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景修从暖阁里出来,见饮落半倚着小抱厅里的软榻,怀里揣着一个暖炉,膝盖以下还盖着一袭半旧的毯子。
景修挥手摒退跪在他脚边捶腿的侍女并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则上前轻轻的继续刚才那个侍女的动作。
“往下一点。”饮落闭着眼,身子又往下缩了小半截。天一冷,他就越发懒了。景修按他的吩咐手往下移了小半寸,大约是力道变了些,饮落睁开眼——见到景修一脸认真的给自己捶腿,原先有些惺忪的睡意,立马就清醒了大半。
“是不是力道重了些,弄痛你了?”景修不再继续,反而靠着他坐下,纤细的指尖在毯子上滑动:“怎么还用着之前的那一块?先前派人拿来的那些用着不舒服?”
饮落不答话,只是摇摇头。
大概是在景修的眼光中坚持不住了,闷声说道:“这一块是从前在小王爷那里就留下的了,丢了怪可惜的。”
饮落抬起头的瞬间,景修已经敛去了眼中的阴鸷,换上一派的安静宠溺外加一点点的玩味。
“没想到饮落也会玩心思了。”景修接过侍女递来的暖炉,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的雕花炉子,像是叹气一般:“你假装生病,诱朕前来,见了崇仁殿的那位。朕只是没有想明白,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眼里敛去温柔之色,那神情连怀里抱着暖炉的饮落都生生打了一个冷噤。
“因为······”饮落好似痛下决心一般,瞬间跪在地上:“陛下,饮落求你,将遥东的小王爷召回吧。遥东现下战乱不休,在那里一分钟只怕是多一分危险!”
“朕现在问你的是崇仁殿的事情。”景修此时只恨,自己千般好,万般宠,他居然还是这样想着自己的弟弟。就连为什么让他去遥东都不肯问,就急急忙忙的站出来说话。心下虽怒,面上却愈发和善。
饮落一咬牙,心一横:“陛下,将曦雪带回内廷吧。”等了半响,见景修不吭气,自己连大气也不敢喘了,“陛下,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
“既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你怎么就肯定烈还会依旧迷恋她呢?”景修这一问倒是正中要害。
饮落一时间不知道他的用意,只得愣愣的跪在地上。换做往日,景修定会心疼的拉他起来,然后派人在他怀里揣十个八个暖炉;现下却不知饮落哪里招惹了他,好似没瞧见饮落已经暗暗上下打颤的牙齿了。
“饮落。”景修站起来叹道:“你自己装病诱朕来,却只想让曦雪回内廷,断了烈的念想。不过······”看着窗外白茫茫的大雪,轻轻皱眉:“有的东西,你永远不明白。”
曦雪回到崇仁殿的时候,自己的屋子里已经跪了一帮子奴才,包括前一秒病得要死要活的二宝子。
众人听见曦雪的脚步,齐刷刷的道:“主子开恩。”这阵势,在曦雪眼中似乎还有了些威胁的味道。如今自己孤立无援,只能靠他们,要是怪罪定是一帮子人,只怕是不得人心了。
唉,这又是他们给自己上的一课——人多就是势众了。
曦雪大大的扯起笑脸,一一将他们扶起来:“我早说过,大家是一家人,不必跪来跪去的。”又佯装生气:“要是你们谁生病了,岂不是商量着把我卖了去,给你们医治?”这话倒是说得双关,茗佳和二宝子率先跪下,众人见状又纷纷跟着跪下。
“请主子责罚。”茗佳一开口,算是给曦雪台阶了。
见好就收,是自己的一条准则之一的。“茗佳你们几个也别跪了,大家相依为命,要互相仰仗。凡事商量着办,有什么事你们不能和我说的呢?我要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们但凡指出,我一定全力改正。”只是不要这样算计我。曦雪在心里悄悄加上一句。
众人又道:“谢主子开恩。”茗佩最是可爱,笑道:“茗佳姐姐,你说对了,主子果然不生气呢。”
她能生气么?
茗佳不紧不慢的回道:“那是主子宽厚,茗佩你要是再在主子面前没大没小的,小心我求主子将你逐了出去。”
这一句,茗佩偷偷一瘪嘴,虽然心里不大服气,面上却是恭敬的很。
好个下马威!
