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孝瑜之死(上)(1 / 1)
邺城齐宫
夜渐寒,斜月半窗,冷风吹得户枢摇,窗边人独立。
静静立于御书房窗边,高湛的心起伏不定。
他做了那么多事,终于当上了皇帝,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他心里唯一的亲人,孝瑜,离他越来越远,他不是感受不到。
孝瑜以山东旱灾为由跑得离他远远的。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一切都是身外的烟花。
难道真的没有人可以真心关心他了吗?
风骤起,鬓边发丝乱,忽然,一个身影闪到他面前,为他关了窗子。
“和士开,你好大的胆子!”高湛怒骂他,他不该搅了他的片刻安宁。
“陛下,风大。”和士开向他解释,他知道皇上不会真的生气,只要他能让皇上感受到真心的关心。
“与你何干?”高湛怒意不减。
“陛下若是冷坏了,臣心里也不好受。”和士开低下头去。
“下次不许这样了。”高湛摇头,虽不相信他所说,但是,现在敢在他面前这么我行我素的,也只有他了。
“诺。”和士开应允,抬头看了一眼皇上,“不知陛下为何事烦忧?”
“你说——朕真的做错了吗?”高湛俊朗的脸蒙上一层悲意,未沾酒,心已醉。
我越来越不知道前半生所做之事是对是错,我总以为是他们逼我的,我总以为我只是在自保,可是现在,连孝瑜都离我远去,我的亲人都没了,我的世界已经开始颠覆。
生憎繁杏绿阴时,遮不住愁枝蔓延出墙来。
和士开摇头:“陛下,臣不知陛下所为何事,不敢冒昧揣测圣意,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您看,自古帝王,尽为灰土,尧舜、桀纣,又有何异!”
“接着说……”高湛略一皱眉,示意他说下去。
“陛下宜趁着年轻,极意为乐,一日取快,可敌千年。”
“你要朕不问国事?”高湛心里一颤,的确,他不仅不想问国事,也不想问家事,这个江山,空荡荡的。
“也不算不问国事,而是无为而治。”和士开扬起头来,“心如庄子,无忧无愁。”
“国事尽付大臣,自己做一个无忧无愁的君主。”
和士开最后下了结论。
“和士开啊和士开……”高湛展颜,似放下了心中的痛,“你果然是朕的心腹。”
“臣自小无人疼爱,陛下把臣视为心腹,臣把陛下当做是自己的亲人啊。”和士开看皇上终舒展笑颜,向皇上表明了心意。
“好了,你先退下吧,朕想一个人呆会儿。”高湛说完走到书房的锦榻旁,想躺下歇会儿。
“诺。”和士开刚要退下,忽似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说道:“陛下您瞧臣这记性,臣是来告诉皇上河南王已经回来了的。”
“什么?孝瑜回来了!”高湛猛然从书房锦榻上起来,“朕要去找他。”
“陛下……现在夜已深了。”和士开没想到他的反应竟会如此强烈。
“没关系。”高湛俊朗的面容带着笑意。
“河南王估计也已经休息了。”和士开劝道。
“也是。”高湛的热情冷却下来,“快传朕旨意,要他明天一早就进宫来见朕。”
“诺。”和士开退下,面色不改。
心中的失落在蔓延,他总算知道皇后娘娘的痛苦了,那个多情的女子,骄傲的女子,怎么能忍受丈夫的无视。
然而她居然屈服了,只为了自己的儿子而活。
错错错,她不该这么屈服。
他们只不过是青松竹马,高孝瑜在皇上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路上推了他一把,这一把,足以毁了他自己——皇上追求了那么久的皇位,他已经把追求权力的顶峰看做一种习惯,习惯到会有一瞬间忘记所有的感情。
只要有那么一瞬,他足以置高孝瑜于死地。
翌日日薄西山之时,孝瑜站在王府内,看流云缱绻,一时神晃,仿佛刹那间的事,白云换彩霞,云霞如扁舟浮于天际,澄澈天空载着云帆。
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有些事情是不是就像这天边的云,变幻莫测,其实,已经在暗处酝酿了许久。
此时皇上的圣旨下来,要他进宫面圣,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往皇宫。
高湛见他过来,心中自然愉悦,却板起脸来:“孝瑜,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他明明昨晚就叫和士开告诉他要早来,今日他却珊珊来迟。
孝瑜想向皇上解释,忽然感受到灼烈的眼神,他看到皇上身后的胡韶容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
娇媚似水,却含威含怒。水墨般的眸子似身旁棋盘上的黑色玉子,唇红似赤色玉子。
棋盘旁还坐着和士开,他一副思索的样子,俨然在与皇后玩这握槊之戏。
孝瑜不禁皱紧俊眉,向皇上劝谏道:“皇后天下之母,岂可与臣下接手!”
