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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中军督府八千步骑再次与潜山人马开战,自黎明时分响起第一声炮声,激战整整持续了三个昼夜。
刘孟雄果然精明厉害,上来先抢占了潜河南岸最为开阔的一片河滩,一字排开十门号称伏地冲天雷的大口径远程火炮,对准九井河下游的两个山头狂轰猛炸。因为距离太远,潜山大小□□都无法够得到炮台,而官军提前在岸头挖出一人深的壕沟,埋伏了五百名弓箭手,只要对方下山靠近,试图隔着潜河水面攻击火炮,他们立刻放箭射杀。九井河的第一道关口珍珠井遭到强烈炮轰,守军很快伤亡过半。正当方奎要亲自领人冲出去时,总关寨的传令兵飞马赶到,命令他们即刻弃守珍珠井,撤往下一道关口。方奎等人刚刚退走,掩体工事就被炸上了天,近千名大明官兵在一个五品守备的指挥下冲了上来。第二道雷井也没能守太久,方奎的人马加上原有守兵,合计三百余人奋战一个多时辰,减员减到两百的时候,再次接到后退命令,雷井很快失守。
“他娘的!这打的什么仗?让人家一路撵着揍,天井要是再守不住,是不是就往总关寨跑?”连败两阵,韩大勇手下的大头目于世杰愤然开骂。
方奎却已清晰地感觉到了方汉洲的作战意图,瞥了他一眼:“明摆着打口袋阵嘛,你瞎嚷嚷个什么?”
“什么阵也不能没结没完地逃啊!你家‘南方’的名号是这么逃出来的?”
方奎勃然大怒,手里佩剑几乎出鞘,转念一想哼道:“既这么说于爷别走了,领人接着打就是,是立功,是挨罚,咱们各凭天命。”
不走就是抗命,阵前抗命杀无赦,官家匪家是一样的规矩,于世杰自是不敢,牢骚发完乖乖领人撤退。一退退到天井,发现方汉洲韩大勇并排立马在红儿曾经站过的岩石上,大家这才信了方奎的话。
果然,连克两关的明军气势汹汹杀到天井河,一步踏进了埋伏圈。先是打头阵的骑队掉落陷阱,不等后面的步兵反应过来,四面峭壁箭飞如雨火器齐鸣。岸边山道狭窄弯曲,官军忽遇袭击一时进退不得,相互踩踏,仅半个时辰便被杀得大败。清理战场时粗粗一算,刘孟雄的八百先锋营几遭全歼。
于世杰这回不骂了,咧开大嘴笑个不住。笑一阵后想起自家也有两百多弟兄阵亡在上山的头两道关口,忍不住问方汉洲,为什么不在珍珠井雷井“意思”一下就撤,非要真刀真枪赔上这么大的伤亡不可。
方汉洲道:“两百换八百,一比四,你还要怎样?不给鱼饵鱼能咬钩吗?刘孟雄可不是贺威明。”
首战告捷,潜山士气大振。接下来的交手几乎如出一辙,无论官军选择哪个山口攻山,守卫的一方都是稍作抵抗即行后退,而无论官军怎样小心挺进,最后终陷天罗地网,惨遭歼灭。两日过后,几个发生过激战的山谷尸横遍野,到处是明军烧焦的旗帜和断裂的刀剑。
何成笑骂:“他娘的吹牛皮不怕豁边,这就是中督府的王牌总兵?狗屁!”
韩大勇及手下十几个头目都有同感,摩拳擦掌无不以为胜券在握。方汉洲警告他们不可高兴过早,话落地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山下飞骑来报,官军全面停止进攻,潜河两岸一点动静都没了。
“看看,要玩儿花样了吧?”方汉洲丢下一句,领众人来到潜山地形图前。
他命令几个得力能干心思活泛的头目,各率精兵二百分头死守正面进山门户,叮嘱他们若遇强攻只可凭险固守,决不许出关应战。几个头目领命离去。
何成红了眼,跳过来问:“我呢?我干什么?”
