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孝瑜之死(中)(1 / 1)
回到寝殿,高湛难眠,来到书房内。书房户枢打开,月到柳梢头,依旧冷风吹。
今晚没人帮朕关窗子了吧。高湛正想着,忽听‘吱呀’一声,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和士开?”高湛诧异,“你不是送皇后去了吗?”
“朕没有传你进来吧。”高湛语气带着不悦。
谁知和士开丝毫不惧:“陛下,臣斗胆进来,只是想告知陛下一件事。”
“什么事?”
“陛下可还记得太后身边的那个侍女尔朱摩女?”
“摩女?”高湛回忆起那个年幼的女子,她笑靥如花,于是展颜,“当然记得。”
“河南王跟她关系可不浅啊。”和士开似有所指。
“你什么意思?”高湛敛起那一丝笑意,略带怒气。
“臣今天来就是要告诉陛下您这件事的,在离开皇宫前他就对那摩女言辞轻佻,刚刚臣从皇后娘娘宫里出来时在后宫竟看到他俩行那苟且之事……”
“朕不相信孝瑜是那种人,况且,今天是朕亲自送他离开的。”高湛拍案,墨从砚中震出,他不信。
“臣亲眼所见。”和士开跪下,抬眼仰视高湛,“请陛下移步去后宫,臣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听了他的话,高湛避开他的眼神,望向窗子,想用这皎皎月华洗去心中浮躁,让自己冷静下来,可窗子已然关上,他叹了一口气,抑郁无处排遣。
“带朕去后宫。”
“诺。”和士开心中窃喜,忙起身给皇上让路。
后宫的一个房间中,两具交缠的身躯春光无限,门外之人脚下仿佛定住,想离开,却移不动脚。
“我们走。”高湛轻声命令,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和士开跟着他离开,看到刚刚皇上的表情,他知道,高孝瑜,你的末日快到了。
回到书房,和士开立于高湛身旁,打破死水般沉寂:“其实,河南王他觊觎摩女美色不是一日两日了,皇后娘娘还警告过他摩女是陛下您喜欢的,可他说什么陛下的就是他的……”
“他真这么说?”高湛一惊,这一天他受到太多的伤害了。
“臣不敢有半句虚言。”和士开信誓旦旦。
“他为什么要骗朕?”高湛喃喃。
“陛下您对他推心置腹,但他可不一定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高湛依然不敢相信,只是语气渐渐动摇:“孝瑜是朕的侄子,又为朕做了那么多的事,朕不能怀疑他。只是一个女人而已,送他便是了。”
“正是因为他是您的侄子,是文襄皇帝的长子,他懂得怎样颠覆朝堂,陛下……”和士开看高湛陷入沉思,又加了句,“他若是像臣一样,不是出身皇家,倒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他的出身,他的经历,陛下确定他会一辈子为您尽忠?”
高湛听完身体明显一震,他一摆手:“你走吧。”
和士开听命退下,这个时候应该让皇上自己想一想,他多说已无益。
看皇上的眼神,他知道,他的计谋已经成功七分了。
和士开离去后,高湛再次打开窗子,皎皎明月已经平复不了他的内心了:
“孝瑜,会有那么一天,你将朕从这皇位上赶下来吗?”
“臣没有丝毫隐瞒。”
“孝瑜不会骗皇叔。”
“他说陛下的就是他的。”
“他懂得怎样颠覆朝堂。”
……
孝瑜的话、和士开的话在脑海,挥之不去。他该怎么做?
翌日清晨,孝瑜睁开惺忪的睡眼,头昏昏沉沉地,不知做了什么,待到稍稍清醒,方发现身旁躺着一个少女的玉体,身材玲珑有致。他认出她来,貌似是娄太后身边的一个侍婢,叫什么好像忘了。
“王爷,您醒了。”那个婢女睁开眼睛,看到一脸讶异的孝瑜,柔声请安。
“你是谁?我在哪?”孝瑜托着有点沉的脑袋,努力回忆着。
“王爷忘了吗?昨天您就宿在我这宫里。”那个婢女边说边穿着衣物,脸上带着无限娇羞。
孝瑜蹙眉,怎么可能?他跟皇上分别后便回王府了,在路上,好像忽然晕沉沉地,他努力想着昨晚的事,却没了记忆。
他没敢多留,穿戴好离开皇宫,走时绕开了正殿,他怕遇到皇上。
回到府里,一直心绪不宁,他身着锦衣立于庭中,皎如玉树临风前。
昨晚的事一定没那么简单,他在犹豫要不要去参加太子的大婚。如果不去,驳了皇叔颜面,两人之间的隔阂便会更大;如果去,万一有变……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太强烈。
可是那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叔叔,他相信血浓于水,不管怎样他都要过去,只是必须为兄弟们想一想。
于是他叫来下人,吩咐道:“帮我给广宁王、河间王、兰陵王、安德王带个口信,要他们今晚来我府上,不要进宫。”
这时宋太妃出来,听他这么说心下好奇,那个下人走后上前问道:“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宫?今晚不是太子大婚,我们都要去宫里庆贺吗?”
