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1 / 1）
认识方神雪不到半日，钟铃便认定其人不但神经敏感脆弱还十足爱哭孩子气，耍赖的功夫更是一流，一旦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半步，哪怕掘地三尺他也能把她从地下挖出来。
走在人群熙攘的北定城上，几番想偷偷甩掉这个半路捡来的“包袱”，无奈这“包袱”委实难缠，屡试屡败，钟铃唉声叹气最终放弃，任由方神雪一旁跟着，不过身边多了一肌肤胜雪、外表纤秀的美男子，倒是赚足了回头率。
当然也导致二人在出西门去往束河时，在城门口造成了足足半个时辰的“车马堵塞”，更为严重的是，还引来了官兵对他二人的严格盘查，以为她和方神雪是外朝派来惑乱本朝百姓的不良分子，直到方神雪再度发挥自己“伶牙俐齿“外加“胡搅蛮缠”的功夫方得以过关。
然而这一耽搁，还没到束河，天便黑了。
“天黑了我今天到不了束河，都怪你你要是不跟着我就没这么多事了。”出了西门，钟铃爆发性地朝身旁一脸无辜的方神雪抱怨连天，方神雪却眯起眼睛看前方，忽然压低声音道：“你瞧，你也不是白跑这一趟。”
钟铃随他视线望去，咦了一声：“那不是苏致哥哥和华……”
她突然慢下步子，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银衣翩然的公子，携着红衣束发的公主，两人神色匆匆地自远处而来，远远地看见了她，彼此对视一眼，微微诧异，而后华璧迅速过来，上下看了眼钟铃道：“钟丫头，我大哥呢？为何你独自一人……”
“我、我……”不知为何，见华璧眼神中略带焦急、和一丝责备，似是怪她一个人独自而行，钟铃顿生胆怯不知如何解释。
“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我……”方神雪伸来半个脑袋，笑得雪山冰花朵朵开：“小铃铛，你说是不是？”
“你是谁？”方神雪长身而立，雪颜秀雅，站在裙衫黯淡的钟铃身旁，苏致自然一眼便注意到了他，却是眼神微冷，“你怎会认识钟丫头？”
“此事说来话长……”方神雪笑得眼睫一颤，刚开口要细说那“盘山林”之事，忽地钟铃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一句话生生噎了回去，怔了下举袖拭泪，委屈之极，钟铃直接无视、转头对苏致道：“苏致哥哥，我们先不理他，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再跟你们解释。”
华璧神色凝重，举目四看道：“也好，此处非说话之地，先进城再说。”
“啊……”方神雪望天，“又走回头路？我们才出西门……”
“住嘴！你再说一个字，我就真的不要你了。”钟铃杀了个回马枪，一句话噎得方神雪又一次泪水连连，“小铃铛说怎样便怎样……”
走在前方的苏致细听后面的对话，微微蹙着眉，拂袖而去，背影翩然如风，他身旁的华璧红衣潇洒亦如风，二人的背影竟是分外和谐、好看，钟铃看着那背影心里微微升起了一些酸涩，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中掺杂着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自卑……突然地就记起了那白玉的面具，苏策他……他如今会去何方？没有了她牵绊，他应是又走回了他自己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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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么？”客栈房间中，听闻哥哥竟然在奇花谷的消息，钟铃浑身僵冷如坠冰窟。纵然华璧乃当朝公主之尊，她心里却已在不归山遇险那次后便认其为姐妹，紧张的声音干涩异常，“华姐姐，我哥、我哥在奇花谷……到底怎样了？”
“魔剑门‘梅兰竹雪’四使之首——人称‘梅花手’的映月容，以你爹的性命控制了萧雪臣，倘若萧雪臣不替他毁掉‘洗剑池’中的‘千夜魂莲’，那么——”苏致慢慢啜了一口酒，又慢慢放下酒杯：“映月容便会下令杀你爹，而你爹……”他说到那里，注意到华璧在使眼色，微微咳了声，长眉轻展道：“不过你放心，映月容也非多么可怕的人物。只要有……”
他后面“我大哥在”四个字尚未说出——
“我爹命丧不归山的消息，映月容一定已经知道了。而我哥——”钟铃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瞬间仿佛长大了一岁，她唇色苍白，颤抖着说，“我哥个性清傲，又十分孤僻，他遇到这样的事……他遇到这样的事……”她喃喃说着，便想起了那道宝蓝色的身影，那双总在她身后看着她的黑色眼睛，忽觉心口疼痛，按着胸口袭来的疼痛，强自说着：“他遇着这样的事……以他那样的个性，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愿受制于人。所以——雪臣哥哥定会与映月容……决一死战。”
“看来，钟丫头你也算了解萧雪臣。”华璧轻叹了口气，与苏致对看一眼，见他眼含默许之意，方道：“我也不忍再瞒你，来此之前，我们便接到奇花谷的消息，就在我们受困于不归山之时，萧雪臣和映月容便已开战，到如今当血战了两天一夜，听闻之所以血战如此之久的原因却是——”
“却是什么？”钟铃一张小脸血色全无，哑声追问。
“江鹤秦带了数千魔剑门人，几乎血洗了奇花谷——”华璧握紧了双拳，目中满是愤怒，“消息不胫而走，引得武林正道倾巢出动。而自从玉华山牡丹盛会后，武林正道岂能放任魔剑门再度危害中原？以少林檀境方丈为首的各大正派悉数派了门下弟子，前来守护‘千夜魂莲’，有檀境大师镇守，本足以掣肘江鹤秦带来的人马，然而令在场所有人未料到的是——”
