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第十五章、逆光（4）（1 / 1）

老实说我并不觉得自己幸福，而且这种不幸还是潜在的。我是个被错误的人生下的错误的孩子，有错误的价值观，爱错误的人。一旦我精心维护的世界轰然倒塌，那么，我就什么都不是。

是的，幸福就是幻象，它和真实，是反义词。然，我不否认，有人比我更不幸。在迷途中至少我不愁吃穿……哈哈，太有意思了，我怎么可能愁吃愁穿。这里是我的梦境啊。

“爱尔，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你是猎人，那是你与生俱来的优势。你注定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一切，你也不用知道。一个丑小鸭无法理解一只残废的雏鸟不是么。你不了解，我并未生于迷途，我是没落贵族的女儿，一次，在迷途的年度舞会上，我认识了哈吉。那时我十三岁，那一夜我们睡在一起。对于那个王子而言这当然是无关紧要的消遣，而对我而言，那是一场惨烈的恋情。你能想象他用怎样的甜言蜜语诱骗了我吗，爱尔，因为你生在男人们的虚伪中，所以你会觉得，命运是那么不公平。但事实上，命运对谁都不公平。你最冲成了王子的妃子，你令他着迷到无可自拔。可你是否想过，那也曾是，另一个少女唯一的梦想……当然了，后来，那个少女的心死了，所以，她不可能妒忌你。只是有些惆怅罢了……不过她很高兴，你能如此尊贵地活着。即便嫁给这样一个人。”莉拉说到此处就笑不出来了，她是想笑的，可笑不出来。她望着我的眼睛，眼中的神色，慢慢，变得冷酷。

“那时，因为我太小，还不懂很多事情。哈吉离开我后，我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做着他能接我到古堡度过一生一世的美梦。我盼了又盼，王子没有来，王子成了别人的王子。王子的父亲却来了。或许出于怜悯吧，奥斯温陛下，那时，将我收作他的侍女。我终于意识到现实的残酷。而当我绝望时，他就在我身边，简短的话，却慢慢将我拉出绝境。当然我们并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陛下有时候可以很温柔，很慈祥，不是吗，他那么难以琢磨。我的心被他抚平，被他重塑，我自然安心归顺于他。所以，我一开始也挺奇怪，陛下为何要那么对待仅十岁的你，是负面情绪的积累吗？不过后来我想，这大概只有你们才懂吧。”

或许是因为说到我，或许是因为谈及过去，莉拉美丽的蓝眸中，空洞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那份熟悉的，亲人般的温柔。但她的话，越来越冷，就如我的心。

我沉默地望着地面，用手搂紧自己。

“可爱尔，即便我很感激命运让我遇见你，但我还是不得不说，我对哈吉的恨，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每次与他擦肩而过，我都会意识到，我是他年少时丢弃的玩具，那就是一次次，剜我的肉。或许我该欣赏你，你有我从未拥有过的勇气，而我，即便再恨，也什么都不敢做。终于，命运给我机会，在远行途中，我遭到异族的侮辱……我意识到，命运，给我一把残忍的双刃剑。一开始我十分绝望，绝望到想死。错一次也就罢了，可我偏偏又错了一次。救我的猎人，名叫姬卡，她告诉我一个更不幸的消息，那就是我很可能得了一种性传染病。她让我回去之后看看医生，并且，善待自己。倘若身体素质不错，或许能逃离死神的魔爪，但我清楚，我会慢慢地不能动，就如医生所预言的那样，直到死。而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不在乎我有多卑微，我不稀罕被载入史册或成为千古迷局让后人不停地嚼着我已散的尸骨，可我，不甘心什么都不做默默地等死。所以，之后，在一个你陪伴路西法的夜晚，我假扮成你，与哈吉上了床。我就这样把致命的病毒传给了他。而他，虽然知晓我不是你，但还是接受了我。因为他自知有愧于我，认为我对他还有情，不便拒绝我。他亲口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他那么爱你。”

莉拉停下来。她说这段话很艰难，而她此刻，更希望我能有所反应。天可怜见，我什么都不想说了什么都不想说了……我感觉我的腹部疼痛不已，那里似乎盛了一汪眼泪，有不少大鱼，在那里头，翻江倒海。

