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棋逢知己(1 / 1)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小轩窗,正梳妆。
铜镜里朱颜带俏,眉若远山,眼含清波,却更似多情娇媚。房间的窗户大开着,凉风吹不散兰麝馨香。
理好衣冠的司徒寒缓步踱至佳人身后,取过桌上的象牙梳,温柔地替镜中朱颜绾发,平日里只会捻书执笔的双手此刻是那般的灵巧,三两下,如水的青丝便绾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又选了一支素雅的翠色玉簪,斜斜地插入云鬓,镜中的俏影登时温婉不减,妩媚有加。
侧了侧脑袋仔细打量一番,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是对这位殿下的手艺相当赞叹。
“你经常给人梳头?”一个大男人能把梳头的手艺练得如此炉火纯青,勤学苦练必不可少,而他家又正好有三个现成的练习对象。
“唔,以前倒是,现在不了。”
伸手掩了半扇窗户,一大清早还是有点凉,她刚起床,吹太久怕是容易着凉。
可是,才缱绻缠绵一夜的二人此刻显然不在同一个步调上,女人天生的挑字听话作用在了贺敏的身上。什么嘛?虽然是过去的闺阁情意,也不用说得这么冷淡,好赖人家也是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男人就是这么薄情寡义负心无耻!
然司徒寒何许人也?见她脸上的表情变换得欢快就知道定是想歪了,于是,抬手轻敲她的脑门,好笑又好气,“别瞎想!我以前只给彤母妃梳过头,现在只有你。”
见他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贺敏的脸摹地又红了,那含羞带怯的模样在司徒寒的眼里是怎样一副美妙的景象!朗如星月的眼眸之中顿时又是一片风起云涌。
就在这郎情妾意呼之欲出的当下,一个大煞风景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门开了。
端着脸盆的小蝶尴尬地站在门外,结结巴巴地说:“殿...下、姑娘......水准备好了。”
唉~真是夭寿啊!每天早晨都要上演这么一幕棒打鸳鸯的戏码,让她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黄花闺女如何自处?不过,看到姑娘跟殿下琴瑟合鸣的样子,她真是高兴!像姑娘这样巧妙的女子恐怕世间也只有殿下配得啊!可是,自那晚后,殿下几乎夜夜留宿园中,而今已是一月有余,怎么还不见殿下提起要给姑娘名分的事情?难道殿下想就这样吃干抹净了事,当个抛弃下堂的负心汉?
贺敏好笑地看着一边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的小蝶,提醒道:“他的下堂妻在城东亲王府里呢。”
想来殿下也不是那样的人,何况姑娘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这怎么行啊?为此,她特地找了个时间认真地跟姑娘谈了一下,哪知姑娘却全然不以为意,最后被她逼得实在没有办法,才不得不招认——原来这都是她的主意!是她逼殿下不要给她名分的!
这...这又是唱的哪出啊?像他们...他们夜夜......这样......嗯...好像也没有采取什么防范措施,虽然她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还是清楚照这样下去的话,姑娘总会受孕的,说不定姑娘已经有孕了呢?姑娘不要名分可以,但是将来孩子生下来怎么办?难道要委屈孩子当私生子吗?
听她这么一说,贺敏放下手中的棋谱,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她倒真没想过。避孕,当然是没有的,她也不介意为司徒寒生孩子,那将来如果真像小蝶说的一样,该怎么处理呢?想来想去,好像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于是,她干脆说:“到时候再看吧。”
虾米?到时候再看?孩子出来了还到时候再看?这...这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点!做人家父母怎能这样呢?这对孩子多不公平啊?
正当小蝶还想继续说下去,而贺敏已然不想再听下去的时候,门外一个怯生生地小婢喊道:“姑娘,四殿下差人送来名帖,说是想请姑娘过府一聚。”刚才的小蝶姐姐好可怕呀!那么凶地对姑娘说话,像是要把姑娘吃了般!
贺敏皱了皱眉头,这人怎么还不死心?脸皮也忒厚了一点吧?“以前怎么回的便怎么回了吧。”
但那小婢却没领话下去,依然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园外的人说,四殿下有样东西要交给姑娘看下,姑娘一看便会去了。”
贺敏抬头一看,果然那小婢手上拿着样东西,薄薄的,软软的,像......
不等她开口,小蝶便不耐地回了那小婢,“什么东西也敢随便接进园子?叫殿下知道了有你受的!还不快拿下去回话!就说姑娘不识这东西!”
