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夜宴(1 / 1)
兰陵王府
月华如琉璃碎了一地,流云缱绻、星光黯淡。府里的贴梗海棠已然绽放,在蒙蒙飞絮中,朱红色的花开得炽烈、肆无忌惮,似火焰燃烧在悄然来临的夜幕之中。
梧桐树老枝新发嫩芽,花园小池碧水清澈,漾起圈圈涟漪;池边湿地菖蒲影横斜,绿丛中紫红色骨朵大有蓄势待发、铺陈开来之意。花园内几株桃杏嫁与春风,轻染罗裙。
若藜静静地看着枝头的一只褐茧,不知怎的,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随乍暖还寒的晚风漫上全身。
褐茧蛹动,一只粉蝶破茧而出,翩然飞离枝头。
长恭从书房出来,正看到在园中发呆的若藜,上前将斗篷披到她肩膀上,“藜儿,明日还要进宫,我们早些休息吧。”
为了庆祝周国的退兵,齐主高湛宴请众有功之臣,长恭、斛律光、段韶等人都要进宫受赏。
若藜点点头,与他一起回去,走在青石小路上,不自觉回头望了一眼蝴蝶飞走的方向,心沉沉。
这时一个垂髫小童向长恭跑来,“四叔叔,我给你念书……”
长恭忙抱起那个小童,笑着捏他的脸蛋,“正礼啊,怎么还没去睡?”
“四叔叔,我刚又念会了一段《左氏春秋》。”那个小童骄傲地扬起小脸,如同小时候的孝琬。
“正礼真聪明,不过不要太累了,早些休息吧。”长恭放下他,脸上的笑意从未减少,小正礼乖乖跑走了。
“长恭他是……”若藜没见过这个孩子。
“他叫正礼,是三哥的孩子。三哥还没回来,让我先把孩子接过来看着。”正礼走后,长恭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你很喜欢小孩子吗?”若藜抬头,含笑的眼望着他,这笑容背后包藏着些许无奈。
长恭怔住,他当然喜欢小孩子啊,更想拥有自己的孩子——只可惜她为了救他已经不能……不能与他有一个结晶。
她还不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之事,长恭努力平静下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脸上的微笑已然僵硬,“是啊,我怎么不喜欢呢?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孩子的。”
很多很多孩子,我们会有吗?若藜欲哭无泪。
长恭对不起。
没有很多很多孩子,我们也会好好在一起的,此生不相负。长恭想着。
第二天,若藜跟长恭一起入宫,路上与许多官员碰到,长恭一一应酬着。若藜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怔住。
她看了一眼正在与一个官员应酬的长恭,悄悄离开。
冷清无外人的青石小巷上,若藜喊住面前匆匆前行的女子——
“明珠你怎么在这里?”
那个女子回过头来,果然是如斯,如斯听她喊自己幼时的名字,知道身份已被她看破,微微一笑,“若藜姐姐,你会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为什么不跟萧将军走?”若藜回陈国时听萧元胤说了,他要明珠跟他一起走,但是明珠听到他有儿子的事之后便拒绝了。
为什么不跟他走?如斯的笑容凝固,心蒙在淡淡瑶烟中,看不清方向——她不是不想,只是大仇未报,她无法安心与他一起走……
“元胤哥哥已经有了儿子,他这人老实厚道,妻子应该也贤惠,我不想回去拆散他们。”
“你不爱他了吗?”
“不爱了。”
不爱了,这三个字说出口,是不是就算放手了。
“你为他活了那么久,就这么放弃吗?”
这个本性善良又被逼得极端的女子啊……
“我不是为他而活,我是为报仇而活!”此时如斯的脸又变得狰狞,“若藜姐姐,你阻止不了我的。”
“你父亲不是长恭杀的。”若藜想让她觉悟,如斯一愣,继而冷笑,“是他告诉你的吧,你信他,我不信!”
“你也不想想他当时那么小,怎么可能杀死一个强壮的将军!”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所有证据都灰飞烟灭了,只能靠推测了……
“我不会相信你们的。”如斯声音低沉,拂袖而去。
若藜刚想追上去,长恭的声音传来,“藜儿,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快走吧,快开席了。”
若藜微颔,“好,我们先走。”
心里、脸上都笑不起来——那不安的感觉,是源于明珠吗?