曦雪只叹,一个丫鬟都可以成这里的半个主子,看来自己要学的还真是太多了。
就算只为了那句“朕不留无用之人!”也要拼命了。
时间总是太快。
快到突然有一天,曦雪一偏头,就看到不远处的一池春水早已是波光粼粼了。
最近日子也算是太平。
暖暖的阳光,让人忍不住也懒上三两分。
茗烟茗佩两人照旧伺候曦雪起床梳洗,穿戴到一半,就听见门外的二宝子压低声音道:“主子,小易子来了。”
曦雪加快速度,不大会儿就匆匆赶去大厅。
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见小易子猛的跪倒在自己脚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主子,小王爷今早刚刚回到宫里就中毒了,一群太医都没了法子,眼看就······”小易子颤颤巍巍的没往下说,语气一转,拉着自己的下摆求道:“如今小王爷一直在喊着主子的名字,太后都求皇上下旨了,可是陛下······好狠的心!”
曦雪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据说很爱“自己”的小王爷,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十分震惊。
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可是没有陛下的旨意,我怎么可以出去呢?”
小易子擦干眼泪,笑道:“主子难道忘了,先皇不是给过您一个令牌,现下不是可以拿来一用?”
曦雪假装忽然想起,笑道:“我倒是忘记了这个,茗佳,你随我来。”
进了房,还未等曦雪开口,茗佳屈膝恭敬的说道:“主子,令牌这事儿当时是先帝暗中给的,只有奴婢和主子您知道,这小易子得了这消息,只怕其中有诈。”
曦雪苦笑:“我听的糊里糊涂的,就算你说的对,他又何必拿他自家主子的性命开玩笑呢?”在她对这个世界了解后,她最肯定的就是,下位者永远不会说上位的不是,何况这几乎是与诅咒无异的?
茗佳眼神凌厉,狠道:“主子就肯定,他一定是小王爷的人了?”
“啊?”曦雪怪叫一声,勉强平复一下心情:“那你说怎么办?”
“不如试他一试?”茗佳刚想开口继续,电光火石间,曦雪忽然有了一个比较惊悚的念头。
如果,要害自己的是眼前的这位,她又该怎么办?
何况,如果小王爷真的病了,她有怎么忍得下心不去见他?
将死之人,何尝不是可怜之人?
曦雪听罢茗佳的话,想了一会儿,方道:“罢了,这事我自有主张,你先把令牌给我吧。”
茗佳还想再劝,却见曦雪神色是少有的坚持,转身就将木箱里的令牌取出来了。
不过是一个平凡且普通的金牌子,约有半个手的大小,上面绘有圣元王朝的图腾以及皇室的印记。
只因拥有它的人有着无上的权利,连带它也变得厉害非凡了。
茗佳见曦雪仔细的将手中的令牌看了看,只当她不信任。跪下恳切道:“主子若是不信,自可以拿出去看看奴婢是不是动过手脚。”
曦雪不过是神游罢了,哪里有想那么多。见茗佳一惊一乍的多疑,心里也渐渐觉得她似乎太过小心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在这宫里,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手。你说,我不信任你,可以信任谁呢?”曦雪笑着将她扶起来,也不等她回话,率先出了门去。
小易子见曦雪出来了,一眼就瞧见她手里金闪闪的令牌,擦干眼泪,破涕而笑:“主子可算是出来了。快和奴才去太后娘娘的椒房殿。”那急切切的神色,倒也不是假的。
曦雪心里不是没有思量过茗佳的话,只是自己虽然到这里有段时间,但是并没有处于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在现代也是一个不喜欢花心思的人,对于真假,自己一时间也是很难判断的。
可是又想到如果那个小王爷是真的不行了,而临终愿望也只是见自己,不,是“李曦雪”一面,自己在冷宫中也算是受了他的照顾,就算是个陷井,后果又能有多严重呢?
她的处世哲学最是简单——宁愿天下人负我,休叫我负天下人。不是自己有多高尚伟大,不过是受不了自我的谴责罢了。
“好,我跟你走。”
“等等。”茗佳皱眉,朝曦雪行了一礼,低声道:“主子何不问问他是如何知道这令牌的来历的?”
曦雪虽然心中已经决定要去,可是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偏头朝小易子看去:“是啊,小易子你说说看。”
小易子抬眼就看见曦雪一派迷惑天真的神态,心下虽然好笑,面上却是一派镇定:“主子大病了一场,忘了先前的事情也不奇怪。可是这件事不是主子亲口告诉奴才,让奴才转达的么?”