“说下去。”终于，我咬牙，艰涩地吐出三个字。

“爱尔，你在生气吗？好吧，我只能希望你稍微了解到我的悲苦的命运。我恨哈吉，我好恨他，他固然没有对不起你……而我是那个罪魁祸首……是我对不起你……我破坏了你的家庭……我没想到，病毒到他身上，居然发作得比我厉害许多……或许他一直身体不太好吧，我很抱歉……但我也是，很早以前就无法快步走动了……爱尔，哪怕你怪罪我也没关系，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了。我打定主意，要哈吉陪葬。”莉拉说到这里，忽然眼里装满了乞求。我知道，她是那么在乎我，哪怕说着怪罪也没关系，她还是，在乎我的。她希望我能，向她露出一个怜悯的眼神，哪怕一个暗示也好。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莉拉终于忍无可忍，她内心的痛苦，爆发成一股巨大的能量。她靠着这股能量，一下子冲到我面前，双手捉住我的肩膀。“反正你也不爱他不是吗！其实我做的，对你的生活影响也不大呀！病毒不会影响到你！而且那些病毒在你身体里得不到养分会很快死去的……到时候你还是可以找你的新情人……为什么你不说话爱尔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就那么，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无耻吗！”她大叫起来，无助而凄凉的声线，伴随着泪水滑落。深深刺痛我的心。

啊……这世上，谁都是无辜的不是吗……没有人做错……

“好的，莉拉，我不怪你。不怪你谋害我的丈夫，破坏我的家庭，让路西法，失去一个好不容易得到的父亲。”我深吸一口气，望着她照应着残破灵魂的，痛苦的双眼，“可，奥斯温，他也做了你的陪葬，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谁？”莉拉一脸迷惘。不知她是没听懂还是不敢相信。

“奥斯温，你服侍的陛下，”我耐心地解释，“因为，在蜜月旅行后，我耐不住寂寞和他睡过，所以，他也被传染到了那种病毒。他也要死了。”我莫名其妙地，只觉内心平静无比。我说得很慢，且格外清晰，好让莉拉不漏过任何一个字。

“不……不……不……不……不不……”即便我的语速慢得就像在唱摇篮曲，可莉拉还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有了反应。而在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我想了许多许多，以前我和奥斯温在一起所发生的事。他对我笑，对我吼，他拥抱我指责我，湛蓝的眼，黑色的发，我的噩梦与美梦，我深入骨髓的爱与恨。

没有他，我的生活，还是生活吗。

他，如此顽强地扎根在我心中，他怎么可以死呢。

我如此平静地想着，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默默望向莉拉，她不停地摇着脑袋，眼睛瞪得和她大张的嘴一样。我不禁笑了出来。好滑稽，不是吗。

可我不想安慰她。

我只是平静地望着她，看痛苦与挣扎如无数条虫子攀爬上她的面孔，引她痉挛，抽搐，哀号。

“不……我以为你们早就断了联系……我以为你结婚后……陛下就……”她痛苦地用手捂住脸，连声音都变得沙哑了。我们，朝夕相处的姐妹，此时就是共犯。

我的罪恶，亦无法被，去除吧。我望着她，就像在审视自己的灵魂。我只得，任由他们痛苦。

“陛下确实挺冷酷的，是我诱惑他的。你不清楚我和奥斯温，我也不清楚你和哈吉。悲剧就是这样。”果然，迷途应该有些秘密，腐烂的花，开在阴冷的墙角。

横尸遍野。

我如一个小丑，杂耍过后，像观众微微鞠躬。而莉拉夺门而出。我得到了谈判的结果，却活在更多的恶意中。

真相，有什么好。

之后，我没再去找莉拉，我全心全意照顾哈吉，两耳不闻窗外事。哈吉还是可以自由行动的，只是体力大不如前。我总是监视他休息足够的时间，将他当一个小孩子宠爱。不知为什么，知道事情真相后，我却加倍宠爱他。

或许是为了莉拉说得那句，他爱你。

我一直一直，就是缺少爱的残疾人。

两天后，莉拉自杀的消息传遍了迷途。

这就是她对自己行为的最后解释。

自杀与谋杀都是重罪，肆无忌惮地谋害生命，无论是谁的生命，都将受到严惩。所以，莉拉没有资格拥有一个像样的葬礼。她就像闪电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有见过的人，记得她。

我记得她的绝望。

她最后对我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我忘不掉。

似乎，她临死前，对奥斯温做了忏悔，所以奥斯温知道了一切。而不久，哈吉也完全明白了。这就是整个闹剧的结束和另一出闹剧的开始。

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