“娘,这些您不要多问了。”
宋太妃当下觉得有问题,于是再问:“孝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见孝瑜摇头,什么都不愿说的样子,宋太妃又问:“那我们还去吗?”
“我一个人去。”
“这是什么话?”宋太妃不解,“要去一家人一起去啊,那巧慧虽不合我意,但毕竟是一家人……”
“我一个人去,就这么定了,弟弟们来了之后还麻烦娘你好好招待他们,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他们进宫。”
宋太妃看他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只得点了点头。孝瑜走到房中,拿出纸笔写了几个字,封好,交到母亲手里,安排道:“娘,你留他们在王府过夜,若是过了子时我还没有回来,就把这封信给他们。”
宋太妃带着疑惑答应下来,知道儿子存心相瞒,心里有些梗,却无法排遣。
酉时将过,夕阳点燃了天际的流云,层层霞光斑驳着风情万种。孝瑜知道该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王府,心中压抑万分,往事不堪回首,一切都如过眼云烟。
来到宫中,已是戌时,皇宫被宫檐上悬着的夜明珠照的通亮,如昼,宫娥太监来回穿梭。
孝瑜来到后花园,诧异地看到长恭居然也在。
“长恭。”孝瑜疾步走到他身边。
“大哥。”长恭迎上前去。
“你怎么来了?你没有回府?”孝瑜问道,他不是已经交代他不要来了吗?
“我刚从突厥回来,听斛律伯伯说了小雪成亲的日子,怕耽误了时辰便直接赶来了,没有回府。”
孝瑜暗想不好,想找个理由把长恭支开,却已经晚了。不过,或许今晚会风平浪静,也不必支走他,还是见机行事吧。
斛律光来到后花园,群臣纷纷来贺,他是太子妃的父亲,很可能是未来的国丈。斛律光被围在中央,应酬着,面带笑容,只是那笑容,夹杂着太多无奈,他连叫喻蓉与乐陵王一同来的勇气都没有。
百官入席坐定,太子与太子妃要向皇上皇后和百官行礼,太子高纬想去牵新娘子的手,被大红色珠帘挡住面容的喻雪迟迟不肯伸出手去,高纬有些不满:
“你可是我媳妇儿哎,怎么不让我牵啊。”
小雪迟迟不动,高纬想去掀开她面前的珠帘,却被一声厉喝拦下:
“仁纲不可对小雪无礼。”
高纬回头看到是母后,便收回停到空中的手。
“新娘子的盖头要到新房才能掀呢。”胡皇后笑着说,“好了,你们快准备一下去向父皇跟百官行礼吧。”
她走到高纬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能在你父皇面前丢脸,我先过去了。”
胡皇后的脚步声消失之后,高纬便拉起了小雪的手:“我们过去吧。”
仁纲?好熟悉的名字?是那个残忍的小孩子!小雪想起来了,心里更是多了反感,却挣脱不开。
他们来到众人面前,没有人能看清小雪的表情,众人看身形便知这对新人还是两个年幼的孩子。斛律光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心里更加落寞,一入宫门深似海,小雪还那么小,她能忍受得了没有亲人在身边的日子吗?这宫中,还有谁会真心关心她?
高湛服通天冠、绛纱袍,坐在最中央的位置,胡皇后伴在其侧,司空引太子入场,四拜,司爵把盏进,高纬行跪拜礼,搢玉圭,接受司爵的进酒;司馔以馔进,他同样以礼接受。
一步步,恪守礼法,毫无半点逾矩,正如这宴会平静如水。
送走新人之时,小雪经到长恭身边,错位的一刹那,稚嫩的小脸上泪横错,却没有人察觉。
孝瑜与身旁之人应酬着,食不甘味,在觥筹交错的席间缝隙看到了双颊已经通红的高湛,他在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
孝瑜躲开了他的眼神,此时面前出现了一个不想见到的面容——他今晨才见到的,那个娄太后的侍婢,尔朱摩女。
她走到近前,拂袖为孝瑜斟满一杯,举到他面前。孝瑜本不想接,但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闹得太僵,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她的献酒。
可他刚喝下这杯似□□的琼浆,便只听环佩铮铮之音,高湛愤然起身,群臣皆惊。
然而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坐下,命令内侍:“将朕的青铜觯取来,朕要赐酒于河南王!”
