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四十·但道休相忆(1 / 1)
入了腊月,他又寄了封信来,说今次怕是不能同她一起过年了,自己身体虽无大碍,但御医说不能受寒,故而一直呆在暖室内,不曾出门,便也不方便回别苑里来。
她倒觉得这不大要紧。
她想他,但她更想他健康,反正来日方长,身体还是本钱。
她把信件小心地压在桌上,看洒了金粉的信笺在冬日的暖阳下熠熠生辉,蕉影斜斜地覆上来,没盖到的地方,比如信笺角落里,一幅龙凤呈祥灵动喜庆。
她满足地笑了笑,便叫人再取了桃红缎子来。
织雨帮她薰了个小手炉,送进来时看见她重又忙活了开,不禁奇道:“您怎么还做这花儿,殿下不会又说了那样的话吧?”
她笑着摇了摇头,道:“他倒不曾说过。只是做了这么些年,我都习惯了。”说着,起身去小匣里取了一把金缕剪子,仍旧坐了回来。
剪子是他不久前派人送来的,说是精于手工的海国进贡的贡品,他向皇上讨了来送给她,精巧的剪子,刀口磨得锋利,小小的柄上镂金错玉,璀璨细致,极尽能巧之事。
在手指搭握的地方,缠着一圈绵软的绒线,她知道这是他亲手缠的,他还在府上的时候,便亲为其他的交刀都缠了这线条。她当年看着,只怪说不好看,他却道金属坚硬,怕磨伤她手。
再后来,再看这些剪子,倒也真不觉的难看了,一握上便想到他当时的神态语调,那绒软的线条就仿佛裹上了温度,沿着手指的肌肤渗进来,一点一点蔓延进心里。
织雨瞧她铰了两朵花,笑着打趣道:“有了这剪子,瞧您连手炉也不需了。”
她垂了头暗暗地笑,心口仿佛煨了一小团的火,融融暖暖。
近了年底的时候,天气愈显寒冷了,她已经做好了许多的花,正倚在廊上看雪,突然间就想到,他已经好些日子不曾来信了。
前些日子忙着制缎子花,倒也不曾留意,如今一闲下来,就觉得心中缺了一块,空落落地难受。
她很是踌躇了一番,又担心可是他的病症恶化了,心中愈想愈难过,索性站了起,往书房里走去,打算干脆再发一封信去问问。
才走到半路上,就有小厮急匆匆沿着廊子跑来,手里秉着什么,一面喊着:“娘娘,王爷来信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一把执过那信,可才瞥见信封,心中便跳空了一下。
她慢慢皱起了眉头,心头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这信笺不同以往,没有半点儿花样,最为朴素的样式。
她的手微微地颤,也不及回到书房,迫不及待地将它打了开,匆匆扫了一眼,就僵在了原地。
一副素笺,瘦金体,一行字,几乎同当年第一封书信一模一样。
她陡然觉得期间和睦的光阴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抽了去,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怎么一下子,他们又回到了原点?
她在原地怔怔地站了许久,只是空空渺渺地望着庭间落雪纷纷扬扬,却又似什么也不曾看进去,半晌才一个激灵醒过来,埋头把手中的信按了原样叠好,回到书房,把这信同以前的垒成一摞,仿佛根本不曾收到它一般,仍旧取了龙凤呈祥的信笺,走笔游龙,索性只题了三字,“我等你”。转头便吩咐人照样寄了出去。
她在椅上恹恹地坐了许久,天色昏暗下来也不可知,只隐隐听得窗外簌簌落雪之声,尽幻作了他沉沉的叹息:“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狠狠地甩了甩脑袋,突然觉得有些头大,心底狠狠地想,他怎就始终想不明白!却是一颗泪也落不下来了。
织雨来唤她用晚膳,迈进黑乎乎的书房时,显然惊了一跳,看见她默默地坐在窗前,映了一身莹白的雪光,心里便隐隐猜测到大约发生了什么变故,想了想,还是问了句怎么了。
她微微一笑,面上却平静无波,只用眼瞥了瞥放缎子桃花的柜子,倦了一般悄声道:“待这场雪化了,就把这花系上去吧……”
织雨暗暗下了决心,第二天一早便进了京去,她自幼随侍景曜,想见到他自也不难,景曜躺在暖室的软榻上,唤她入内,旁人却也不曾听见什么,只是织雨走出安康殿时,就锁了眉头。
她在书房里闲坐了两天,细细地打理他寄来的信笺,知道织雨从京里回来了,就唤了人把她叫来。
织雨站在书房门口,遥遥地看她一封一封地看信,然后浅笑着转过头对自己说:“织雨,你回头安排一下,把东厢理出来布置间暖室可好,往后他回来的时候,就也不怕受寒了。”
织雨的眼圈噌地红了,咬了半天牙,才勉强开口道:“娘娘,您何必如此,这桃花再也不开了。”
她的眼神有片刻的迷离,可刹那又清明了起来,仍是笑道:“这话可是他说的?”