夜幕降临,庆功宴即将开席。高湛戴通天冠,着绛红袍,胡皇后头戴金凤锦穗琉璃翠玉步摇,雍容华贵,享受着浮华堆砌的万丈荣光。
太子高纬与小雪坐在其侧,不到十岁的高纬拉着小雪的手说,“今晚父皇请了各地的名伶来献唱,我们就大饱眼福吧。”
小雪不动声色地抽出手,高纬不乐意了,看到小雪的眼神从未离开过长恭,咬紧了嘴唇。
此时高湛扬手,拍掌三下,一列宫娥鱼贯而入。
宫娥髻上戴赤色玛瑙玉笄,描着青色蛾黛,身着玫红纱衣,细步纤纤,然而只是陪衬——
一个女子款款走出,立于中央。
她身着大红色襦裙,肩披鹅黄罩衫,腰流纨素,身材玲珑有致,没有丝毫扭捏与胆怯。
明珠——若藜跟长恭都认出她来,惊讶万分。
如斯踱步到翠色琉璃古筝旁,古筝上褐色雁柱错落有致,十三根锦弦流过许多往事。
比起其他锦衣玉食的烟花女子,如斯的手不算好看,还有常年跟师父学习武功留下的茧子,不过此时这些茧子衬托得她更有魅力。
她右手轻拢慢捻抹复挑,左手偶尔轻轻滑过锦弦,婉转铿锵,似珠落玉盘。
她想着自己的身世,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死去的双亲、下落不明的哥哥、驻扎在她心中却没有在心中给她留个位置的萧元胤、救过她却在阻止她报仇的若藜、亲手杀了她父亲的高长恭……
所有美好的、无忧的、痛苦的回忆——凝在弦上。
筝音时而流畅似玉莲出水,时而凝绝似冰泉冷涩,时而铿锵似叠浪拍岸。
此曲天上人间皆难寻。
满座皆痴。
此时她缓缓起身,走到中央,众人还沉浸在她的筝音中,余音绕梁,恐怕在座的文官武将一辈子都不会忘。
她轻轻捻起襦裙一角,缓缓起舞,如同蔷薇绽放在流光溢彩中,在夏日里扇起清风。裙裾、袖口所经之处,暗香飘然,一种清凉沁人心脾。
她弹得动听,舞更美。
一曲舞尽,在座之人无不惊叹,只有长恭与若藜面色复杂,她是兰京的女儿,来宫里除了报仇还能有什么目的?
高湛看长恭的目光一直在这个女子身上,嘴角轻扬,大手一扬——
“长恭,这次你立了大功,朕将这位美人赐予你。”
长恭脸色骤变,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若藜,忙起身推辞:“领兵作战是臣分内之事,不敢妄求赏赐。”
“一个不够是吗?那就送二十个予你!”高湛毫不在意,他只想拢住高长恭的心。
“臣已经成家立室了。”长恭为自己辩解。
“男人三妻四妾本来就很正常,你又是我大齐的王爷,多几个侍妾算得了什么?”高湛轻笑,看了一眼他身旁的若藜,“王妃不会介意的吧。”
若藜迅速点头,这时不能顶撞高湛。看若藜不敢反抗,长恭站起,“臣只有王妃一人足矣!”
话音刚落,高湛面露不悦,和士开装腔作势地开口,“皇上一诺千金,王爷可是要皇上收回成命?”
他不说话还不要紧——一听和士开的声音,长恭就想按剑而起。
此时若藜的声音随风清清楚楚地送进他的耳朵:
“收下如斯姑娘吧。”
“什么?”长恭不敢置信地低头看若藜,然而她的目光一直在如斯身上,始终没有抬头。
“快,皇上要生气了——忘了大哥的事了吗?”若藜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仍清清楚楚地灌进长恭的耳朵。
长恭忽而笑了,笑容中夹杂着辨不明的无奈、失望,“臣谢过皇上美意,臣可否只要一人?”
“随便挑。”高湛让步。
“我要——她。”长恭的手指向如斯,如斯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事情的发展如她所料。
若藜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如同长恭。
‘藜儿,你只是不想我惹皇上生气吗?’
‘长恭,你说你想有很多很多孩子,就让如斯给你生一个吧。若藜眸子低垂,心蒙了一层尘。
如斯,我知道你想到长恭身边害他,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如果你跟长恭在一起,仇恨会不会烟消云散?你想恨我就恨吧。’
高湛终于对他满意,“兰陵王、斛律将军、段将军都已受封,听说还有一个小将表现勇猛,朕想见见他。”
斛律光忙站起,“白泽现在正在殿外候着。”
“好,快传!”
晟泽走进来,看到若藜不免吃惊——她不是被他困在长安一个小村子里了吗?
若藜亦惊——师兄才不会真心向着齐国,一定别有企图。
“白泽,你这次立了大功,堪称大齐士兵的榜样,你想要什么奖赏?”高湛问他。
晟泽单膝下跪,意味深长地看向若藜身旁之人,“草民不求任何赏赐,只是久仰兰陵王大名,想入他麾下。”
“准了。”
若藜躲开晟泽的眼神——他果然是别有目的,这个目的跟她妹妹一样。
不过,正好可以利用这点牵制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