小婢被她这么一凶,果然诚惶诚恐地诺了一声,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拿来给我看一下。”
就在小蝶惊讶的注视下,贺敏接过了小婢递来的东西,展开一看,一块白色的丝绢帕子,帕子上绣着一朵鲜妍贵气的牡丹,牡丹旁有一首小篆七言绝句: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帕子的一角还绣了一个小小的敏字,这不是她那块失踪了大半年的手帕又是什么?
搞了半天,原来被他捡去了呀!忖度半晌,她起身下榻,笑着对犹自傻站着的小婢说:“去回那人,说我收拾收拾就过去。对了,让杜管家打两个赏钱给人家,每次都大老远跑来,连口水也没给人喝过,怪辛苦的。快去呀!还愣着干嘛?”
那小婢身子筛糠似的抖了两抖,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便又筛着糠下去了。
故意忽略小蝶圆瞪的大眼,她莞尔一笑,“怎么?小蝶你也被染了傻毒不成?”
小蝶立即反应过来,走到镜前拿起梳子为贺敏梳头,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姑娘为什么看见那块帕子就答应去四殿下那儿?四殿下不是一直对她心怀鬼胎吗?而且如果被殿下知道应该会很生气吧?还是那帕子不是一条寻常的帕子,而是有故事的帕子,难道......姑娘不要殿下给名分的事跟这条帕子有莫大的关系?不会吧?这也太复杂了点儿啊!
贺敏呵呵一笑,嗔怪道:“小丫头片子,瞎编什么故事呢?人家约了我那么多回,我要次次都回绝了,还不被人说成是拿乔啊?”再说,她也有她的考量......
“但是姑娘...殿下那儿怎么办?”这可是个大问题啊!
“这个......”那个醋坛子是不好解决,“到时候再说吧。”到时候来个温柔一刀,还怕他不乖乖中招?
“但是姑娘,我还是不明白......”原谅她的好奇心吧!确实很令人费解啊!
面对好奇宝宝小蝶,贺敏有点无可奈何,她叹了口气,然后执起那方帕子说:“小蝶,你可知这帕子的来历?”
小蝶接过帕子细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绢丝料子,但是触摸起来的手感却并非完全是绢丝的顺滑柔软,似乎比一般的绢丝帕子更结实,小蝶如实答曰。
贺敏笑得好不得意,小笨蛋!你当然不知道啦!因为这是化纤材料做得,你要是知道那也一定是个穿越!
“这是我娘家留给我的唯一物品。”此话不假,当时在逛杭州的时候,有一处卖手帕的可以在白帕子上绣客人指定的图案,然后按图案的复杂度收钱,贺老娘觉得好玩便给她们四朵花一个要了一条,图案和诗句是贺老爹选的,她的是牡丹,老二的是莲花,老三是海棠,老四是茉莉。她不知道贺老爹为什么要这样选择,问他,他只是笑答随便选着玩儿的。那四条帕子做好后,只来得及看一眼便被贺老娘没收代为保管了,说是花了不少钱,怕她们弄丢了。真是服了他们了!真要是这样又何必花这个钱呢?后来,她们出发之前,贺家二老才又拿出这些帕子,说是一人一条留个念想,悲戚戚的,跟生离死别似的,真搞不懂这两个老家伙在想什么!要她们出来寻那破珠子的是他们,舍不得的也是他们。他们就没想过万一她们四姐妹运气不好在异时空隔屁了怎么办?真不知那破珠子到底有什么作用?让他们连亲生女儿的性命都罔顾了!
小蝶见贺敏一副思乡切切的样子便不再多话了,想来姑娘是想家了,虽然她从没提过来自何方,也没多说与家人有关的事,但看得出姑娘对家的感情相当深厚啊!否则一块普通的帕子也能如此宝贝?只因捡了帕子便要登门拜谢,真是让四皇子白白捡了个便宜!转念又想,姑娘做事素来有自己的主张,她不该多事质疑姑娘的。罢了罢了,她还是尽心护着姑娘周全便好了。
一番念想,心下清明了不少,而后又想起件事,便问:“姑娘,梳个什么把式啊?”
贺敏啐了她一句,笑着答道:“绾起来,梳个简单的髻吧。”
在西陆,发丝儿一根不剩全部绾起便表示此姝罗敷有夫了,旁人眼馋也得保持距离。
一番简单的收拾,贺敏主仆便出了观枫阁,小院子外左商静静地候着,像是已等了许多光景。
还用得着担心某人的飞醋吗?人都备好了,当然是准奏啦!
于是,贺敏便开开心心地携着婢女保镖一块儿前往久负盛名的端亲王府赴约去了!
