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国(1 / 1)
周怀吟刚到平川的时候,夜幕低垂,霓虹灯纷至沓来,将雨后的青石板路映照的份外璀璨,她看到的,便是那衣鬓香影窈窕娉婷,貂皮大衣下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却一路而来拥着□□门口花影密布的身姿,个个眉目贪婪放荡,诋毁了一身身做工精美的上流时装。她愣愣的,又似乎是双目失去了焦距,无神迷茫的看着印度阿三用生涩的中文向红光满面的客人行礼问好,直到手中的皮箱被人轻轻的扯过,回头却对上一双星光斑斓的眸子。
“车站里半天见不到人影,怎么跑来这儿了?”
周怀吟稍稍退开一些,看清了来人的全貌,眉目如临风映雪,神态温和亲切,竟是自己三年未见的哥哥。收回方才瞬间的错愕,怀吟轻轻一笑,将皮箱上的手放开,挽着周怀岩的手臂向停靠在路边的黑色轿车走去。
“家里可好?母亲呢?”
“打从你去了英国,家里冷清了许多,母亲常年念叨着,就盼着你这小祖宗回来。”周怀岩打开车门让怀吟进去,“父亲去年调往庆州,难得回来,等来年开春,我便也要离开了。”说着,人也跟了进来,对着司机说了声回去,人便落座。
怀吟放在鬓边的手一愣,转头问道:“去哪?庆州?”想了想又道:“你是军人,国内最近不安生吧。”
车厢里的周怀岩眸色微微一凝,映着车窗外忽闪的霓虹灯,看不出什么细微的表情,怀吟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眼内流光似水的微波,便渐渐恢复了平和宁静。
“怀吟这次回来就不回去了吧。”
怀吟自然知道自己哥哥不愿意和她说这些,便也笑着点了点头,乖巧的靠在周怀岩的肩上,半响才开口道:“嗯,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看着窗外起伏灿烂的灯光,明亮的眸子里星火斑斓,她的声音很低,周怀岩低头看着她微笼轻烟的眉头,抬起手覆上她似水的眼眸。“睡会吧,还有一会才到家呢。”
年底将近,镜湖官邸早已是十里雪原,隆冬的气息包裹了那一池弥漫着芙蓉幽香的水潭子。怀吟一个人望着形容萧索的池塘,浑然不觉年关的大雪往往有咆哮的趋势。
“大小姐,大小姐。”四十开外的李妈拿着刷毛的披衣跑了出来,看到怀吟一副恍恍然不知何所的样子,没来由的一阵心疼“我的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呢。这么大冬天的也不怕冻着。”
“李妈,你说来年夏天,它还能长吗?”
李妈年岁已长,站了一会早已手脚打颤,看着这个回来没多久的小姐,又是疼惜又是心焦,“小姐怎么了?这荷花,自然是会长的。”
空中飘来一阵阵沁人的馥郁之气,怀吟难得扬起了唇角,“是晚冬的玉兰花吗?没想到,她还开着。”说着这话,她的声音渐低,李妈没有听明白,只道:“进去吧,待会儿让夫人看到,又该着急了。”
“李妈”怀吟笑着转头看向把自己一手带大的乳母,“英国有大朵大朵的蔷薇花,蔷薇性暖,那些洋人偏要在自个儿的家里种些火红火红的蔷薇。我们学校的西大门有一个万艳争芳的蔷薇科园,月季、玫瑰。早春开始,学校到处充斥着蔷薇花的热情,就像吉普赛的圆环耳坠,奔放热烈。我和…我们总是避开那些耀眼的东西,一直等到冬天,玉兰婉约,风姿卓雅。那时候我特别想家,想家里的一池玉莲,痴痴的等着来年的夏天初露清婉。”
“大,小姐?”
