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易翡翠在汹涌的人潮与车流中赶往那栋著名的写字楼。翡翠很有些惧怕这个城市的交通,马路扩建的速度总是跟不上汽车增长的速度,永远有车被堵在路上。她有过好几次采访都因为堵车而差点迟到的经历,虽然每次都是她等采访对象,但她还是习惯每次比约定时间早到五分钟。曾经姜一楠问过她,为什么是五分钟。因为提前五分钟肯定不会迟到,守时是一种美德,也是对别人的礼貌与尊重。同时来得及在采访对象来之前准备好采访用的录音笔、纸、本这些,刚刚好,让自己更从容。而不提前得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尊严。被姜一楠大批矫情,易翡翠有时自己也觉得自己矫情,可是偏生又那么固执,固执到近乎病态。所以一直这么坚持。
翡翠在这个城市,做一名记者。每天忙着约人,忙着采访,忙着赶稿。能约到丁皓宇做访问的确不是容易的事。
每次约丁皓宇都只能通过秘书,约了几次都是秘书挡架,被明确告之没有时间,让易裴翠颇有些气馁,真想就此放弃作罢,无奈总编催得紧,想拖也拖不过去。这次是下了最后通牒,无论用什么办法,必须在一个星期内完成这次访问,当然办法得自己想。易裴翠其实也能理解,最近丁皓宇锋头正盛,是城中焦点,过了这段时间,即便访问完成,关注度只怕也要打个折扣,好在对方总算开了金口,答应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虽然时间短了点,但是好赖也可交个差。
丁皓宇何许人也,那么容易就能约得到?他创办的那个网络公司最近刚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股价一路飚涨,上市第一天就创造了纳市单日上市股价涨幅最高的记录。目前已是市值最高的中国互联网公司,加之又偏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一时之间风头无俩。想约他做访问的传媒实在太多了,主流的专业媒体尚且应付不过来,哪里轮得到易裴翠供职的这种内容不搭调的时尚杂志。况且据坊间传闻,丁皓宇本人其实并不太爱接受访问,很多也不过是公司市场部门的策划,为着宣传他的公司。
丁皓宇的办公室位于他公司办公区的西北角,办公室的门上简单的写着丁皓宇三个字,秘书带易翡翠进去的时候,丁皓宇正在专心的看电脑,也许是在处理什么东西,并没有抬头。翡翠不想打扰他,便自顾自的四下打量起来,办公室很大,比易翡翠住的地方要大出很多,大约有一百平米的样子,办公室很空,一张电脑桌和一张能坐六个人的会议桌和几把椅子,还有一台饮水机,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因为空,就显得更加的大,这让易翡翠觉得实在有点浪费,这个地段寸土寸金,出了名的贵,而且这个写字楼只租不卖,是贵上加贵。翡翠在那张会议桌上摆放好了采访要用到的工具后站在窗户前向外望去。满眼触及的是那所赫赫有名的高等学府,俯瞰下去,一片葱茂,可以看到那个著名的湖和塔。
“从这望过去可以看到我的母校和我曾经住过的宿舍楼,可以让我想起很多过去的时光,所以我选这里做我的办公室。”丁皓宇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过来。
“我以为像丁总这样的人会更多的展望未来,而不是时时回首过去”翡翠边微笑边说道,很自然的走到那张会议桌前坐下来。
丁皓宇乍一见易翡翠有刹那惊诧,不过旋即就恢复如常,依稀好似轻轻说了句怎么是你。易翡翠有些奇怪,听他这样说就好像是认识一样,可是又不能确定他到底说的是不是这句话,加之又确实不记得他们曾经见过,更谈不上认识。又不好意思求证,如果万一丁皓宇说得是其他的什么话,这样一求证,好似要和他攀交,女孩子的面子又挂不住。她收了收神,开始采访。
丁皓宇坐到她的对面,递了杯水给她。丁皓宇的确很好看,剑眉星目,清瘦的脸庞,随意的穿着一件衬衣,没有系领带,敞着两颗纽扣,懒散的卷着袖子,衣服很干净,衬衣的上口袋印有他公司的LOGO。很平常的衣服,不过他穿起来就是很好看,翡翠很难找到什么适当的形容词,就是觉得很好看。
