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 24 章(1 / 1)
他说,宫里面清静了,对大家都是一个好消息。
我应声道,是啊。
他盯了我的眼,说,但是这么好的消息,你听了却并不高兴。
我张开嘴,却没有声音。不能辩驳。
这本该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如果没有今天走廊的一幕的话。我黯然。
天幕更深了,透出一种近乎黑色的韵味。星却更亮了。
小竹子仔细的看了我,突然大笑起来,也不顾及如此动静在空寂的天幕下显得尤为响彻,怕会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笑声刚罢,又似是听到了他的叹息,情绪变化之快让人咋舌:“……丹心,果然还是你吧——今天在走廊上,你遇见‘他’了,是不是?”
我一愣。
想及他方才的反复无常以及之前的严峻。
他是敏锐的。
已经没有必要隐瞒。
“‘他’真的就是……”轻问,却无法吐出最后两个字。
“皇上啊!”小竹子顺口的接下。
早该想到的。
当初在碧淑宫里待了那么长时间,虽然没有见过真面,却在隔了那几帐纱帐之外,听多了他的声音。那种缓慢、平静、没有平仄起伏、不高也不低的语调,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从容感,以及从声音深处折射出的灵魂的峻傲,都是无法让人漠视的。
这座宫殿,这个朝廷,甚至整个王国,都是一个人的。
扬昱。
这个先皇的第三子,曾经饱读诗书,曾经游历山水,曾经历经皇位之争,曾经在十八岁登基为王……不论是哪一段时间,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偏是我,将这个人的存在忘却。
或许是因为从没想过他会那么近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或许是因为从没想过自己会那么近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论是哪一种,都应该是不会发生的。
但是发生了。
“当我听他描述了在廊上遇到的宫女外貌,立刻就想到了你。”他凑进了,应了我的眉目,一边复述,一边缓缓的移动目光,“‘柳眉下的丹凤眼,瓜子脸上的稀薄唇,并不白晰的肤色,并不乌亮的发色,并不柔媚的身姿’,真是很生动很恰当的描述啊!”忽又感叹,“——丹心,你知道你其实一点也没我好看吗?”
忍不住嗤笑出声,偏是他如此轻慢。
“但是有一点倒是尤为贴切——”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明明是身着一身粉色宫服,身份卑微,却从骨子里透出的桀骜不逊’。这和我的看法倒是很一致呢。”
稍稍侧首避开他的眼:“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想及那时一时的心起,却不想会这般结果。
“当然了,在宫中真正近睹了龙颜的人能有几个。”小竹子退了回去,侧着脖子坏笑,“所以你要感谢我啊。要知道今天可是我对昱主子说,既然那么多的烦心事,干脆‘失踪’一下下去散心好了。没想到他真的换装成小太监跑出了御书房,虽然很快就被韩政找到了……但是若非如此,你也没机会可以一睹龙颜啊。”
“……水月,和这个也有关系吧?”神思一闪,已然脱口,“你有什么没对我说吧?”
他转眼纳纳,然后瘪了嘴:“有时候女子太聪明了,也不都是好事……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虽然皇上老爷是随便问的,我却不能隐瞒,所以我顺口就说,那个可能是‘慧心阁’的宫女啊。然后他就想起了偏远的‘慧心阁’,想起了‘慧心阁’里这么一个才女——很自然的联想不是吗?”
所以让慧心阁清幽的生活结束的人,其实是我吗?
心上复杂。
说不出的涩味。
“你不要那一副沮丧的样子好不好。反正水月不是希望见皇上吗,宫里面的女人们不也就是希望有这样一天吗?这正合了她的心意啊。”小竹子在一边嚷嚷。
是啊。
对于水月来说,即使是当初在我面前欢笑着,笑容也是很淡很清的,笑不达眼。
她和我不一样,一旦有了册封,是要在宫里面待一辈子的。所以,对着那个万人之上的男人,有着更深的期待吧。
小竹子指了天幕,絮絮的说着这个和那个星,说着这个和那个星座……笑得最欢的时候,说到了他的母亲,以及他母亲在他小时候告诉他的有关它们的故事。
我却没有小竹子那样的好心情:“那么……扬显真的要被封去西南?你不是说过,西南的都督顾浔好像不是一个可以掌握的人啊。”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你是在为扬显担心吗?”
我当然不会为他担心。
但是,如果他的调配是因了我曾经对扬昱说的那些话,却不是我所愿。
“安啦,那个任性的小孩确实应该送出去吃吃苦头啦。况且当年扬昊十四岁就封王,而今扬显也已十六,早该出宫的。至于西南顾浔,也不是一两日的隐患了。”小竹子无聊的甩了甩衣袖,“再说,这些都是昱主子的事情,你就用不着操心啦。我们现在呢,只要一心赏星就好了嘛!”
但是就是在那样一个满天星光璀璨的晚上,我预感到我的平静将再一次的结束。
而第二天,果然像小竹子所说的,扬显封王,迁往西南。
封欣殿从此空寂了下来。
——石济。屯所。医帐。
“丹心,你今天老是走神,精神也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吗?”