方汉洲猛一回头,仿佛才发现他,愣了愣说下剩人马统归三当家率领,哪路出现危急立即打援。何成初闻大喜,等看到韩大勇隐在灯影里窃笑,这才想明白,自己不过是坐镇二当家的“跟班”,说好听点儿算个副手,他感到受了轻视,一赌气跺脚离了大帐。
天近三更,明军分东西两路偷袭天井和燕子矶。这一次来的都是身手矫健武艺高强的步兵,人人内罩软甲口噙钢刀,贴上岩壁后徒手攀爬如走平地,转眼就摸了上来。幸而山上有防备,绊绳陷阱密集,滚木擂石齐放,才没让官军得逞。但要不了多久,悬崖下又冒出人来。几个回合拉锯下来,驻守将士渐渐觉得有些吃劲。消息传回九井河上游,韩大勇拎起马鞭冲出大帐。空场上点齐人马,亲兵来报三当家不知去向。
韩大勇把手一挥:“找不着更好,跟着也是添乱!”遂下令出发。
他走后没多久,方汉洲从西关布防回来,得知官军偷营并不意外。不过想到韩大勇分身乏术,决定跟上去看看。还没上马,一个小校连滚带爬跑上来,到跟前禀报说何成下山闯阵,遭到大批官军围攻。
“他下山干吗?谁叫他去的?”方汉洲瞪起眼睛。
“三当家说要给珍珠井和雷井阵亡的两百弟兄报仇,领人端那十门炮去了。”
“胡闹!带多少人走的?”
“和方爷上次一样。”
方汉洲的汗下来了。上一战自己打贺威明的炮台,只精选了三十名骑兵,可这一回对刘孟雄,战斗力岂可同语?三十人夺炮?明明就是白送死。他气得大骂,招呼方奎挑出五十名精骑一阵风似的卷下山去。
潜河南岸,明军大营一片大乱。一支穿戴混杂的小队横贯东西,所过之处两座伏地冲天雷炮台相继起火。很快有人把消息报知刘孟雄。
带队总兵冲出大帐驻马远眺,当即冷笑:“敢用对付贺威明的那一套来对付老子?算他有种!”
他下令镇标亲军全体出动,遇持青萍剑者活捉阵斩,断不容许逃脱。乃至前呼后拥杀上河滩,火光中细辨,刘孟雄发现来偷营的队伍里并没有自己要找的人,那个挥舞长刀领头冲杀的,看身量举止竟似个半大小子,他火了,命令全线压上,镇标军转眼就包围了这支闯营的队伍。他的卫队人手一支双眼铳,瞄准目标施放火弹,几下就把对方炸得血肉横飞,挥刀小将一个倒栽葱摔下马来。几个侍卫上去割取首级,忽然打外面杀进一队凶猛的骑兵,冲在前面的十来个人抱着不同规格的火器,准头虽差火力却很猛,一阵猛轰之下救走了那员小将。刘孟雄眼尖,一眼看到救人的骑队中那匹最快的马,那柄最利的剑,那个最勇的人。
他高声喝骂:“姓方的,你竟敢背叛朝廷,和山匪做了一路,还不下马受降!”
方汉洲瞭了一眼,毫不理会,一马当先就往外冲。刘孟雄大怒,拔刀迎面堵截,身旁卫队蜂拥而上,一时间兵器相撞火星四溅,不断有人翻身落马。苦战好一刻,周身几处挂彩的方汉洲在方奎等人的死拚之下,带着不省人事的何成杀出重围,纵马踏进冰凉的河水。他们背后闪起了火光,地动山摇中数发炮弹飞上来,炸响在周围丈远的水面上。方汉洲第一个跌倒,方奎扑身来救,猛然感到腰腿剧痛,跟着栽进水里。其他人也纷纷被炮火击中,潜河水面涛飞浪起,一下子染得血红。
原以为一劫难逃,谁知千钧一发之际,后面的追兵忽然驻足,原地立了好一会儿退潮一般撤下去了。闻讯赶来相救的韩大勇隔岸看到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一场大战历经三天三夜,最后竟以明军突然撤兵而告终,潜山上下无不称奇。直到又过了几日,谢宁只身而返,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解开了众人心头之谜。
五十八岁的万历皇帝龙驭上宾,崩逝于北京紫禁城。
内阁会同礼部正式诏告天下:尊大行皇帝谥为神宗范天合道哲肃敦简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皇帝,庙号神宗。东宫太子朱长洛入承大统,以明年为泰昌元年。
方奎一口气爬上天池峰顶,热泪奔涌仰天长号:老天爷,你要睁眼了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丧一起从南到北白幔共舞倾国举哀。大战后的潜山,意外地得到一个休整喘息的机会。
轻重彩号被安置在飞来峰脚下的振衣岗,郎中丁半仙儿领着几个小徒弟日夜看护。因为离总关寨不过十几里路,韩大勇几乎每天都要过来探望好几次。方汉洲为救何成负伤多处,但无一处碍及性命,让丁半仙儿清理了创口便搬回自家院子,由塞图亲自照料,不上几日伤势好转,人也恢复了精神。
这一日天光晴好,塞图在院中晾晒衣被,刚拴好绳子,发现有人在院门外缩头缩脑,起初以为是谁家孩子淘气,走过去一看,竟是何成。
“三当家?怎么不进来?”
