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二十九章(1 / 1)
火车站嘈杂不堪。满眼都是打着‘广东中上学联会’旗号的制服学生。雪片般的传单塞到南来北往的旅客手里,又丢在地上,踏在匆匆忙忙的脚步下。郑善存摇了摇头。
小滚子东张西望:“这些学生年纪轻轻,比当官的有血性。”
郑善存道:“咱们只做好自己的事。”
便寻下脚处。旅店十分紧张,幸而提早订下火车站附近的盛泰饭店,主仆几个挤在一间大房里。
广州不宜久留。当下便联系订购机器。抵制日货进行的如火如荼,窗外,一声声‘打到三大亡国公司’喊得震山撼岳。日式缫丝机自然不做考虑。中人接洽,郑善存结识了意大利洋行的中国买办。
万延年十分客气,头次见,没空手。几个伙计抬上一盆花。郑善存只闻得异香扑鼻,不认得。
万延年道:“见笑。您经多见广,别的,我们也拿不出手,这盆‘奥度桑’,意大利育种的山茶。不敢说名贵,在广州,也是名媛贵妇们炫异争奇的。带回去,送给府中女眷吧。”
小滚子他们悄悄议论:“这倒好,这么乱,还得带上这么大盆累赘。”
郑善存一笑:“却之不恭。谢了。还请万兄代为引荐贵行老板博纳罗蒂先生。”
交易十分顺利。广州市面混乱,所有洋行惶惶不安,大型机器急于脱手,价钱压过了,很公道。
五台四绪坐意式缫丝机、两台烘茧机、一台印花机都到货。旅店放不下,郑善存着急动身,车票却棘手。
激进分子堵了各个港口彻检日货。不少日本商人和亲日政客官员都吃了黑枪,过往的客商皆受牵连,停货难发,统统滞留在城内的大小旅店。
一拖便是一个礼拜,好不容易高价购得车票。一早的火车,头一晚,郑善存交代了,主仆五人轮流守夜,看管院子里的新机器。
寂静的夜里一声枪响。郑善存猛惊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
声音传了很远,人人自危,躲在房中不敢出头。郑善存心里有事,披衣服跑出来:“哪来的枪声?听着不远。”
院里的伙计道:“后门传过来,就怕土匪或者散兵趁乱打劫,咱们的机器……”
“出去看看!”
几人摸黑开了门,空空的街面。伙计四处看看,回身关门时,脚下猛一绊:“哎呦!二爷!”他大着胆子俯下身:“这……有个人呢!”
小滚子试探着轻轻踢了一脚:“死的活的?”
地上的人似是有些知觉,缓缓向前爬:“救——救我——”
皎洁的月光下,郑善存看见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救——我。”
那眼睛死死瞪着他,再瞪大,然后,缓缓合上,头一偏,晕厥过去。
郑善存走过去,蹲身探他鼻息:“还有气。”
小滚子问:“少爷,咱们怎么办?”
他想想:“先抬进去。”
伙计们七手八脚抬地上的人。还有一只行李箱,不小心散了。东西撒了一地,月光下,看的清楚——木屐。
大伙傻了眼:“二爷,日本人!”
郑善存也一愣。
他们齐齐望向他,等他一句话。
“抬进去吧。”
“二爷——”
“看他样子,也就是个过路的商人,又不是军人政客。日本人也是人,谁家没个妻儿老小。能救就救。”
“咱们明天一早就走了。”
“留下一个人,留下点钱。先看他的伤,不行就送医院。”
南仓,工人们围拢了,争着看新机器,也看那盆新鲜的‘奥度桑’。
“什么花啊?真香。”
“有多精贵?花盆都用天青泥的紫砂呢……”
大少奶走近了,大伙儿都安静下来。她四围看了看:“把机器先收进库房,钥匙交给陈缸管。技师不到,别人不得擅动。这盆花……先抬回家里。”
大家四散开,各忙各的。
郑善存这才走到她身后,轻轻从后揽了,下巴枕在她肩上,长长舒口气:“唔——总算回来了。”
她淡淡一笑,摸了他一只手,身子向后靠去:“怎么这样久。”
“车票难买啊。”
“路上没什么意外吧?”
“没。”他忽一笑,“我还救了个人呢。”
“哦?”她依在他怀里,似笑非笑的:“王源智救了灵狐,等着她报恩呢。”
他切齿皱眉,忍不得赌气笑出来:“你歪不歪?救得是个男人。”
小滚子探进一个头:“少爷救了个日本人呢!”
“日本人?”大少奶渐渐收了笑,转过身,“善存——现在,反日呼声这么高,可不要惹上什么麻烦。”
“不会的。”方正缱绻,哪容她脱离怀抱,他忙搂紧,“你听他胡说,不过是个普通商人。”
她摇了摇头,又靠上他肩:“你啊,心太善了,会吃亏的……”
“放心,我有分寸。”
“还有,山长水远的,交通也不方便,运盆花回来。”
“以为你喜欢呢。外国育的种,听朋友说,南边城里的太太小姐们都喜欢。”
“喜欢——”她放柔了声音,攥紧他手,另一手也覆上去。
“还有呢。还有件东西,你也一定喜欢。”
“什么?”
“嗯——”
工人们擦着满脸的汗,吵嚷和脚步响在院子里。
郑善存无奈的撩眼望天,叹气,手臂缓缓松开。
大少奶忍着笑:“到底是什么啊?”
他悻悻然:“不在这里讲,找个安静地方。”
她便不理他,悄悄噙着笑,看工人们忙忙碌碌,直到皆散去。
她走到他身边,看他一眼,自顾走了。
他跟上:“夕淼——”
她只在他前面走,脸上始终晕着且羞且喜且嘲弄的笑意,微微红。
他唤她两声不应,只得怏怏跟着。
出了南仓,一前一后,走向更偏僻的苗圃地。
桑叶已绿,蚕已三眠,好安静,槿篱溪曲清幽人家。
隔绝的安静,脱尘的清幽。偏偏有那么一丝绝不断也脱不开的纠缠。纠缠了那样久,仿佛是一个期我乎桑中的古老幽会。
郑善存站在萝藤爬绕的小宅院前,发呆。
她已至门前,钥匙轻轻转进锁孔。
机括相契的轻微响动一下下震着他的心。
门开了,她稍回转脸,仍带着红:“你——不进来看看么?”
他忙快步跟进去。
门关了。
所有的过眼繁华人事纷扰,统统关在门外。
关门的一瞬,他猛地拉她入怀。蜗舍足容身的乱世男女,别无可求,那样满足,紧紧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