给我的那些红纸去买东西吃,我见过妈妈用那个东西买过好多好多好吃的。
我拿出张红红的纸踮着脚问那个和蔼的叔叔,“叔叔,这一张纸买这个包子够不够啊?”那个叔叔愣了愣,然后依然和蔼的笑着接过那张纸说了好几句“够了”。我接过热乎乎的包子心满意足的准备走,旁边一个阿姨却拉住了我,还对着那位叔叔一阵劈头盖脸的大骂。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有没有良心啊?你包子金子做的啊?值一百块?骗一个小孩子,你他妈的还要不要脸了?”
说完阿姨就拽着我的手往远处走,后面还响着那位似乎是骗子叔叔的破骂。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
我没说话,因为我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被爸爸妈妈给抛弃了,可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呢?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可以改的……
阿姨看了看我,笑着说:“你是不是饿了?阿姨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这些钱免得又被那些坏人骗走了,阿姨先替你保管好不好?”
我看着手中的纸,茫然不解。
这就是钱吗?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要它呢?带着这些钱只会被更多的人骗吧,那这位阿姨要就给她好了,阿姨帮我赶跑了那个骗子还说要请我吃东西,阿姨是好人呢,我应该相信好人的。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被这个“好人”害的多惨!惨到差一点就是万劫不复!
那个阿姨很是信守承诺的请我吃了顿饭,不过是把我关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屋子里请我喝了一碗根本看不见米粒的白粥。后来来了一个看起来很凶狠凶的大叔给了阿姨好多那种叫钱的纸,然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总算是意识到,我又被骗了,但终究明白的太晚。
迷迷糊糊之际,我听见什么“……太大了”、“……又太小了”这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我只知道那位大叔被骂的很惨,然后,我很高兴。
接下来的日子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猪狗不如的日子吧,我和一群比我或大或小的孩子一起被关在一个大屋子里被教着怎么哭,怎么扮可怜。他们说哭的最惨最可怜的那个会有一个又大又白的馒头作为奖励。
为了那个馒头,我可以哭的把眼泪都流干,把嗓子都喊哑,所以几乎每次我都能得到奖励。后来他们又把我们分到不同的街上去,据说是要我们乞讨,而他们在角落里盯梢。每次我的碗里的钱都是最多的,因此我的待遇也是最好的,会比别的孩子多一个馒头。再后来他们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满意,老师夸我说我很有天分,可以好好调.教。
等到好多年后我亲眼看着他们是怎么在那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身上亲自调.教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必须要做些什么了。
那一天,我故意犯了一点点小错,那个凶巴巴的大叔就一巴掌扇了过来,走的时候还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在了我身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一阵痛快。
我掏出那把从刚才来开门的那个男人那偷来的钥匙在口香糖上按了个深深的模子,然后再偷偷的把钥匙还回去。后来我在找那位锁匠乞讨时悄悄给了他一笔我平时偷偷攒下来的零钱让他帮我做了一把钥匙。
这么多年的磨练,这些事做的无声无息对我来说也不是太难。
或许老天太喜欢和我开玩笑。我以为我把钥匙藏的很好,结果却意外的让旁边那个房间里的女生发现了。当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那把钥匙盯了很久很久。
一起受苦的太久,人就不希望有人能逃出生天,自己处在水深火热就想拉着所有人一起陪,更何况,告发我能得到更多的信任吧?
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很希望我只是想多了,但我不会拿我自己的命去赌一个外人是不是有足够的良心。在这种地方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的人还能有多少良心?
那个女生一走,我就自己到了那个所谓的管事的男人那里拿出了那把钥匙,非常时刻,我考虑不了栽赃嫁祸是多么卑鄙肮脏的事。过不了多久,那名女生就来找男人了,当她看到我和那把在男人手中的钥匙时愣了愣,然后很卑微的跪下来,泪水疯狂的流。
“不是我!我没有想过逃,那把钥匙是她的!”
“是她的她会自己把钥匙往我这送?别以为我不知道搞这一把钥匙有多麻烦,就凭你平时那聪明劲,这事也只有你能做。告诉你,太过聪明可不是啥好事!”
于是我记着了,原来聪明不是一件好事。
后来,我就一直也没见着那个女生,这种肮脏的地方是会吃人的。我一直想问自己那个女生想要告发我,我恨不恨。但随即我却很想大笑,我与她谁都不比谁更高尚,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恨一个不过是和我同类的人?
我以为我把唯一的机会给丢了,却没想到另一个机会来的如此之快。
那一次,管事的男人很生气,说什么好好的生意被什么条子给搅了。男人恨恨的打开我对面的那扇门,惊慌的尖叫就那么响了起来,然后大门处就跌跌撞撞的冲过来一个十六七岁脸上淤青一片甚至大腿内侧还有丝丝血迹的女生,她像个疯子一样冲进对面的屋子。
“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妹妹,她还小,什么也不会,你发发慈悲啊……你要找找我,放了我妹妹吧!”