通天冠下的容颜如同风中摇曳的曼陀罗,绝美,致命,毫无表情。
孝瑜大惊,他知道那青铜觯的分量,比这玉杯要多上几倍!皇上这是要做什么?他应该知道自己酒量浅的。
青铜觯是贵重之物,一般只在祭祀祖先之时用,现在皇上拿它来赐酒,众臣只道是皇上对河南王青睐有加。
青铜觯拿来,侍婢为他斟上一杯,正要递到他面前,高湛怒骂她:“为什么不斟满!”
侍婢手猛地一颤,赶紧为他满上,战战兢兢地递到孝瑜面前,孝瑜不敢推辞,仰首一饮而尽,冰凉的浆液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却是一路燃烧,心房微痛。
“接着来。”高湛命令那个侍婢。
侍婢这次不敢掉以轻心,又满上整整一杯,孝瑜固辞,离席:“臣酒量浅,皇上……”
高湛打断他,语气坚定:“这是朕的命令,你要抗旨吗?”
一阵凉意涌上心头,孝瑜望着他深黑的眸,冷峻的面容,他知道,他推辞不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旨。”
孝瑜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将满满一觯一饮而尽,腿一晃,已然有些立不住了。
“再满上。”高湛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甚于凉月冷寒,“朕的心意,一滴都不许洒。”
“臣谢皇上美意,只是今后,不要赐酒于我的兄弟……”孝瑜冷笑。
高湛点头,他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害他,也不想害他的兄弟。
看着大哥毫无反抗地灌下这一觯觯酒水,长恭心如刀割,他霍然站起:“皇上,大哥他酒量浅,臣代他喝。”
高湛没有丝毫反应,孝瑜看了长恭一眼,示意他安静。他不能连累自己的亲人。长恭看着一脸疲惫的兄长,心中怅然若失。
三杯、四杯……直至三十七杯,高湛在数着,命宫女一杯杯满上,孝瑜已经不记得第几杯了。
“够了。”高湛突然喊停,他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场景,“娄子彦,送河南王回府。”
孝瑜,你回去好好想想朕为何会这么对你,以后,不要让朕伤心了。
娄子彦离开时,与和士开交换了一下眼神,扶孝瑜离开会场。将他送上马车后,他取出腰中的葫芦,滴上几滴乌头液递给车中的孝瑜:“王爷,这是醒酒汤,您喝了吧。”
孝瑜接过,娄子彦看他喝下,暗自长舒一口气,心里叹道:“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连血脉相连的侄子都想杀。要不是和大人亲传,打死我都不信。”
夜空灵,皎皎空中孤月轮,微云澹河汉,孝瑜燥热难忍,命娄子彦停车,娄子彦听命停下来,此时他们到了西华门。孝瑜下车,扶着河边柳树想清醒一下。
垂柳犹发去年枝,他……还能见到明天的日出吗?
忽然间,一个猛子栽入河中,没了知觉。
席间的长恭看大哥被送走,心中不安,悄然离席,追到西华门看见了娄子彦的马车,却不见大哥的踪影。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上前抓住一脸错愕的娄子彦的衣襟,问他:“我大哥呢?”
“王爷他……他不小心落水了。”娄子彦的眼神移向平静的河水。
长恭气急:“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叫人!”
河水平静地可怕,风吹起微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孝瑜被打捞起,已然没了呼吸,看着大哥的尸体,长恭想哭,却没有泪水,他所有的感情都被封了起来。
胸腔被一团空气堵着,压抑、深埋。心仿佛不跳了,沉寂如死水。
小时候的事浮现在脑海:
“大哥这是什么花啊,真好看。”
“这是木芙蓉,又叫拒霜花。”
“好美的名字啊。”
“恩,这种叫三醉芙蓉,与普通的木芙蓉不同。平常的木芙蓉朝开暮谢,世人道‘晓妆如玉暮如霞’。这三醉芙蓉初为白色、鹅黄或是半桃红色,待到白色变成粉色,鹅黄色成了桃红,桃红又变成了深红,色泽渐深。它每个时刻都有三色,娇容三变,故称‘三醉芙蓉’。”
“哇!大哥你懂得真多。”
……
大哥,你种的三醉芙蓉是世上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