曦雪还在冥思苦想的时候,小易子很是时候的为她解惑:“主子上次不是告诉奴才那句‘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么?”
曦雪这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这句话还是自己初到崇仁殿的时候,那个小王爷让小易子给自己带了一份无字白绢来,也就是那天曦雪说自己因为一场大病忘掉了过去的一切。她说那句话的意思,不过是想开解一下那个小王爷,让他不要来搅局——因为那个时候她根本不想出去嘛。
小易子说完,茗佳联系令牌一想,立马就知道了大概。低声向曦雪说道:“这令牌是在行云阁先帝给的,行云阁是宫里太液池尽头的一座小偏殿,没想到主子一句暗藏玄机的话,那小王爷居然可以想到这个份上。”
曦雪听出茗佳语气里半嘲半讽,她只得苦笑。在今天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行云阁,太液池倒是知道——那是唐朝大明宫里的一处景致。只是现在她在一个异次元空间,哪里明白这些弯弯绕?
她说的不过是一句现代人都知道的禅语嘛。只能怪,那个白痴王爷不懂了。
看看手里的令牌,瞧见小易子一脸期待和焦急,也不想解释。打起精神笑道:“小易子,咱们现在就走!”
一直在一旁不出声的茗佩茗烟此时却急匆匆的将曦雪最好的衣服拿出来,给她披上,又为她整理了头发。茗佩眼角都笑了黏在一块儿了,“主子,这会儿子过去,一准能再见到皇上······”眼角瞅见茗佳眼神犀利的瞪着自己,瞬时住了嘴,没敢往下继续再说。
曦雪虽然背对着茗佳,却也感觉到了那如芒刺在背的目光。见茗佩住了嘴,好脾气的笑道:“好了,见不见都是一样的。我走了,你们乖乖等我回来。”
众人屈膝道:“恭送主子!”
小易子带着自己弯弯扭扭的抄着小道走。
虽然已经开了春,但是脚步赶得急,走的大多又是风口上的路,一阵阵风吹得够劲,像是刀子割着一般。
穿过一个小花园,老远就看见一座已经戒严的宫殿。从里头出来的,外头进出去的人无不是低着头,脚不沾地儿的小跑着。
看来里头的那位,果真是病得狠了。
小易子顿了顿,低声说:“主子,这里戒严了。只怕进去麻烦,您手里头的令牌一道道的闯,只怕时间花得太多。”边说边带着曦雪拐到一条小路,没几步就到了一个小木门前。小易子很有规律的“咚咚咚”敲了三声,不大会儿就见就一个红着眼眶的小姑娘出来开门。
见到小易子,眼泪珠子就直直往地下砸:“小易子,主子,主子只怕是·······”又见小易子身后穿着披风的曦雪,连忙跪下道:“奴婢蝉儿有眼无珠,先前没有瞧出荣娘娘,望主子恕罪。”
曦雪此时哪里还有精神去说什么“人人平等”之类的废话,虚扶她一把,就问:“你家主子怎么了?”
蝉儿断断续续的说的不清不楚,小易子出声打断道:“蝉儿,你想个法子,带主子去椒房殿。”
原来走了这么大半天,只是到了小南门。曦雪心下也是着急,只怕见不上这个小王爷,了他一个心愿。顾不上茗佳一直耳提面命的尊卑之分,拉着蝉儿的手恳切道:“蝉儿,我这个身份自然是进不去。你找一套宫女的衣服给我暂且换上,先到椒房殿再说。”
蝉儿点点头,拉着曦雪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曦雪虽然到这里已久,但是对于古代的服饰穿戴之法,依旧是没有门路,苦笑道:“蝉儿,麻烦你了。”
蝉儿接过曦雪手里的衣服,有些惶恐的说:“主子,您真是折煞奴婢了。”
曦雪笑笑,明白此时不是聊天的时候。换了衣服,就和蝉儿以及守在门外的小易子一道去椒房殿。
椒房殿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城铁桶了。曦雪手里端着一个空的木盒子跟着蝉儿准备进第一道关卡。
蝉儿出示了宫女的令牌,曦雪也出示了蝉儿给她准备的令牌。正以为过关之时,一个太监总管皱眉道:“站住!”
