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終章(1 / 1)
百年之后
冬日,点点白雪如同被仙人自天上洒下的花瓣,宛如落英飘飞。
偌大的龙府被一层白雪覆盖,露出班驳色彩的屋瓦,房内透出的熏香暖意稍稍缓和了寒冬的冷冽。
雕花窗棂边,孟婆仰躺在椅榻上,龙煜搬来凳子坐在她旁边,一起赏着窗外的雪。
他们至今在人间游荡已有六百年,龙煜的足迹几乎要遍布人间大陆,每隔一段时日他就会换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扎根,转眼有些商铺都成了百年老业。
龙煜深根在人间的权势,不输给任何一个当代的帝王权贵,甚至在其之上。
他一人吃着甜汤,孟婆坐躺在他身畔,身穿雪白暖裘,素雅却又华贵。
「这不知是这里第几个的冬季了……妳喜欢在这儿吗?孟儿,妳发觉没有,这儿我们已经待了五十年了……比起之前每十年或二十年就换个地方,这儿待得久了。」放下甜汤,他探手抚了抚她晶白透粉的颊,十分满意自己今天为她装扮的容颜。
「这儿气候虽冷冽几近酷寒,但于妳极好。妳在这处休憩很少发热,我若去忙些事情也不用担心妳不好睡。还是,妳就喜欢腻在我胸怀?」他笑谑,下一瞬却不住失笑,只因她若醒着,铁定瞋他一眼。
六百年……不知不觉也过了如此漫长的时光。
这六百年来,他有时不断反复地作梦,总是会以为她醒来,却在醒来的那一刻发现都只是梦。
「这百年来我每至一处便行善,这样玉帝会看在我造福苍生的面子上少折磨妳一点吗?」说罢,连自己都不相信。「我看八成不会……那简直是铁石心肠……」马上推翻。
话毕,又像是想到什么新奇的东西,急于与她分享,他又说:「孟儿,我已学会这人间所有女子的发式,以后我每日给妳梳一个,将妳扮得宛如人间绝色可好?」他笑了,极其温柔又像个大男孩般满足地笑了。
眼底极尽处,却又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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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悠悠,时光的河流无声无息地流过世间的每一寸土地,回首一望,人间又是两百年过去。
千年的刑期尚有一百多年。
龙煜这次栖息之处是辽国边境罕无人烟的炎陀山,山上只有他们一户人家,自己耕田种地,自给自足。
月色下,简朴的木屋外可见精心搭建的篱笆,上头攀爬着颜色罕见的藤花,菜圃和花圃都被人细心照料,俨然就是标准的小农庄。
夜半时分,龙煜坐在床榻上,凝视坐在他身畔安睡的孟婆。
眼神有些空茫。
千年的时间已过去八百年,只要熬过,他们就能相守。
但──
她真的会回来吗?会不会……她会不会忘了怎么回来?
时间越久他就越焦躁。发着她醒来的梦愈来愈频繁,他就愈害怕是梦。
「孟儿,妳何时才会醒来呢?我想念妳的嗓音……我想妳与我说说话……」蜷缩起身子让自己的上身卧倒在她腿上,此刻的他似个寻求温暖的孩子。
就像儿时的他总爱趴在她的腿上,让她抚着他的发。
「这千年好漫长……」拉过她垂放在一旁的手,他轻吻她手背,方被恶梦惊醒的他这才又试着闭眼睡去。
撑过千年就相守。
孟儿,妳可要回来。
我想与妳相守。
永生永世。
如同黄泉没有黑夜那样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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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人间流浪游荡百年,龙煜最终还是选择在她曾经守护他长大的国度停驻。只是近千年的时光飞逝,枭国经几朝帝王统治,最后仍是被其它王者取代,替了国名亦换了民情,称渊国。