何成在闯营时挨了炮轰,幸运的是并未伤及筋骨,加上体质健壮,敷了郎中几贴药已经可以四处走动。韩大勇对他擅自下山十分恼火,狠狠骂了他一顿。而他在得知方汉洲负伤的消息后,也生出悔意。这日过来原有探望赔罪的意思,可走到门前又犯了犹豫,怕对方不肯谅解自己。
他从隐身的墙角走出来,陪着笑说:“夫人别这么叫,喊我名字就成。”
塞图多灵的人,一下看出他的来意,几乎笑出声:“呦,咱们三当家也学会客套了,还‘夫人’、‘夫人’的,你们韩二爷都不这么外道。”说着招呼他进门。
何成一边往里走,一边小心地问:“方大哥怎样了?听丁先生说好多了,我想……”
话没完堂屋里走出一人,迎上来打断他们:“我以为是谁在和嫂子说话,原来是火烧炮台的英雄来了!”
一句话何成闹个大红脸,尴尬地挤出一声:“谢哥也在呢。”
塞图眼中微露嗔意:“人家三当家是来看你哥哥的。”又转头小声安慰,“别理他,咱们上里面去。”
等把何成领进后房,再转身出来,塞图埋怨谢宁不该挖苦人家。
谢宁道:“挖苦?我还想揍他呢!为了救他,我哥差一点给炸成筛子,奎叔到现在都直不起腰来。”
“他哪里知道刘孟雄的厉害?敢冲上去就是好样的,我倒喜欢这脾气。”
“算了吧,连咱家青萍都知道用计,那么大个人,长脑袋干吗的?还是让门缝给夹了?”
“看看你这张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他能有多大?二十都不到,平时缺管少教的,只知道猛冲猛打。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一样?说犯浑就犯浑,闯的祸还少吗?”
谢宁笑了:“嫂子,哥总说你惯孩子,由着他们胡乱闹腾,我还不信呢。”
塞图道:“男孩子不叫闹腾,难道还当女孩儿似的整天关屋子里?女儿这么养也养娇了。你家舒雅这么养多伦克吗?”
提到妻儿,谢宁眼里浮起一层浓浓的暖意:“她倒是常说,养儿子和养马一样,笼头要上,可该放出去跑还得放出去跑。”
“是嘛!我们科尔沁的男孩儿哪个不是这么长大的?要我说,马背上养的男孩子就是比书房里养出来的像样儿。”
“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汝清哥哥家的钰官就是从小长在书房里,又知礼又聪明,大了肯定有出息。”
“养成那样还有什么说的?我们青萍倒还罢了,最叫人头疼的是老二,快愁死我了。”
塞图刚说完,门外响起一个声音:“谁叫嫂子犯愁?”韩大勇应声而入,满面春风,笑吟吟地道,“我找个人给嫂子治治,你见了他一准头就不疼了。”潜山二当家侧身让开。
门外又迈进一人,宝蓝长袍外罩暗红黑丝走边斗篷,风尘仆仆却神色从容,进得门来站住,躬身一揖:“嫂子,小别无恙?哦,谢兄弟也在?”
塞图和谢宁以为花了眼,同声惊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