说到那里，华璧突然顿住，抬眼看着苏致，专注地看着他。
苏致仍在一杯一杯饮酒，姿态娴雅，雪唇黑眸，清清静静、似仙又非仙，她本是深宫中居高位、养尊处优的贵公主，自从遇见了他，她便觉得哪怕倾尽她所有的深情、她所有的呵护也不足以驱散弥漫在他身上的那一股背离人群的“孤意”。纵然接下来，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或许会刺中他的心，他也依旧安静地听她说下去，她等着他打断她的话，他却一副听之任之的闲散样子，似乎喜欢……也似乎享受……她把血淋淋的真相剖开给他看那样。
钟铃睫毛一颤，泪珠滚了下来，她也顾不得擦捉着华璧的衣袖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华璧终是坐不住，霍地站起，看着夜空升起的圆月，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跟随方丈大师而来的名门正派中，出了叛徒。那叛徒倘若是一人还可以对付，却偏偏是名震四方的‘流苏阁’。十年来迅速崛起的流苏阁，门下高手如云，其势力之深之广，只怕早已超出大多数人想象之外——”
她本不是容易叹气的人，此时，却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头看着苏致，却见苏致握杯的手依旧端得平稳，然而眸中黑色却分外的幽静。只消看那眼中浓郁的黑色缓缓弥散，她心底便知，他终还是在意的……他隐居岭南山多年岂会真的就放下了？他或许没有苏策那么高强的武功，但她知道，他想要守住“流苏阁”名门清誉的心思，却丝毫不输给苏策。那会是他无论如何逃不开、避不过，纵然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去履行的责任。也或许那并非是责任，而是天生的一种正义之气，倘若连那一份与生俱来的正气都无，那他便连十分之一的“素面剑仙”也不配了。
“真是那样的么？流苏阁竟然与魔剑门——”钟铃听着那些话，脑袋里轰然炸开了，后面的“勾结”二字终是说不出口。她细细看着苏致，想从这位流苏阁二公子的神情上寻找一些是她听错了的证据，岂料这位公子的冷静与沉着丝毫不输给他的大哥，甚至在华璧公主说话时，他始终在喝酒，银衣长发，半合眼睫，意态闲散，不同于苏策的那种高不可及的冰冷与淡漠，在他的身周似有一层稀薄的雾气、若隐若无地笼罩着、令他看起来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在而又安然，但那份飘然世外的安定似是处在蓄势待发之中、一旦发作势必形成无可抵挡的凛冽杀气……接下来的问题，钟铃已是无意识发出：“那么，苏大哥之所以急着去往奇花谷，便是为了流苏阁之事么？”
“你只猜对了一半。”苏致撑着半边脸颊，倚着桌子柔声说。
“一半？”钟铃微微一僵，看了眼华璧，华璧朝她颔首：“正是。”
“难道、难道……”钟铃咬住嘴唇，唇瓣已成灰白之色，“苏大哥他、他是为了我大哥？雪臣哥哥与映月容久战不下，所以苏大哥……要去助我大哥一臂之力？”
噗噗两声，一阵微风过，桌上的烛火熄了那么一下，复又燃起。
房里安静了一会儿。
那静默的一瞬，钟铃只觉自己心里绷紧的弦、倏然拉得更紧了，几乎有崩断之势！
“如果苏策他、他要帮助雪臣哥哥……”
她低低说着，直到这时，她才承认从任性离开苏策身边那一刻起，她就错了，她不该不信任他，更不该在那种时刻离开，到此时她才分外地清醒，“那么就意味着，他必定要与映月容正面为敌，而流苏阁却背离中原正道，与魔剑门联手……苏策他、他岂不是也要与流苏阁为敌？他、他又要面对两难的选择么……”
她说着便想起了那一次与江鹤秦交手时，她令他十分为难，而最终他十分的理智，那么这一次，他会怎样选择？他还会清醒而又理智地把握住复杂的局势么？
那张白玉森然的面具，半遮半掩之间，冰冷淡漠的气息，偶尔泄露的温柔，理智得近乎可怕的言语，隐藏至深的面容，他清凉的手掌，他从来孤绝的背影，相识以来的种种，全是他的冷与寂然，而她的调皮与任性、偶尔的小聪明，在他面前……微不足道、渺小轻盈。
然而，她又幡然醒悟，这一路上，倘若没有他在身旁，她绝不可能安然地活到现在。
蓦然间，那些和他一起欢笑、哭泣、愤怒、悲伤的记忆一幕幕一格格放大、从脑海里慢慢闪过，生动而活泼，清晰的好像他就在眼前，伸手可触、却又似触手便会碎掉……
苏策、苏策……你到底一直在承担着什么？你在承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感觉？会不会累？会不会痛苦难捱？你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想卸下担子，停下来歇一歇呢？你在难过的时候会不会哭泣呢？假如你哭泣的话，我一定看不到……啊，你是那么强大，怎屑于流泪？你当然会一直微笑的，可是我却从来不曾看到你真正微笑……
她慢慢捂住心口，那里面的疼痛——
似撩开了桃花渡口初相遇的那一场残酷邂逅，疼得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她低语道：“一边是生死之交，一边是亲人家族，苏策你该如何选择……为什么我、我总是令你陷入这样的境地？都是我、是我连累了你、不是么？……”
“钟丫头，你怎么了？”早已察觉异样的华璧，上来扶住钟铃。
“嗯？”钟铃一直在努力地思考问题，丝毫未去感觉身体的异样，苍白的脸扬起，只是茫然地看着华璧，华璧举袖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她便轻轻哼了一声，抵不住毒性发作，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