然此时的渊国与几九百年前的渊国又有些不同,至今的渊国国泰民安,且因皇上喜好雅竹之乐,连带兴起国内一股丝竹雅乐之风。不论权贵还是平民总爱在空闲之余谈琴说诗,论音赏乐的交流也成了渊国特有的景况。
看准这点,龙煜在民间兴建了「梦里阁」,收留无亲无依的男孩女孩,甚至也教贫苦人家的孩子习舞谈乐,让他们能有一技之长。
在渊国说到「梦里阁」,无人不知天下首屈一指的琴师便在这里。
他秀美清俊,嗓音温润偏低冷,后韵却醇厚,身形颀长,身旁总是带着从不曾睁开眼的白发女子。
听说那是他的妻子。
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来历,只知他拥有极好的音乐造诣,连舞蹈都十分精通。曾有无数女子进「梦里阁」艾萨克金求舞的名目只为接近他,得他青睐,却都无一人成事。于是坊间又传,他除了是个名震天下的琴师更是专情的丈夫。
但即是如此,仍无法阻断那些女子对他趋之若鹜,也因如此,多数男子对他既是推崇仰慕亦是咬牙怨恨。
二月时节,梦里阁的杏花院开了满庭杏花。
十名约十二、三岁的女子排成队伍,衣袖飘飘,皆是粉嫩□□,随着前方三名并坐的男琴师起舞,琴弦拨动音律搭配长袖衣裙舞出的姿态成了一幅画,杏花随风飘落的模样更显此曲浪漫轻俏。
龙煜就在舞伶和琴师间游走,看似悠闲地漫步,但他的眼和耳都没漏过任何一个音律甚至是舞步,偶尔还能分神瞧一眼被他放在杏花树下安睡的妻子。
已是九百多年过去,这几日她应该就会醒了。
所以,他让她在杏花树下安睡,让她在这里暂憩。
只因这里是梦里阁最好的景致。
当日阳至中,这一曲也已演练完毕,龙煜摆手让他们都下去休息,今日就暂且至此告一段落。
龙煜走到杏花树下,在她身旁坐下。
为了让她醒时是舒适的姿态,他拟了张画稿,要木匠照着他所绘的样式去制这椅榻。
椅榻的长度比起坊间所用还要长上许多,可容纳两人有余,两侧还有雕花扶手,靠背处顺着背弧轻仰,就算放上软垫也很舒适。
喝了口茶,他将茶盏又放回一旁的小几上,正觉有些倦了,他脱了鞋子,在她身侧撑起身子,一手托着后脑,另一手拢了拢盖在她薄躯上的丝被,拈去几瓣落在她发上的杏花。
「孟儿,方才那舞好看吗?曲儿好听么?妳啊,该醒了……」龙煜用指腹轻推了推她的唇,想着她何时才能开口与他说话。
这千年不闻她嗓音,他极其想念。
放低了身躯,他将头枕在自己手臂上,另一手则连人带被将她拥入自己怀里,闭上了眼。
只是阖眼休憩,他却不知不觉间呼吸渐沉。
真正睡去。
午后的日阳被杏花树遮蔽大半,偶来微风吹拂,树影摇曳,花雨洒落,两人在树下相拥而眠的画面既宁馨又唯美,让经过的人都不敢惊扰。
不知过了多久,他怀中的孟婆眼皮轻轻地动了。
一下。
又一下。
轻轻地,指尖动了起来。
而后,纤长的羽睫缓缓掀了起来,露出了那双淡然的眼瞳。
入目所见,是漫天随风飞舞的杏花雨,还伴着一股冷冷花香,眼前的红瓦回廊,亭台楼阁和山水造景连绵一片优雅景致却不俗气。
敛眼发现一人的手臂停驻,再抬眼,稍稍转了个方向,略仰首,即是她在梦里不知见了多少次的俊容。
睡着了呢……轻轻地推开他的手,孟婆一人下了椅榻,有些好奇地巡视着四周的景象。
这不是黄泉,是人间呢……但,这又是哪儿呢?瞧了几眼,孟婆又踱回龙煜身旁,却没有爬上床榻,而是站在树下。
凉风吹起她的裙摆,连同她腰间的环佩也一起舞动,发出低微清脆的叮当声。
声音虽细微,但还是惊扰了他。
床榻上的龙煜蹙起俊眉,下意识地要将怀中的人搂紧却是空,吓得他立即睁眼醒来,坐起身来不见身旁的人便四处张望。
这一望,让他整个人震呆了。
她醒了。
带着浅浅的笑意,温柔地看着他。
「孟儿,妳醒了──」
他大喜,下了床伸手就要狠狠抱住她以慰藉他相思之苦──
孟婆整个人瞬间在他面前消散。
如同烟雾。
他心下大惊,身子抽动,整个人霎时醒了过来。
孟婆仍在他怀中安睡。
是梦。
只是梦。
她仍是在她的梦中安稳地睡着。
龙煜万般痛苦地闭起眼,将她拥进怀里,「孟儿……」他嗓音低哑,是情深亦是痛楚。
是会记得他,还是忘记他?
