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伤逝伤人(1 / 1)
周一再见到淑谨时,茜茜没有再提上周的事,淑谨也没有什么变化,一切照旧,一天即将在平静中度过。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自从向西被“弹劾”后,魏勤老师一直带文二班,羡煞了年级其它班级。由于住校,茜茜停止了在李云萍处补课,英语成绩却一如既往的好。而李云萍开设的辅导班也因她生病而在年前停止,茜茜曾想去探望,但李家电话不通,让她担心了一段时间。后来有一天接到李老师女儿的来电,小女孩童音稚嫩却沉稳,只说母亲正在养病,谢谢学生的关心。茜茜猜测也许李老师不便学生拜访,只在电话中表达问候,就再也没有打扰,不知现在她是否康复。
茜茜正想着李老师的病情,放在课桌里的手机突然一振。她一向在课前关机,今天却忘了,被吓了一跳,连忙埋头搜索。手指莫名地颤动,她拿起手机深呼吸,奇怪心里的紧张从何而来。
一条未读短信,发件人:妈妈
外公与今晨去逝,爸爸妈妈现在下临水,好好照顾自己。
水滴落在手机上。
手机不能沾水,她用衣袖擦拭,更多的水珠却源源不断地滴落。
教室在顶层,今天晴朗无云,怎会有雨水漏下?
她擦不完,干脆用手盖住屏幕,半晌却不自觉放开,小心翼翼地再看一眼。
还是那条短信,再多的水也溶不掉的字迹令她喘不上气。
她感觉到淑谨的叫唤,感觉到魏老师疑问的眼光。
她想解释,却捂着嘴哽咽难言,只怕一开口就是哭腔。
再三尝试还是失败,她终于一语不发地跑出去,没听见教室里的议论,没注意校门口保安的呼唤,只是拼命追上进城的公车,无视车上的人群,看不清窗外退后的建筑,心里只有一个字:
快!快!快!
再快一点,让她赶上父母;再快一点,让她坐上回临水的车;再快一点,让她追上送外公最后一程。
她用力拍着家门,声响震天,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如此大的力气,像要破门而入一般。
防盗门纹丝不动,嘲笑着她的渺小,嘲笑着她的自不量力。
手掌红肿,她却麻木,直到一阵阵疼痛由指及心,让她觉醒。
她脚一软坐到楼梯上,泪已干,头脑渐渐清明。
父母不会等她,也不打算带她回去,她是一个只有高考压身的人,没有哀悼的权利。
可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外婆病重,却渐康复,为何离开的是外公?外公温和的笑颜犹在眼前,她怎能不看最后一眼?难道她真的只是个包袱,只能坐在这里自怨自艾?
不!她不要再接受安排,不要乖乖服从他人做出的决定!
她扶着栏杆,缓慢却坚定地站起,离开紧闭的房门,一步、两步……
下方的台阶被人挡住,她亟欲加快的脚步顿住,却一转方向继续向前。旁边多了一双黑鞋,和她白色的鞋子迈着同一个频率下楼。
“要去临水吗?”
“嗯,去火车站。”她无意识地接口。
黑鞋加快两步停在旁边:“别坐火车,汽车快。”
前路被挡住,她终于抬头,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疑问纠结在脑海中理不出头绪,终究什么也没问出口,只是下意识地点头。她任他牵过手,任他带到长途客运站,任他带上车,任一种充实排遣了心里的空茫和慌乱。
这是一条她从没走过的路。
以往和父母回临水时,总是坐火车。车是慢车,乘客不多,逢站就停,旅客上上下下,身边的面孔换来换去,却换不走闲适安逸的神情。
有时会上来脸色红润的农妇,肩上挑着的篮子里伸出一圈鸡头,红红的鸡冠围着金黄的竹篮,形状像盛开的葵花;有时会上来黝黑的小伙,背后的竹筐里放着绿油油的青菜,新鲜的叶子上还粘着晶莹的露珠;有时还会有过路的牧民赶上来一群羊,车厢走道里充斥着“咩咩”的叫声。
她从不觉得讨厌,或是用瓜子逗一逗鹅黄的小鸡,或是买上几个鲜嫩的青瓜,或是抚摸毛茸茸的小羊羔,听着父母和菜农攀谈,一天的车程也是快乐的旅程。
