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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从总关寨刚一出来,迎面遇到陈江,一问是去巡山,欣然同往。三人一路向下,经飞来阁、振衣岗到南关口,顺着飞来涧西侧的小路奔往天蛙峰。因为已经打过一次交道,齐老坎觉得这几个“外来相公”面相秀气,比韩大勇何成他们斯文和善得多,胆子慢慢大起来,话也越来越密。
“不是我和大官人吹,这方圆几百里但凡有的,没一样我说不上来。你们想去哪里只管提,不含糊,咱决不领错一步路。”
陈江道:“真的?我可听说潜山从主峰算起,十八岭十七崖四十二名峰,二十五洞五十二怪石,十三井四十八寨,七关八池二十一泉,还有什么三川三潭二溪,这些你都熟?”
“乖乖!”齐老坎眼珠子差点掉地上,“这位官人不是土生土长的吧?记得好清爽!”
陈江笑:“书上看来的,现学现卖而已,比不得你这个活地图。”
方汉洲也说:“老齐,要真像你刚才讲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可就是山神了。”
“山神不敢说,不过从我爷爷起就在这里上上下下,到我这一辈一百年不到,七八十年总还是有的。”
“世人都说这里易守难攻,老齐,你觉得难在何处?”
“当然是地势,皖水、潜河、天柱峰,两河夹一山,山上无峰不高,无石不怪,无洞不奇,无崖不险,外面人进来没有不转向的。”
“可是如果人家把山一封,不照样困死你?”
“哪儿有的事?这么大一片山,要多少人才能封死?天兵天将许差不离。再说,北关老龙潭和东边丹霞峰都有出去的路,神仙也困不住的。”
方汉洲眉头一动:“那儿有路吗?看着是万丈悬崖呢。”
话吹得似乎有些过头,齐老坎忙又往回说:“这都是听老辈人说的,我活到这把年纪,倒没见谁真从那些地方下去过。”
三人对视一笑,继续前行。到了天蛙峰没停,转向东奔青龙潭。刚绕过一个弯道,方汉洲听到一点响动,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郁郁葱葱,小径幽然。
陈江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
又往前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一池碧水,齐老坎指着开始大谈特谈潜河水产,几乎容不得那二人插嘴。
忽然,方汉洲驻足回头,低声断喝:“出来!”
陈江和齐老坎都吓了一跳,同时跟着看身后,只见一条幽静的山路躺在脚下,连只鸟的影子都没有。刚想开口问,方汉洲摆手阻止,向不远处的一片矮树丛走过去。剩下两个人的目光被吸引,很快注意到那片树丛无风而动。
走近前,方汉洲喝问:“是自己出来,还是等我一个个薅你们?”
沉寂片刻,树丛摇晃,钻出一个布衣布裤,脚上蹬了双小矮靴的男孩儿,汗津津的脸上睁着一对油黑的眼睛,略闪出几分慌恐。刚站稳,又出来一个,个头模样穿着打扮一般无二,只眼中除了慌张还有好奇。树丛里继续往外蹦着人,一个,两个,三个,最后一共出来了四个男孩子,正是青萍结绿,陈钰和韩昭。
“几个小把戏,搞什么名堂?”陈江奔上前质问。
为首的青萍左右看看,痛快供认:“我们从降丹峰下来,远远看见爹和陈叔,就,就跟过来了。”
“跟着我们干什么?”
“他们说爹在踩地!”结绿冒出一句。
陈江没听懂:“踩——地?”
陈钰撇嘴,予以更正:“那叫‘踩地形’,好吗?”
方汉洲问:“谁告诉你们的?”
“刚才在降丹峰……”韩昭刚说了半句,被方青萍一把扯住。
这一个扯住了,那边的没顾上,方结绿脱口而出:“何大哥说的。”说完调头冲树丛大喊,“别躲了,出来吧,我爹都看见了!”
青萍一脚踹上去,已不能阻止弟弟的声音。众目睽睽之下,树丛后又钻出一个身躯,高高大大,一脸尴尬。这一回不止陈江,连方汉洲都看了个目瞪口呆。
一直看热闹的齐老坎叫道:“三当家?怎么是你啊?”