司徒家的几个成了亲开了府衙的皇子都是有封号的,司徒寒和司徒凛因着帮衬皇帝有功,封的都是亲王,司徒冽则封的是郡王。亲王与郡王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俸禄待遇可差得远了去了!府邸的豪华程度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她从没去过司徒寒家,但光看他这个盖着玩儿的别院就知道正门正院一定寒碜不了,但他的还在情理之中,亲王当然得有亲王的派头。另一位可不一样,简直是派过了头!“定安城中百间房不抵端王一片瓦”,这是定安城里流传甚广的一句歌谣。竖子不教,好大喜功!
贺敏谢绝了司徒凛派来的鎏金坠玉马车,改乘园子里的,由左商驾车。本来司徒凛府里的人还一番说辞,贺敏淡淡一句“尊卑有别,妾不便越矩。”便顶了回去。
一路上,小蝶不停地跟她讲着司徒凛府邸的布局构造,并且千叮万嘱,要她别单独跟司徒凛在一起,云云。见她恢复得如此之快,贺敏打心眼儿里为她高兴,同时庆幸当初自己的选择是没有错,这个丫头是个可朔之才,她要好好谋划一番。掀开车帘,街市上人不多,街边铺子生意清淡,有人索性搬了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喧嚣热闹的定安城总算清静下来了。
马车轱辘不停地转,虽然路途平坦,但仍有轻微摇晃,她倚靠着车壁,想着自己的心事。那双映照在黑暗中的琉璃凤目,光芒灼灼,叫她连想都会感到灼烧......
司徒凛的府邸也在城东座落着,离司徒寒家不远,仅隔着三条街。下了马车,贺敏朝他家望了望,开玩笑地说不知现下他会不会从家里冲出来拦住她。左商一脸严肃,毫无幽默细胞。小蝶捂着嘴抿笑,回道,怕是殿下已很久没回过家了。想来也是,以往一个月他总有几天不在园子过夜,但最近他已很久没晚上离开园子了。
朱门高府,上书遒劲大字“端亲王府”,门边上立着两尊比她还高的石狮子,血盆大口衔着石珠,威严而气派!门口早有人恭候着,见来了便立即上前迎接,礼数规矩一样都不少,真真像是待客之道,而且还是贵客。
由人领着穿廊过院,额滴神啊!这端亲王府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啊!大得离谱!在她就要晕头转向的时候,终于在一座小楼前停住了。楼前有竹数丛,风过而哗然,小楼隐藏在竹影之中,雅致而趣味非凡。能造出这样景观的人定不是一般俗人,让她很难跟司徒凛那个登徒浪子联系起来。
领路的人打了个秋千,道:“殿下在楼上候着姑娘,请姑娘独自上楼吧。”
小蝶和左商自是不依,要跟着上前,却被楼前的侍卫给围了个结实,正要起冲突,贺敏喝了声:
“什么出息?我们是来做客的,不是来打架的!堂堂淳亲王的侍卫、婢女就这点本事?下面候着,人家四殿下还能吃了我不成?”说罢便提着裙角施施然上楼去了。
小蝶二人也只好眼巴巴地在楼前望着,干着急了。
上楼的时候,贺敏突然想起上次在宝宴楼的事,也是在二楼,不过上楼时她是夹在汉堡中间的那块牛肉,而不如现下来得轻松自由。于是,便低头轻笑。
司徒凛直直地望着翩然而至的佳人,最是那臻首低垂的娇羞,结结实实地狠撞在他的心头,叫他不敢也不想挪开眼去。琉璃凤目之中,只剩下那帧倩影被温柔的光芒一圈一圈地罩住了。
贺敏侧身福了福身子,“妾请四殿下金安。”
司徒凛眸光一闪,邪肆的笑复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双手团胸抱着,大喇喇地盯着佳人,“谜儿姑娘,可真是难请啊!”
贺敏挑了挑眉,从容笑答:“殿下要请的是谜儿姑娘,而怡情园有的只是贺氏。”
“那今日怎又赴约前来?”
“殿下今日命人送来妾之故物,不是意欲请妾吗?莫非是妾会错殿下之意?”佳人佯装惶恐往后退了一步,盖满月华的水眸之中却藏着狡黠。
“哦,原来那真是姑娘的东西啊!放我这儿时日已久,早知如此,我应当早些送还给姑娘的呀。”说着便往前进了几步。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贺敏有点紧张,她急急从旁躲开,笑着说:“现在物归原主也不迟啊!”