梁君从后面走过来,轻轻问道,顺手执起我的手腕,搭在脉上。
直觉的想抽出,却被他按住。
这几日扬昊几乎都在石济的浣江颈狭处监督工程。我留在屯所也无事,但是一想到同一片屋檐下的有着冰蓝眼神的那个人,心中总是不安的。
然后想到了屯所不远的医帐。
当日梁君说,我可以常去。
一直没能忘记那种有如暖阳般的笑容。
可能是想起他周身所带的淡淡的百里香,所以来了。
细细辨了脉搏,梁君脸上很温和的笑:“身体虚了点,但是没什么大碍。”也不松我的手,直接拉了我出帐子。
想到了翎书,这个不离他身侧的对我有着莫名敌意的少年,尚还在帐中帮忙没有跟来。却见梁君向我眨了眨眼,已然将我拉得走远。
“因为我只一介文弱书生,所以翎书为了照顾我都很辛苦,偶尔也让他休息一下,”他缓缓的说,忽而看了我,调侃的笑着,“再说,有了你这巾帼英雄在一起,我当然不用担心出事了。”
不由想起当日我拳脚的打走混混。
可惜数千年的男尊女卑,哪里来的巾帼之说。
笑侃。
看他并不苟同的摇首:“谁说女子不若男?”于是辩论古今,不乏女子英雌。最后说道:“就拿我义妹来说好了,她能文能武不让须眉。若是她听到你的话,定然是第一个不认同的了。”
然后说起了他的义妹,多的是除强扶弱的事迹。
那样的一个女子,洒脱而细致,秀美而坚韧,意气风发,卓然而世。
却是我从没听过的。
却是我从没见过的。
却也是我从来都向往的。
那样的一个女子。火焰般炙热美丽的女子。
他叹息:“可惜她不在这里,否则你们一定能成为朋友。”忽而又笑了,“不过也幸而她不在这里,否则她定然会催了我回去。”
喜欢听了他的声音。
有一种安定人心的韵律。
温厚,柔软,清爽,畅意,每每总是触动了心底深处的什么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无法分辨。
他说他不是大夫,只是一个书生,略通医术,带了侍从翎书出来游历山水的,离家已有半年,家中早有期盼,已经几度传书催归。
但是路过石济时,遇到了一个倒在路边的村人。
“你也知道,水灾过后多有疫情。因为食物、水源都被污染,所以人们很容易得病。尤其是在石济。汛期时因为水道狭窄,灾情严重;汛期过后,疫情泛滥。人们疲于此间,根本无法喘息。”他继续道,“我将村人送到医馆,然后就遇到了鲁太医。”
听梁君说,鲁大夫原来是宫里的太医,告老还乡回到襄安。如今疫情严重,他不顾年老,出来为人义诊——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尊敬呢?
所以大家都仍然尊称他为“鲁太医”。
梁君当然也很尊敬鲁太医,这不难从他谈起鲁太医时的神色中看出。他认为他是一个高尚的人。
但是,他显然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像鲁太医一样高尚的人,是同样的因为悲天悯人的善良而留在了石济的人。
他。
这么高尚的人,自然是能让人感动的。
至少在我的心中,是感动的。可能比感动还要多一点。
“就是这里。”他转头一笑,拉了我进了一间屋子。
一面古朴的墙,一整面墙的古朴的柜格,一整面墙的柜格中的药材。
面对着这样的一面墙壁,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脑海中却什么也没有。很空很空。因为对此一无所知。
“这里储存的是军用药资,但是现在都用来治疗村民。药虽然多,但是有几味珍贵的药材却缺乏,上次我去到玉门镇也是因为听说那里有一间大药铺,可惜……幸而鲁太医有求九王爷从京城带药过来,处方这才应全了。”
只听得梁君缓缓说着,然后拉开了一个柜格,抓了些许,递过来:“猜这个是什么?”
我看了掌心一堆枯黄的絮块,莫名。
他说:“这个是黄芪,是常用的草药,入药的是它的根茎部。”
我凑近了闻了闻,自嘲的一撇嘴——只有药材的味道,当然的。
他微微一笑,又递给我一种。
我应了:“这个不难猜,应该是人参。”
但是其后的,我却无知了。
“这是白术,炙甘草,当归,龙眼肉……啊,这个是茯神,还有这些……”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各个柜格中取了不同的药材递了给我,一一数来,居然有了十几种。
在我看来,它们其实没有多大区别,但是梁君却一一辨来,很是驾熟。
“好了。”最后他伸出右掌心放到我眼前,说,“药材和诊金,一共二两银子。谢谢。”
我愣。
“二两应该不贵啊。”他又说,“身为一个王爷的女婢,俸禄应该是不错的。”
释然。
无奈的歪了头,带着点孩子般的稚气,终于笑出:“可惜我已经预支了三年契约的工钱,现在可是没有一点俸禄的。”
他故作沉思状:“原来扬昊是那么小气的主子啊……”
看了他,心中已暖,几度启口,几度抿唇,最后吐出的也只能是:“……谢谢。”
他是特意的这般逗我开心的吧,因为我今天的恍惚不安。
“诊金可以欠着,但是药还是要熬了喝的。”
提了药回去屯所时,心上总是想到了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的温暖的柔意,以及正色。
那种温厚,令人安心。连日来的不安,竟似平复。
不由微吮了嘴角,心上的一丝甜意,连我自己也没有发现的。
——不想刚踏进屯所,迎面一抹锦衣。初起的笑意再度碎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