何成立眉瞪眼奔着方结绿过去,到跟前按住后脑勺狠狠往下一压,这才抬起脸咧嘴傻笑:“本来不想打扰的,谁想这么快就被你们闻着味儿了。”
看着眼前一大四小的古怪组合,方汉洲心想,这倒是谁哄着谁玩儿?当着孩子的面又不便说什么,只得转身离开。
“方大哥,方大哥!”何成追上来,拉住问,“听说朝廷这回换了个特牛气的总兵,不在荣季鹏之下,真的吗?”
刚才自家儿子嘴里喊的“大哥”,这会儿又叫自己“大哥”,这算怎么一盘账?方汉洲哭笑不得,见他问得认真,只得点点头说:“不错,很牛。”
“怎么个‘牛’法?”
“带兵狠,仗打得也狠。”
何成大喜:“行了,这回得算上我!那些个婆婆妈妈的零碎活计找别人干去吧,三爷这回说什么也得冲上去看看热闹。”
“何大哥,带上我,我也去!”方结绿蹿了上来。
韩昭不甘落后,跟着喊:“何叔,还有我!”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陈江忍不住了:“又是大哥又是叔,你们是不是先把辈分搞搞清楚再说其他?”
何成轰赶追随者:“去,去,去!大人说话屁孩子别掺和,这说打仗呢,正经事情。”
方汉洲“噗”地笑出来,转回身道:“看来三当家对这一仗很有兴趣。”
“那当然!不是吹,以前哪一回操练都是我冲在前头,想当初你们第一次打山下路过的时候,不就是我打的头阵?”
方结绿惊呼:“啊?大哥还和爹打过阵?”
“也算较量过一次。”何成有些窘,生怕他再往下追问,问出自己当年被俘的糗事,连忙将话题转回眼前,“不过如今咱们做成了朋友,方大哥对付□□的官军,说什么我也该助一臂之力才是。”
方汉洲要去勘查九井河,没功夫闲扯,随口打发他道:“行啊,到时候只要你们二当家发话,他答应你出战,我没意见。”
看父亲没搭理自己的意思,方结绿赶着挤上去,仰起脸问:“那我们几个呢,爹?”
方汉洲愣了愣,弯下腰拍拍儿子花瓜似的脸:“听着,现在呢,先回家去洗洗干净,然后把昨晚陈叔教的功课背熟,晚上查你,要是有一个字的错,你给我小心了。”
听口气看脸色一点商量余地没有,结绿有些傻眼,扭头去找哥哥,以目求援。
方青萍挺身而出:“爹,要是我们做好了功课,是不是就能跟着下山看热闹?”
方汉洲扫一眼何成,心知儿子已被此人洗了脑,复转看长子,问:“你想去山下看什么热闹?”
“看爹怎么打败官军。”
“你怎么知道爹就一定能打败他们?”
“娘说的,娘说方家从来就没有孬种,山上的人都这么说。”
看着那张同样抹得污七八糟的小脸,方汉洲忽发奇想,决定吓一吓他:“青萍,你和弟弟摔跤谁赢得多?”
“差不多,没准儿。”孩子完全不解何意。
“那要是和他们三个摔呢?你能赢吗?”
方结绿觉得受到轻视,插言:“我不用帮忙,一个人就够,爹不信让我们试试?”
“我没问你。青萍,回答我,你摔他们三个,行不行?”
方青萍看看被父亲假设出来的三名对手,想了想,一挺胸脯:“行!”
“我更行!”
“我也能!”
方结绿自不甘示弱,韩昭则是依样学样,只有陈钰没作声。
“那要是摔十个人,你们谁能?”
“十个?!”四个孩子异口同声,八只眼睛瞪得溜圆。
“伯伯,一个摔十个,不公平。”这一回,陈钰率先开口。
“就是,不公平!”韩昭依旧学舌。
“没有那么多公平不公平,就是要你上,你们谁敢?”
结绿转转眼珠,问:“要是输了,会挨罚吗?”
做父亲的失笑:“输了小命就没了,傻小子!”
是这么严重的后果,几个孩子不再吭声,各个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方汉洲站直身子,轻哼:“这一仗就是一个摔十个,还想看热闹吗?”瞥一眼傻站在一边的何成,他拔腿就走。
走出不远,背后响起一声:“我能!”