织雨沉沉地点了点头。
她嗔怪地笑:“莫听他开玩笑,他捉弄你呢。他可是答应过我,待到花开了,一定回来的。”
织雨斟酌了片刻,咬牙道:“娘娘,殿下,殿下同我说了……”
她勾起一边嘴角,悄声问:“哦,说了什么?”
“殿下说了,您不是阿秾姑娘,是被她的咒缚了,给困在这儿的。”
她阖了片刻眼睛,像是在平复心绪一般,再不曾开口。
织雨还当她介意这事儿,慌忙补充道:“但是娘娘,我同阿秾姑娘不熟,我只认您是这别苑的女主人,只是,只是殿下也说了,您被束缚在这儿实在太苦,就不要再替阿秾姑娘,做的这般周全了……”
她睁眼看了过来,歪了歪脑袋,径直接到:“他就不曾告诉你,他知道我是心甘情愿地留下,一心一意地喜欢他?”
织雨把未竟的话哽在喉间,艰难地咽了下去,抬头就看她满目执着,连着目光都灼灼起来,心间也是一阵苦楚,强忍了片刻,终于闭起眼来,一字一顿地道:“殿下让我捎一句话回来,他,喜欢,阿秾姑娘……”
她从喉间轻轻地呵了一声,不置可否,缓缓地转过身去,行了一段,才飘忽忽地道:“织雨,下次去时,也替我捎一句话,告诉殿下,不曾亲耳听见他亲口说,我是不信的。”
才过了年,她亲自叫了织雨到京里去看他。
她叫人剪了一枝系了缎子花的花枝交给织雨带去,将她送到了宅子外,才说:“他又是许久不曾有消息,我只怕他病情加重,若是他身体不曾有好转,你也不必回来了,就待我留在他身边伺候。”
织雨才隔了三日,就从京中赶了回来,还捎带来一封他亲题的信笺。
她得知织雨回来,便守在门口候着,果然不曾让她进门,只问:“殿下近来如何?”
织雨笑了笑,道:“一切如常,他让我先回来照顾您。”
她依旧不曾松口让她进来,只指了指那封信,道:“他给我的?”
织雨紧了紧那封信,微微笑道:“是的,娘娘,我们进去了再看吧。”
她摇了摇头,伸手让她把信拿来。
织雨尚在挣扎,却又听得她道:“织雨,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织雨一惊,面色猝然白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借着她片刻的愣怔,从她的手上抽走了信笺,缓缓地展开,熟悉的字迹跃然眼前:“莫难过,阿秾走了,我也快走了,你很快便能自由了……”
她把目光从信笺上缓缓挪开来,落到织雨的面上,突然凝得认真严肃:“他究竟怎么了?”
织雨从未见过她这般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听她厉声喊道:“你说!”
织雨在她这般气势之下,再无法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和盘托出:“殿下的病,自打年后就愈发重了,皇上已经用尽一切方法,太医院里的御医都贬了好些个,甚至连江湖上的神医大夫什么的都请过了,都……都只是……束手无策……”
她只觉得束手无策这四字振聋发聩,把她击打的迷茫,一时手足冰冷,僵在当场。
她如何也不曾,也不敢想过,他,真的会这样离去,这真真叫她,如何也不愿相信。
织雨开始微微抽泣,却还是盯着她,踟蹰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殿下还有一句话……”
她微微一震,像是从一场梦中惊醒过来,懵懂的眼神渐渐聚起了一个焦点,慢慢又从那焦点中迸出一线嘲弄般的笑意来:“若是那句他喜欢的是阿秾,就不必同我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织雨默默迈前一步,正要去搀她,她却退了一步,伸手指住织雨的心口,冷冷地道:“我当日同你说过什么?”
织雨哀求一般唤了声:“娘娘……殿下要我回来好好照顾您!”
她侧了侧头,轻轻一笑:“反正他不喜欢我,又何必念着我,但我喜欢他,我要你回他身边去,好好照料他,待他好起来的时候,告诉他我从不曾死过心,从来在这里等着他,等他愿意回来时,你就跟他一道回来,若他再不回来了,你也不必了。”
织雨愁苦地唤了一声,她别了眼再不曾理她,织雨苦苦哀求了半日,见她决心已定,再难更改,只得咬牙道:“那我便先回殿下身边,望娘娘保重!”
她慢慢点了点头,看着织雨骑着马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才吁出一口气,转过身去。信在指间攥得紧紧,那一行字过一眼就刻骨铭心,她在心底扯出一线苦笑,想,我自然会难过,不为空空地等,却是因为你要走了,不再回来了,可惜你不明白,或者不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