因为做足了功课,很让丁皓宇刮目,原本他以为她和其他记者一样问一些以如此年纪取得这样的成功有何感想之类的大同小异的问题,然后稍带问一些个人生活尤其是私人情感之类的问题,早已准备好了固定答案准备应付了事。怎么也没料到她更关注他成功过程中的艰辛以及付出的努力,狠狠的触动了他心中那些尘封的往事。其实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很不屑于向人坦陈那些过往,早已习惯了大众仰望他成功的现在。太多的往事,除了增加别人的口中的谈资外,并无多大益处。
杂志出来后,反响居然还不错,主编很满意。只不过被姜一楠缠了很久,事无巨细的打听关于丁皓宇的种种。
易裴翠好笑的叹了口气,姜一楠是她们社里出了名的花痴待嫁女,酷爱有钱又好看的男人,用她自己的话说自打二十岁开始,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做家庭主妇花男人的钱,当然不是随便就嫁的,要有才还要有财,还要身高皮相,这样的人不太好找,所以至今仍待字闺中,自己赚钱买花戴。
易裴翠其实有时候很羡慕姜一楠,活得纯粹而简单。不像她。
一天,接到丁皓宇的电话,说是请吃饭。易翡翠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她也不是十七、八的年纪,当然不会相信因为稿子写得好就请吃饭的理由,她采访过不少的名人,也写过不少的专稿,丁皓宇的稿子不是写得最好的。但要说他对她有意,又好像说不通。易翡翠知道自己漂亮,但也绝非一笑倾城,要是人家对她有意,应该当时就有所表示了,何必拖到今日,在她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人的时候。再仔细想想那天的情景,实在是看不出丁皓宇对她有意。不过单说是因为稿子写得好就要请她吃饭,又好像有些牵强了。想不通就不想了,既然有饭吃那就去吃好了。
饭吃得很尽兴,这个饭店的鱼的确做得名不虚传,很让人回味。因为丁皓宇有钱,点起菜来易翡翠也很不客气,喜欢吃的一样没落。满满一桌子,易翡翠也没浪费,居然七七八八吃了个差不多,丁皓宇好像没怎么吃,翡翠因为吃得高兴,也就没怎么在意。但是他的兴致好像也不差,一直看着她笑,好看的男人怎么样都是好看的,笑起来更加好看,这让易翡翠实在很服气。
易翡翠没有什么娱乐爱好,出去应酬一定是工作需要,去的心不甘情不愿。她的生活实在乏善可乘,可是她经常在半夜醒来,在小小窝居的阳台外站立良久,为谁风露立中宵?
为翟展航?
和展航在一起的日子其实非常有限,这些年身边兜兜转转的人也有几个。只是一直钟情于他,翡翠有时会问自己,为何这般执着于他。反反复复,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在她少年最无依的时代,别人都不明白的时光里,是翟展航曾经温柔的靠近过她的心灵。
易悲翠什么都不缺,但是她觉得寂寞,一直都寂寞。
易翡翠随母亲来到翟家,那时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母亲与翟博渊是旧知,本是青梅竹马,因为那场在中国大地上上天入地的革命,终是饮恨,各自有了家庭。母亲和父亲不能说不幸福,父亲极爱母亲,事事以母亲为重,博她欢心,两人倒也相敬如宾,只是易翡翠自懂事开始就知道母亲并不快乐,母亲总是会不经意的叹息,眼中总有忧郁,对于父亲的关心并没有太多的回应,与父亲在一起时经常走神,对于父亲做出的决定既没有特别的高兴也无特别的反对,多是由父亲做主,好像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让父亲进来的打算,也没有自己走出来的意愿。父亲用尽心思,也很难让母亲真正高兴起来,不是不失望的。翡翠有时看着父亲极失落的脸很替她难过,心里也曾暗暗埋怨过母亲,在心理上,她更偏向于父亲。父亲对她的爱让他终身怀念父亲,母亲不是不爱他,而是她总是有些心思恍忽,很多时候总是留意不到翡翠的需要。