越接近她醒来的日子,他就越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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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杏花树下,原班舞伶和琴师排练着七日后就要上黄府贺寿的表演,龙煜坐在树下的椅榻上,状似看着眼前,心思却不在其上。
早已远扬。
闭上眼,他浅叹一声,琴师和舞伶全都惊得停下了动作。
惶然害怕地瞠目望着他。
前几日排演时师傅从未这样,难道是有谁出了差错?琴师和舞伶们面面相觑,眼底不由得都浮上这样的疑问。
回过神便见眼前这幕,龙煜也知道自己方才走神的严重,也不勉强,只是挥手要他们暂且下去。
学生们不敢多问,仓皇地一一退了下去。
龙煜转过首,孟婆犹在睡梦之中,见她安恬睡颜,完全不懂他的挣扎苦痛,不由得起了一股恼恨。
于是,他思索了三日的决定便说出口了──
「孟儿,我已决定,若妳醒来之后忘了我,即便是绑走妳,我也要将妳带回龙宫。」都已经守了她千年,他绝不接受「不能相守」这个结局,就算要再一次违抗天道,他也要与她一起。
「若是妳听进去了,还会劝说我『天道不可违逆』吗?」
「罢了,妳睡吧。好好的睡吧……」站起身,他走到琴桌面前坐下,伸手抚过琴弦,拨出几个音。
试了几个音后,他便动手弹了起来,音律一起,忽地清风也扬起,抚过杏树带过一片香气瓣雨,琴声哀婉凄楚,低回泣泣,音随风吹,竟飘扬几里之外──
闻者无不动容。
还有人听得落下了泪。
曲里尽诉极深的相思,无尽的等候还有执念的不悔,或害怕或期盼或茫然,但都不及最后也许会成真的誓言。
是会成真,还是……
一曲奏毕,龙煜放下双手,凝叹一气,仰眸瞥向面前杏树下的她。
花瓣如同雪花翻飞,与摇曳的树影堆栈成深浅不一的景,椅榻上的孟婆缓缓睁开了眼──
龙煜不敢置信,眼也不眨地直盯着她,多怕这又是梦境。
他一伸手她就消失。
从不让他触及。
他凝视着她的眼帘缓缓掀开,翩然地眨了几下,眸心自迷茫开始有了焦点。
不是梦。
他赶紧起身来到她的面前,仔细地盯着她的反应,他屏息以待,几乎要停止呼吸。
直到这一刻,他还怕是自己的错觉。
她的眸心已有焦点,轻浅眨眼,她直直地凝着他。
无语。
龙煜紧盯她眸心不放,但他读不到她的情绪,无法猜测她究竟是孟婆姥姥还是他的孟儿。
他心口一怵,开始发慌,纷杂地思绪开始于他心底百转。
难道,她最终还是忘了吗?
她的七情六欲经过千年的业火焚烧之后,仍是被收回受封了吗?
孟婆眼也不眨地直瞅着他,一点表情也没有放过,像是在确认什么。
直到──
她轻轻地唤了一句。
「阿煜。」
龙煜如中惊雷,表情可称惊恐地瞪着她。
她没忘?
她轻笑出声,眼眉也带笑意。
她有记着。
她有记着他是谁。
彷佛是要确认,他颤巍巍地伸出手。
多怕这又是梦境。
心头开始泛起的喜悦,即将酝酿成狂喜。
「……我回来了。」
他再不犹豫,出手狠狠地、用力地抱住了她。
这次,是再也不会破碎醒来的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