男人果然发了慈悲放了她的妹妹,把她托进了房。
那一刻,我很清楚很清楚的听到了对面那间屋子里那声重重的、松懈的叹息。
我笑的冰冰凉凉的旁观,指甲都嵌进了肉里,鲜血丝丝的流,心里如此的痛。
男人走的时候说要再充一批新人,当晚就有人来找人。我知道我的机会又来了,上一次我的赌注是命,这一次的赌注不过只是这具身子,似乎比上次更划得来呢?我低笑。
我自荐的时候他们显的很满意,而另一个女孩的抗争就只能引起他们深深的讽刺了。他们几乎是把她拖进了那间屋子,我听见她大声的喊“姐姐”。
“姐姐?你以为就凭你姐那身子还能被玩几次?你还指望着你姐来救你啊?反正这事早晚也得做,你这贞洁烈妇的样子做给谁看呢?”
死了?那个姐姐是个好人呢?怎么比我们这些坏人死的还早呢?老天果然是没眼的。
我跟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进了一间房。
“哥哥,我初潮还没完,不过估计今晚就没了,你能不能晚上再来?我怕万一身子脏了你们还得处理,麻烦呢。”
我一直很配合,笑的又特甜,男人没有怀疑我,和上级说了句就走了,说是晚上九点再来。九点,这边的人早就调.教好了,自然就没什么人来人往。
我背着男人笑的森然。九点,足够。
九点的时候,这里果然没什么人,我就站在大门那等着那个男人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我甜甜一笑,“哥哥来啦!”把男人拉进来,我轻笑着把他往里堆,另一只手顺势把大门一带,悄悄的留了一条缝,然后就挽着男人的胳膊进了那间屋子。进了屋子,我背靠着门站在墙角,看那个男人背着我脱衣服。
“哥哥我可很看好你的……”
是吗?可我不稀罕呢?我勾起冷冷的一笑,我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笑变得这么冷了。
拿起背后的铁棍拼尽我所有的力气朝那个男人头上砸去,仿佛想砸碎我这么多年的噩梦一样。
男人的身子倒了下去,鲜血流了满地,我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轻手轻脚的走出屋子,四下望了望,没人。我几乎是狂喜一般朝着那个大门跑过去。
那是我的自由,那是我的重生!从今往后我不用演戏,不用贩卖尊严,不用去偷、去抢,不用被人追着骂、追着打,我也可以像许多的孩子那样,开心的玩,真心的笑,快快乐乐、真真正正的活着。
当我的手触上铁门的栓,当我的身子浸在柔和的月光下,当我已经忘了如何去笑的时候,我笑了。那个笑容其实很浅,但却带着我全部的、仅剩的真实。
可下一刻,我就听见了那声“别跑”如同九幽地狱般的声音残酷的在我耳边炸响。
我绝望的回头,几乎想大笑一场。三番两次粉碎我的希望,是不是真的要我疯了才能放过我?!是不是真的要我死了才能解脱?!!
我望向我刚刚跑过的那条深深的寂暗的长廊,却诧异的看到另一个女生仿佛在耗尽她的生命般,疯狂的向着这边的月光逃跑。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女生看着我们生命中那唯一的光明时那种歇斯底里般的狂喜,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女生在望向我的眸子里那么明亮、那么缤纷的颜色……
想笑却笑不出来,表情就那么僵在那。既然让我看到了她的希望,又为什么要让我看到那让人崩溃的绝望。
她的身后有人!有那群像饿狼一样的男人!我和她只是两只受尽了虐待的可怜虫怎么躲得过那些被养的那么肥的饿狼!我们跑不掉的……
不……是你跑不掉的……
我的手紧贴上大门,看着那双大睁的泪眼,将那浓浓的黑暗关在了我的另一端。
用那样惊恐的眼神望着我吧,你应该的!
用那样深的绝望将我凌迟吧,我活该的!
用那样缠绵入骨的恨戮尽我那可笑的良心吧,我这种人留着它也是笑话!
一边是地狱般的黑暗一边是天堂般的光明,我真的,别无选择。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就不应该做有良心的事,是不是?
……一定是的!
“啊!不要!放我出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为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样一个能把一切光明都掩埋的夜里,我向着那片唯独的月光下的长路疯狂的逃跑,那条长路上跌落我一路疯狂的长笑。
她要回家,她要回家……
那,付出了天真,付出了真诚,甚至付出了良知的我,这个已经付出了一切的人,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十一岁,我逃离了那个地狱,但我忘了,从四岁起,我就已经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