母亲告诉她要改嫁翟博渊时,从内心里她很不理解母亲的决定,甚至觉得母亲有些薄情。父亲离去时间并不长,易翡翠还沉浸在那种切肤的怀念中,时时想起父亲对她的好,她总是觉得她对父亲做得有太多不对的地方,还有好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为父亲做,而这突如其来的病变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带走了父亲,让她至今对父亲还有深深的愧疚。可如今母亲却要另嫁他人,这让易翡翠极痛心,她觉得母亲这是对父亲的背叛。但是并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现高兴,好像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其实母亲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思,母亲并没有对她解释过什么,也似乎并没有试图使她理解,只是轻轻的叹息。
在正式进入翟家之前,翡翠是见过翟博渊的。母亲正式介绍过她们认识,那是在一家易翡翠放学回家路上的书店,里面卖书,也供应咖啡和茶,易翡翠很喜欢这里,以前经常来这里看书买书。看得出来,选这个地方,母亲或是翟博渊是用了心思的。
翡翠在路边透过玻璃其实已经看见了母亲,只是她有点震惊,那是母亲吗?母亲和一个中年男人不时微笑在说着什么,或是注视着那个男人在倾听,或是说点什么,整个人如沐春风,神采熠熠,全身散发出一种光辉,好似年轻了十岁。翡翠从来没有见母亲那么漂亮过,她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平日暗自嗟叹的母亲。从那一刻起,她开始有点理解母亲。
翡翠站到母亲面前时,母亲才注意到她的到来,赶忙站起来对两人做介绍。
“博渊,这就是翡翠,我的女儿,今年十六岁。”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到。
“翡翠,这是翟叔叔,我们以后可能要和翟叔叔一起生活。”母亲说这个话的时候有点紧张,看看翡翠,又看看翟博渊。
“你好,翡翠,我听素琴说过你很多次,今天总算见到你了,你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个模样。可以和我们坐一会吗?”很诚恳的语气,原本翡翠是低着头的,听他这样一说,不得不抬起头来坐下,其实也是在暗暗打量翟博渊。
翟博渊不见得比父亲年轻,但是自有一股儒雅,让人觉得很舒服,他说话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有一种气质叫人不得忽视。翡翠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与父亲相比,的确是高低立见。父亲做了一辈子体力工作,没有读多少书,只是有一副热心肠,在许多生活细节方面,与母亲确实有些格格不入,翡翠想不管父亲如何,总归是父亲,疼她,爱她,养她。她不是不体谅母亲,只是觉得父亲这么快就被遗忘,很替父亲有些不值。
翡翠对翟博渊很礼貌,她一向不喜说话,这种情况下,就更加没有话说了。翟博渊倒是很有耐心,问了她很多学习、生活方面的问题,也很留意倾听翡翠的话。
翟博渊告诉她他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在读高三,虽然儿子脾气不太好,但是他相信一定能和翡翠相处愉快。翟博渊还说他一直希望有一个女儿,如今愿望总算达成。母亲在他们两人中间不是的插着说什么,很在意翡翠与翟博渊之间的沟通和对彼此的印象。翡翠知道事情已经就此决定。她并不讨厌翟博渊,只是有些想念父亲。
从那时起,他一直叫翟博渊为叔叔直至今日。她有些刻意的疏远的母亲,年少的她把这举动视为对父亲的忠诚。
见到翟展航,已经是到翟家以后的第三天。那个时候,翟展航忙于高考复习,住在学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翟展航很好看,剑眉星目,个子也高,气质上像翟博渊,但又比翟博渊生得好看。
翟展航叫母亲为阿姨,对母亲很客气,但客气中也有着一种疏离。正如翡翠对翟博渊一般。而母亲和翟博渊似乎对此已经很满意了,重要的是,他们觉得很好。