冷不防,司徒凛又自旁边欺近她,低沉的嗓音,暧昧地回响在她耳畔,“不行啊,还是晚了,否则,姑娘又怎会替别人绾起了发呢?凛的心中真的好不悲伤啊!”
“突”,贺敏的心猛地一跳,她又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假装镇定地说:“殿下,说笑了!殿下今日请妾来,不会就是请妾听殿下说笑话吧?”
放弃猫抓老鼠的游戏,司徒凛走到窗前的小桌旁,“不是跟姑娘约好了要一起下棋吗?之前请姑娘一直不来,我这棋局可是摆好了几个月啊!”那神情仿佛是小孩要糖般讨好,凤目宛转,泛着童趣的光芒。
贺敏一愣,一时也想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走到窗前,小桌上果然摆好了棋局,那谋阵步局的分明就是传说中那副被退回去的用纯净得一点杂质都没有的紫色翡翠棋盘和黑白玉棋子!
见她愣住,司徒凛朗声笑了起来,俯在贺敏耳边说:“当初好不容易找来送给姑娘,却被无情地退了回来,如今见了,姑娘可是又心动了?”
说不心动那是不可能地!再说,当初就已经心动了,只是情势迫人啊!她也只能咽咽口水,笑着回了,“殿下又说笑了!咱们还是赶紧下棋吧!”
“哟~姑娘也有这么迫不及待的时候啊?”凤目微转,光彩撩人。
贺敏脸一红,心一跳,啐骂起来,真是色胚子!要放电找爱他的母兽们放去,别在这里撩拨无辜的纯良妇女!
司徒凛心情确实大好,脸上也不再那么阴阳怪气了,请了贺敏坐下,便也规规矩矩看起棋来。
“听说,姑娘前阵子得了一本了不得的棋谱?”
见他不再蓄意刁难,而且又是跟她兴趣相关的问题,贺敏也没有再多设心防,直率坦白了得棋谱的经历。司徒凛听完后,感叹之余竟还流露出几分羡慕来,贺敏讶于他的表情,他也不着恼,反倒揶揄起自己来。
“原来我在姑娘心中是只会说谎的呀?”
突然想起来那天在船上他说他对下棋也有研究,今日看来,原是真的,不过,当时确实是当他托词而已。于是,贺敏也有点郝然,便当下承诺改日将棋谱带来给司徒凛看看。听她承诺,司徒凛眼放金光,衬得一双凤目更加潋滟。贺敏只得低头佯装看棋,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
自那日后,贺敏对司徒凛的印象大为改观,因为她觉得拥有高雅兴趣爱好的人内心都不会太坏,比如她。
况且,那天司徒凛找她去确实就是想跟她切磋棋艺,最妙的是她发现司徒凛的棋艺并不在她之下,甚至某些方面远高于她,一种仿如“他乡遇故知”的心情让贺敏对他少了许多敌意,并且隐隐也期待着能多找他下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定安城里能让她棋逢对手的人物不多,认识的一位呢,总是公务繁忙,能陪她下棋的时候实在太少了。
后来,那位忙于公事而疏忽与她下棋的人为此懊悔了一段不短的时日呀!
待到贺敏缓过神来,发现外面天色已昏,这才惊觉时间竟然过去这么久了!想来某人早已回园,此时必定正拿着家法恭候大驾呢!于是,紧忙起身告辞,司徒凛也不多做挽留,只是道了声:今日之战未分伯仲,他日定要再杀个天昏地暗不可。此话贺敏深以为然,并信誓旦旦地约好了下次再见的时间。
下楼时,司徒凛道:“谜儿姑娘,慢走!恕在下不远送!”
贺敏心中一动,回身问:“殿下既知妾当日所言为虚,为何还要那般称呼妾?”
司徒凛定定地望着她,像是要将她镌进心底一般,那眼神,水一般清澈宛转,看着贺敏一阵发虚。良久,贺敏福了福,便转身下楼,身后幽幽地传来他的声音,无限感慨,“贺敏是他的贺敏,而谜儿是我的谜儿。”
下了楼,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的小蝶忙上前询问贺敏,一旁的左商也皱着眉头,脸色绿得跟苔藓似的。贺敏笑着安慰他们无事,只道他们下棋下得忘了时间罢了。二人也不便多问,匆匆地离了院子,往外走。
晚风徐来,竹叶沙沙作响,叶后小楼上立着一个伟岸的身影,凤目晶莹,流光溢彩。
归程突突,车马如鼓,敲得贺敏心神不宁,司徒凛,司徒凛,你到底是想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