如今她没有观景的轻松,没有边走边玩的雅兴,只希望插翅而下。两边是飞掠的树林,前方是盘旋的山路,她没有心情开口,不想问身旁的人是用什么借口逃课,不想问她走后教室里的情形,不想问他为何知道这班车,在抵达前的最后一刻,她压抑着,甚至流不出一滴泪。
绿树掩映的小院门扉紧闭,无人应答。
她继续拍门,安静的街道上传来回声,没引来房屋的主人,却使得隔壁的院门打开。惊讶的邻家阿姨盯着眼前有礼却冷淡的少年,直到看到他身后苍白的少女,才想起隔壁的丧事,好心指点:“上山了。”
临水背靠阴山三面环水,阴山上有唯一的陵园,是城中人最后的安魂处,所谓上山即是送葬。外公一生低调,生前就说过追悼会不过是让亲人痛苦的秀场,还要劳累外人陪着做戏,留下遗愿直接火葬。
看着少年牵着少女远去,邻家阿姨才想起两人应该都是第一次上山,只怕不知道普通陵区和烈士公墓的分界,直怪自己没有解释清楚,担心他们走错路。
茜茜跟着蓝昊,先乘小巴到城郊,再换马车到半山腰,蓝昊对路线的熟悉让她吃惊。
上山的两辆马车上除了他们二人,剩下的是一群小学生,虽每人胸前都带着百花,跟随的老师还提着自制花圈,但学生们一路嬉闹,完全不像茜茜一脸哀伤。
她注意到他们都穿着统一的白衣黑裤,想起自己匆匆赶来没有换衣,连忙摘下脖子上的橙色围巾,却无处放置,蓝昊接过来放进自己的背包。由于周一有校会,她穿的是蓝白相间的校服,幸而是素净的颜色,还算合适。正要整装完毕,蓝昊突然叫道:“等等。”然后抬手拿下她夹刘海的蝴蝶发夹。
手指触到额头,冰凉一片,说不出谁比谁更冷,两人一时都呆住。直到车子在一岔道口停住,蓝昊拉她下车,走上一侧。茜茜回头看着那群小学生走向另一条道路,轻轻拉他,他停住,却不回头:“那边是烈士陵园。”
咦?他怎会知道?
解释需要时间,也许他也不愿解释,于是她没问,他也没再说话,两人安静地沿山而上。路旁的草丛插着燃到了末端的香,路面上有鞭炮放完后遗留的纸屑,在树木的遮掩下有些阴森。她忽然加快步伐,他似有所察觉,放慢步子走在他身侧,温暖的气息平缓了她的心跳。
山顶有一排水泥平房,高耸的巨型烟囱终年飘着青烟,她不知那是不是人的灵魂。远远看到几个熟悉的背影,对着雪白的灵床正欲鞠躬。
泪眼朦胧中,她终于赶上。
下山的路上开着三辆车,车里寂静一片。
母亲沉默而无奈,眼中有怒火压抑未发,终究化成一声叹息:“来了也好,有你和表哥一起送外公上山,外公会高兴的。”
抬起刚捧过外公照片的双手,她最后一次擦掉泪水,轻声问:“外公怎么会……”
“外公不知道外婆的具体病情,可能是心有灵犀,突然由肺炎并发全身器官衰竭。医生都说中风病人还能活二十多年前所未见,外公最后很安详,还说要你好好高考。”
“……”
母亲拍拍她的肩:“我们不再怪你擅自赶来,只是你们怎么会一起?”
蓝昊开口:“是我带她来的。”
“你不知道,临水有种说法,如果没有亲人在山上,最好不要上山,怕对你不好……但愿只是迷信吧。”
蓝昊轻声说:“我知道,没关系,我可以上山。”
茜茜抬头看去,他注视着前方,目光平静,呼吸平和,不似她暗暗屏息,不知所措。
身旁母亲也似乎一顿,却在看了他一眼后放松,请求道:“你先带她回去好吗?我们还要留一晚,你们不要耽误明天上课。”
茜茜刚想开口,母亲又说:“我会告诉外婆你来过,她需要静养,你回去准备考试吧。”
她没再争取,只向母亲拿了钥匙。
脱轨的列车返回原轨,仍然要沿路前行。
到家后已是黄昏。院子里的路灯改用节能灯,白色的光照得道路亮如白昼,却失去了昏黄的白炽灯带来的温暖。凄清中,两道影子缓慢地移动,相隔的很近,不时交错重叠。
茜茜低头数着脚步,剧恸过去,心情仍不平静,像是潜藏着细小的伤口,虽没拉扯疼痛的神经,却压抑着血脉,每一次跳动都愤懑哀伤。
回家的暖意里渗入了寒凉,她不由轻颤。但那凉意没有增长,吸入的冷气没在心头叠加出冰墙,是因为身旁有温暖吗?
她张了张口,感谢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下,他仿佛意识到什么,停步回头,两人呼出的白汽在他们间结成一片白雾,两双同样浓黑的眼却像天上繁星,贴近而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