同胞哥儿俩的声音非常相似,但方汉洲还是立刻辨出是谁开了口。他站住脚,转身回望,眼中透出嘉许和鼓励。
方青萍迈出一步,大声说:“爹,我有办法。”
陈江饶有兴味地催促:“说说看。”
“一个对十个,不能用强,只能用计。”
在场所有大人包括齐老坎,无不被这句话镇住——六岁的孩子,居然说出“用计”二字!
“用什么计?”方汉洲和陈江同声问。
青萍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最终显露羞涩:“不,不知道。”
“哪儿搬来的?亏你能卖对地方。”方汉洲终究生出几分骄傲。
陈钰笑道:“伯伯,青萍哥哥翻了你的书,就是那本《孙子兵法》。”
“你?你看《孙子兵法》?”陈江大为诧异。
方汉洲相信陈钰所言是实,但不以为儿子能看出什么名堂,问:“认得几个字啊?”
“他认得,他还会背呢。”结绿捅了一下哥哥,“快,给爹和陈叔背一段!”
青萍略一思索,朗朗念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几个大人颇感意外,陈江连连点头:“嗯,不错,不错!还有呢?”
得到赞许青萍益发来了精神,挺直腰板嗽嗽嗓子,继续:“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
“这小子真是你家的种!”陈江发出感慨。
何成一巴掌拍上来:“行啊,简直就是个小神仙嘛,知道的比我都多,不得了!”
方汉洲欣喜过望,蹲下身看着长子,问他什么时候记下来的,懂不懂其中的意思。就这样一个说,一个讲解,旁听的再不断插言,足足热闹了好一阵。眼看耽搁的工夫不短了,方汉洲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叫何成领几个孩子回家,招呼陈江和齐老坎沿着河堤往下游去。
各自调头要走时,他随口问了声:“钰官今天怎么也出来了?你从不爱跟着他们的。”
陈钰性格内向,喜静不喜动,且一向和阿梅亲近,极少主动疯跑疯闹。陈江也正纳闷这一点,立刻看着儿子等待回答。谁知方汉洲一句话说完,孩子的脸当即由晴转阴。
“怎么了?”
何成小声道:“本来是不肯跟来的,段少东那里接了封信,正商量要走的事,这孩子听着听着就不对劲了。我一看,干脆给一道拎出来吧。”
文西华此次回山,还捎了封武定华的信给段运昌,其内容必与出洋之事有关。方汉洲一门心思在即将到来的战役上,起初并没在意。现在一听,才知道事情八成已有了眉目。段陈两家来往密切,陈钰自幼当段运昌嫡亲的叔叔一样,乍然分别在即,难过不舍是一定的,只是没想到孩子的心这么重。
“转完了过去看看,估计他有具体打算了。”
陈江点头,接受方汉洲的提议,转对儿子安慰一番,看着何成把他们带走了。
晚饭后两人一同来到段运昌处,一问才知道,武定华行动相当利索,已经打探好了一艘出海的货船,自松江起航,经由运河转道入海口,远赴南洋一带。船主照例兜揽搭客生意,武定华已基本谈妥一切资费,特遣文西华回来报信,要段运昌尽早定夺。一月之内,那艘货船就要扬帆启程。
方汉洲发现一个问题:“在江南找船,谢宁的信怎么带回来的?他也去那边了吗?”
“不是,西华从松江回来先去了趟凤阳,恒茂有一票银子存在那儿的鹤年药堂,我要他提回来。没想到这么巧,银子到手的当天晚上撞上了谢老弟,说是有信给你们,就让他一起带过来了。”
“这么说,他俩碰面武师兄不知道?”
“应该吧,这个我没问。要不把人叫来,你当面问问。”
“不急,”方汉洲拦住段运昌,问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怎么说,决定搭那只船吗?”
对面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想,再等等看。”
“一猜你就是这主意!”方汉洲直言不讳,“这么好的机会不走,等什么?留下来看戏?誉兴,咱们自己兄弟用不着客套,我实话实说,下面这出戏,看客越少越好。”
“不能这么讲,我们三家一起从安庆出来,现在遇到麻烦,还是个大麻烦,哪有我一家独自跑路的道理?”段运昌转望陈江。
陈江面色平静,缓缓说出一句:“誉兴,如果你和武师兄都觉得机会好,那就下决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