“李妈,我真的很想家。从来没有哪一刻。”雪岭绵延,她望不到长城的一端,那个冬天,她想家想的都快疯了。那种彻骨的寒冷,孤独,恐惧、绝望,深入筋骨,渗透血液。
李妈眼眶不禁红了起来,这三年,小姐过的,似乎并不好。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夫人和我们都很想念小姐,还有少爷,还有,还有先生。”
怀吟没有回答,冷风席卷,她只浅浅一笑,却未达眼底。
平川商贾繁盛,是国内最为繁华的大都市。怀吟回国半个月后,周怀岩便拉着妹妹直奔浮云港头盛名已久南天食府。虽是十二冬岁寒,大街上依旧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吃了三年的洋菜西餐,怕是最正宗的本土菜都忘了什么味道了。家里做来做去就那几个花样,今儿个哥带你饱饱口福去。”
“吃什么还要到港口来?这馆子也忒奇怪了,怎么开到这地方来?”下了车,怀吟将小脸往围巾里缩了缩,她向来畏寒,要不是怀岩坚持,还真不想出门。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怀岩笑着回头去拉她藏在大衣口袋里的手,“这港口有港口的风景,没见到江滨踏雪,船野漂泊的开阔?记不记得江爷爷,这港头就是他家的,他家的餐馆也自然开在这儿了。”
“江爷爷?”怀吟小跑几步跟上哥哥的脚步,记忆模糊,的确没什么印象。
说着,两人一起走进了南天食府,怀吟只觉得周身一暖,尽管有门童替他们脱去了外衣,依旧暖意盈盈,四周高厢耸立,雕栏玉砌的好不富丽,上好的楠木将一层层的包间完好封闭的隔开,怀吟随着哥哥拾级而上,直到到了顶楼最里间的包厢。这时,一个跑堂打扮的满面笑容的跑来,“是周公子来了,少爷已经在里面了。”
“这么准时?”周怀岩笑着打了个知道了的手势,转身推门之际,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开怀至极的笑声,接着,一个高朗的声音带着笑意道:“怀岩好雅兴,这会还不忘带着佳人赴约啊。”
怀吟一直站在怀岩身后,听到此话也不由转头看去,来人挺拔颀长,模样极为周正英俊,五官摆放在那自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洒脱之气来。
周怀岩大笑了一声,拉过怀吟对着男子调侃起来,“怎么,宋大公子羡慕我佳人在怀?如今宋公子婚期将近,这般自由的日子恐怕也不久矣。”
怀吟微微皱眉低低叫了声“哥哥”
没想到,那被叫做宋公子的身后又有笑问声传来,“周尉也来了?”
只闻其声,怀吟感觉身边的怀岩身躯稍稍挺直,她知道哥哥军衔升值尉官,人前人后的总有人称他周尉。
他放下搭在怀吟肩上的手,怀吟只听得周怀岩颇为正经的喊了一声:“三公子!”
话音正落,那男子步履沉稳,顾盼之间煞是清逸绝伦,几步间人已经到了三人面前,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官,早就等在包厢里的江荣正听到外面的响声开门走了出来,看到来人,满脸诧异道:“三公子!!”
那英武的宋公子这时候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老爷子五十大寿,又正好赶上大过年的,准备回平川过节。松桓陪着老夫人她们先回了来,哥几个这么严肃做什么。走走,吃饭去。”
江荣正这回倒是满心的欢喜,带着一票人走近包厢,经过周怀岩时,祁松桓拍了拍他的肩膀,“自从永平事变之后,我们也快有十年没见了,这次升调庆州,便来我这吧。”
周怀岩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却又似有什么不放心的看了看一直低眉敛首的怀吟,远山一般的眉不自觉的蹙了起来。
待几人坐定,怀吟抬头发现包厢里另外还坐着几人,个个都是生面孔,她有些不自在的靠近了一些周怀岩。只低头自顾自的吃着上来的菜,很正宗的瑶池豆腐,蟹黄和着鲜滑白嫩的豆腐,精粉调的浓稠正好,吃起来唇齿间清润四溢。
“怀岩,这是去了英国回来的周二小姐吧,这流过洋的就是不一样,瞧这动作举止,比大家闺秀还高贵斯文呢。”
说话的是江荣正身边蓝色缎纹旗袍的美丽女子,描眉工整,气质柔媚,谈笑之间风华绮丽,整个人就像那水墨画里的仕女,举手投足带着无边的风月。怀吟这才稍稍的抬起了头,冲着说话的罗宝静微微一笑,“罗小姐高赞了。”
众人只觉得那一笑清华无比,精致的五官融合了恬静的笑容,峨眉淡扫,肤色凝雪。秋水空灵澄净,琼鼻柔和秀挺,薄唇微扬,仿佛有别于众人置身热火朝天的喧闹的饭桌上,独自一人悠然宁立于翛然之中,份外淡静从容。
宋义亭脱口而出:“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说完,一根筷子打在他桌前的青瓷上,“什么时候连你都拽起了文来。怀岩,你可要罚酒三杯了,这么标致可人的妹妹居然一直藏着,可怜了他们这些个光棍整日都要厌烦着我这张脸。”罗宝静说着又掩唇一笑,“大伙听听,宋公子可从来没称赞过女人呢。”怀吟越发的不自在起来,轻轻拉了拉哥哥的衣袖,周怀岩大笑着仰头喝了三大杯酒。罗宝静波光流转间将视线对上了一直静默不语的祁松桓身上,却听身边的江荣正开口道:“三公子什么时候来的平川,怎么都不知会一声,也好拜帖府上,早早的出来聚会。”
祁松桓放下茶杯,“三日前到的,也是遇上了南下的义亭才知道你们都聚在这儿,可不是厚着脸皮跟来了。”
“三公子这是什么话,您一来,整个平川都要蓬荜生辉呢。周妹妹你说是不是?”