尖厉厉的声音,像是针尖刺了曦雪的心尖一下。那太监总管围着曦雪缓缓绕上那么一圈,曦雪心头突突的跳着,面上还要维持着可怜的镇静。
“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瞧着那么面生?”
“奴婢是王爷的家生奴才,是宫里头临时调过来的。”这话还是小易子教的。
“是吗?”那太监长长地尾音,拖的曦雪心里直直的发凉。“抬起头我瞧瞧。”
一旁的蝉儿上前两步笑道:“何总管,这丫头片子不好看,只怕是会污了您的眼。”
何总管眯着眼,怪叫道:“蝉儿,老奴瞧着这小丫头虽然低着头,可是也不见得······”眼神忽然凌厉,狠道:“再不抬头,就治你的罪。”
曦雪心一横,正要抬头,便听到从另一个门进来的小易子出声拦住了。
“何公公。”小易子上前两步,站到曦雪身前笑道:“何公公不在椒房殿里守着,怎么又闲工夫在外头闲晃了?”
那太监见小易子,脸上堆了笑:“原来是易总管。奴才是奉了路总管的命令,出来看看。”双手朝着椒房殿的方向行了一个拱手礼:“皇上有令,这里只许进,不许出。”
“这样啊。”小易子脸色一冷:“唉,这个奴婢是王爷贴身伺候的,王府得了旨意要府里贴身伺候的奴才们都过来。”
“奴才可是没有听路总管说过这样的旨意。”
看来这个何总管是不会放了。小易子脸上笑意深了三分:“何总管莫非是连我小易子都信不过了?这丫头手里端着的木盒子里头可是放了我家主子最心爱之物,要是耽搁了没送进去。这罪过只怕是没人担得过来。”压低了几分声音:“主子有几分希望,只怕你我都清楚。古来主子死了,咱家自是要陪着一块去了,只是这路上寂寞怕是要邀公公一道去。谁叫您拦着我们的去路了?”
何总管一听,向旁迈开一步,赔笑道:“易总管是王爷身边的红人,您说的话,我们这些下面的奴才自然都听得。日后还要多仰仗您了。”
“好说。”小易子眉眼一弯,从手上褪下一只玉戒指:“这戒指权当是给公公的小礼物,您可别嫌弃。”
那玉戒指色泽通润,剔透非常,连曦雪都看出那并非次品。何公公此时笑得更欢:“易总管,两位姐姐。随奴才走,奴才为你们引路。”
有了何总管的帮忙,道路出奇的通顺,到了椒房殿的正门外,里头就跑出一个小太监,冒冒失失的和何总管撞了个正着。
只怕是力道太强,何总管龇牙咧嘴的叫唤,狠狠地踹了那小太监一脚:“你个死奴才,没长眼睛呐?”
小太监一见自己撞了何总管,又见站在一旁的易总管,两人都是自己惹不起的人。忙不迭的跪下道歉:“两位总管开恩,小的忙着去找杨太医。”
“我家主子怎么了?”小易子上前一步打断那个小太监的话。一旁的何总管本来还想再骂几句泄恨,见小易子站在一边,也只好闭了嘴。
“杨太医是什么人?”曦雪悄悄问了蝉儿一句。蝉儿轻轻靠过来低声道:“他是宫里的老太医了。人上了岁数,一直在家里养着,许久不再宫里了。奴婢听说,这宫里原先个疑难杂症都是他瞧的。”
现下连杨太医都找来了,只怕是······曦雪见蝉儿和自己想到一处了,心下也不禁唏嘘一阵。
等曦雪回过神来,只听见那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说道:“其他的小的不知道,只是从里头递出来消息,小王爷只怕是······”
小易子也是个忠心护主之人,听罢扭头就进椒房殿。
到了最后一道门,却是所有人都进不去了。曦雪知道自己拿令牌的时候到了。
“你把这个拿给太后和皇上过目,然后告诉皇上崇仁殿的曦雪求见。”那个侍卫点点头,拿着令牌进去了。
连一口气还没有喘过来,那侍卫匆匆跑了出来大喊:“放行!”
小易子等人却是只能在外头等了。
曦雪穿过层层防护,终于进到了椒房殿的中心。
迎面扑来居然是一阵凄凄凉凉的味道。
随着宫女没走几步,似乎听见一个残喘的声音缓缓响起:“母亲,哥哥,就让我再见曦雪一面吧。”
那声音像是凋零的花,轻的迅速消失在这凛冽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