他对翡翠很友善,那是发自内心的,翡翠可以感受得到。展航把自己房间的钥匙交给她,说房里有很多书和好玩的东西,欢迎她随时去取,翡翠很感动。
其实翡翠很寂寞,一直以来都很寂寞,直到今天依然寂寞。
翡翠是感激的,在翟家,她能享受很好的物质待遇,有极大的私人空间,也给她很大的自由,翟博渊对翡翠倒是真心关爱,并不只是出于情面,母亲和翟博渊隔了这么多年再走到一起,很珍惜在一起的时光。所以大多的时候,翡翠是一个人,她一向少言,又极安静,大家都觉得很愉快。
一个人的时候,她经常去翟展航的房间,房间里有很多很多的书,还有一些玩具。在他的案头,有一张女人的照片,那应该是他的母亲,翟展航长得像母亲,都很好看。
翟展航进来的时候,翡翠正拿着他母亲的照片在端详。
“那是我的妈妈,我很想她”
翡翠有些措手不及,连忙放下照片,可能太紧张了,一下子还没放稳,放了好几下子,才放好。翟展航走过来拿起照片看着,眼睛中慢慢透出一种光芒,又有些怔忡,好似在想很多事情。
“你想你的爸爸吗?”翡翠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有一些错愕。不知为什么,忽然红了眼眶。
“我爸爸很会做东西,小时候我没有玩具,他会给我做很多,而且并不是只有样子,还可以动的那种,记得大约五岁的时候,爸爸用厂里的废铁给我做了一个小车,漆很漂亮的颜色,可以骑着走,第一次骑出去的时候,街道上的小朋友,都跟在我后面走,那时我觉得很风光。”易翡翠说得很慢,好似在一边想一边说,有点沉沦进去的味道。
翟展航打量着她,她像她的母亲一般漂亮,只是眼底浮着淡淡忧郁。他想那一定是想念父亲的缘故。
从那时起,易翡翠和翟展航之间有了一种默契。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翟展航的,是那年生病吧。那个暑假,母亲和翟博渊不在,翡翠觉得腹痛,极痛,原本只是以为吃错了什么东西,进房间躺躺就好,可是人还没站起来,就被翟展航发现不对劲。
急性阑尾炎,住院的时候,翟展航照顾他。养尊处优的少年,做起事情来很笨拙,水总是倒得溢出来,送来的衣服也总是不合时宜,但是极认真的样子,因为笨拙而让人更加的感动,父母不在,翡翠对翟展航产生相依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而脆弱的缘故。
那样惊恐无助的眼神,小心翼翼的举止,像受到惊吓的小兽。翟展航会想,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是渴望被关爱与照顾的吧。尤其是她说想念父亲的时候,翟展航觉得她其实更可怜,她的心中一定也像他一样刻有至亲离去细小的伤口,总是隐隐作痛,展航想他要对她好。
易翡翠的数学极糟糕,她也认真的做题,听老师讲课,不是不努力啊,但就是永远答不对考题,这让易翡翠几乎绝望。那些涵数好似和她玩游戏一样,她总是不能正确的捕捉到那些数字。所有的考试都因为数学而不尽如人意,有时候沮丧的想放弃。
翟展航在易翡翠忘在他房间的书本里看到了她的成绩单,发现她和大部分的女孩子一样,数学学得都不怎么样。他开始刻意的教她,那一年翟展航考得了极好的大学,他也花了那年的整个暑假来教翡翠的代数。那是翡翠学生生涯中最快乐的暑假,可以天天和翟展航在一起,可以天天听他讲话,而且对着她讲话,那种快乐藏都藏不住,好似要飞起来,连人都发出某种光茫。每个夜晚,都会一遍又一遍的回味翟展航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语甚至每一次呼吸,入眠都带着微笑。
易翡翠跟在翟博渊和母亲的后面,翟展航走在前面,这样的离别喜悦多于伤感,能上这样的学府,家人心里面不是不觉得自豪的,翟博渊和母亲也不过要照顾好身体,勤打电话回家之类的叮咛。翡翠不知道说什么,便站在一旁看着翟展航笑,心里只觉得舍不得。展航也看着她笑,上车前还摸了摸她的头,翡翠忽然红了眼眶。
“要记得给哥哥写信,有什么事跟哥哥说。”翟展航离开时很细致的嘱咐翡翠。
哥哥,翡翠只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