怀吟不明白怎么话题又绕道自己的头上,放下手里的筷箸,再次抬头对上罗宝静过份的热情,视线兜转间遇上了对面那道带着笑意的视线,脑中忽闪过一句话——骑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对面的男子极为年轻,五官如精雕细琢一般,细致容华,浑然玉质天成之感,所谓玉山倾倒,便是这样容颜绝妙吧。怀吟不得不承认,坐在自己对面,那个打从一进来就得到所有人关注和问候的男子生有一副令上苍嫉妒的面貌。虽不是男生女相,然眉梢微挑,凤眼含笑之间却也够蛊人魅惑了。
周怀岩也看着身边的怀吟,目光竟带着说不出的担心来。
只听怀吟低声道:“怀吟久未回国,罗姐姐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
之后,熟识的几人便又热烈的谈论起自己的话题,无外乎如今政局混乱,总统也是朝不保夕,五年便换了四届,地方的一些反动政团蚍蜉撼树之举比比皆是,各地小规模的战火尤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然后又祝贺周怀岩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国队尉官,几人觥筹交错,一派和乐亲切。最后又将话题绕到对面高案雍华的祁三公子。
高声笑语之间,包厢的门又被打开,宋义亭满是抱怨的叫到:“什么手术劳烦你这么长时间,今儿个连我们的祁三公子都来了,你到是摆起了架子!”
来人原本矮着身子进门,听到这话才讶异的抬起了头,“三公子也来了平川?”
怀吟正伸着手去拿一边的调味料,听到声音时,手臂一怔,转眸看向门口,包厢设在顶层,窗外采光极好,温暖的阳光映着外头皑皑的白雪慵懒的洒落在来人一身浅灰色的西装上,衬衣领口的乌钻璀璨,就像他的眸子,粼光点点。怀吟的心有一瞬间的微澜,仿佛早已冰冻的湖面被吹开一层浅浅的漪涟,虽不是悸动,却还是怔住了她细微的神经。
许是这目光太过直接,男子看向怀吟,手里的软丝眼镜因受力而变得有些扭曲,他惊讶,“怀吟!”
怀吟握了握手中的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微笑,“好久不见,赵..先生。”
周怀岩讶异,来回看着两人,“怀吟,你和世轩认识?”转念一想,又有些了然道:“也是,世轩也是去年才从英国回来,念得大学和怀吟也是一样的。”
正是如此,怀吟去英国的时候,赵世轩留洋在外已有几年,也是那个时候,人生地不熟的她认识了学医的赵世轩。三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然而,有时候命运的齿轮会转过很多空白的螺旋,然后又将起点卡在某一个最初的位置上,怀吟认识赵世轩的时候只有15岁,年轻,幼稚,又什么都不懂,与生俱来的小姐脾气让她一度受了很多苦,赵世轩就像她黑夜里的一道曙光,带着她进入了一个她未知的世界,让她迷茫、沉沦、最终——万劫不复。
怀吟是恨过他的,她想过,若是没有认识赵世轩,会不会后来的一切便会不同,她依旧在飘零着思念的彼岸国家浮游飘荡,徘徊在晦涩生硬的英文字母之间,卑微的希望自己能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愉快的渡过每一天,那个时候,她没有归宿,唯一的港湾被她遗弃在了另一个遥远的角落里,她只能奢求一丁点的温暖和关怀。然后,她便觉得这样的连坐没有丝毫意义,若没有认识赵世轩,她后来的温馨和甜蜜便失去了所有的依托和支撑,她无法抹去那段快乐到让人迷失的时光,即便后来发生那样的事,她亦不曾后悔。
赵世轩依旧温文尔雅,带着英伦的一种绅士,彬彬有礼。他坐在三公子的一侧,酒斟半盏时,他问:“清宁他还好吗?”
怀吟收回思绪,微低了头问:‘什么?”
将酒瓶放下,赵世轩笑着问:“清宁呢?他还好吗?我回国之后,和那边的朋友少有联系,尤其,是清宁。”
周怀岩感觉到身边人浑身一颤,那双握着象牙箸的手指骨泛白,圆润的指尖带着异常的苍白,像在挣扎着什么,他担心的握住她的手,“怀吟,吟吟,怎么了?世轩问你话呢。”
半响,怀吟放下筷子起身,对着众人抱歉的笑了笑:“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知道这里有个和众人身份不同的三公子,便对着他微微欠了欠身,“让三公子见笑了。”说完,便转身就要出去。
周怀岩一愣,接着也急急追上几步,回头不忘招呼:“我先送她回去,对不住,这顿算我,倒时记我账上。”说完也忙着叫人送外套追了出去。
这会,只留下罗宝静一个女人,她笑着捅了捅江荣正的手臂,“这妹妹倒是个妙人。”
“哦?”江荣正抿了口白干,转头笑盈盈的看着她,罗宝静也不答,只扬着那抹颠倒众生的笑看向赵世轩,“也不知那清宁是谁,怎么听到这名字,周妹妹就走了。”都说女人是敏感的,赵世轩也是一愣,随后才淡淡的说了声:“没什么,不过是我一个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