话音刚落,在没有人察觉到的角度,和士开嘴角微扬。
高湛回头看了一眼棋盘旁的皇后与和士开,点头:“孝瑜说得对,你们以后不要太过亲昵。”
他展露笑颜:“对了,孝瑜,在山东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臣只为陛下分忧。”
“是啊,河南王为皇上做了那么多事,卑职代陛下敬您一杯。”和士开突然端起棋盘旁的一杯酒,双手碰到孝瑜面前。
“本王酒量浅,请辞。”孝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将信将疑,自然不去接。
“一杯而已,河南王不要那么不给面子嘛。”和士开看了一眼皇上。
“是啊,和大人可是以皇上之名敬你的。”胡皇后声音温婉,却咄咄逼人。
高湛微笑道:“孝瑜,你就喝了吧。”
孝瑜值得接过,一饮而尽。高湛终于展露笑颜,说道:“孝瑜,明天太子大婚,你一定要来。”
“这是自然。”
……
不知不觉夜已深,孝瑜要起身告辞,和士开的嘴角再次露出不易察觉的笑。
高湛起身:“朕送你一程。”
“皇上不必,早些休息吧。”
“无碍。”
皇上和孝瑜的背影消失在暗然夜色中,宫内芳丛犹是寒丛,繁蕾齐开,掩不住禁锢之人愁点点。
“娘娘,待会儿我们就一起看好戏吧。”和士开眯起眼睛,双目似含许多事。
“好戏?”
“对。”他看了一眼容颜似水的胡皇后,微颔。
“娘娘,没有人能威胁到仁纲的皇位。”他向她保证。
韶容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从几何时,她变得越来越信赖这个黄门侍郎,以至于,依赖。
夜风凉,高湛与孝瑜一同走在宫墙内的小路上,任风拂鬓角。这条小路对高湛来说,有些短;对孝瑜来说,太长。
“孝瑜,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高湛看了他一眼,说道。
孝瑜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一时无言,不知何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他们是叔侄,从小一起长大,本应毫无芥蒂,然而他成为君,他是他的臣,他也曾为他登上皇位出谋划策。
做得多,错得也便多,更何况,他是高澄的长子,对他的皇位也有威胁。
“你答应过朕的,不对朕有丝毫隐瞒。”高湛接着说。
“臣没有丝毫隐瞒。”孝瑜表明内心,他自认从未有二心。
“那朕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不能有所隐瞒。”高湛回想了一下。
“皇上尽管问。”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东郊预谋杀杨愔那晚吗?”
孝瑜回忆一下,点点头,虽不知他想问何事,但有种不祥的预感藤萝般蔓缠全身。
“那天在废庙里,你是故意放走那个偷听之人对吗?”高湛问道。
孝瑜猛的一颤,再也移不开步子,原来他已经察觉!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居然旧事重提,是因为——他已经开始猜忌他了吗?
他不能把长恭供出来,长恭向来对朝堂之事不甚关心,他不能打破弟弟暂时平静的生活。
看孝瑜脚步停下,高湛心微凉,原来是真的,孝瑜啊孝瑜,你果然有事瞒着朕。
孝瑜出乎他意料之外地下跪:“皇上息怒,臣怎么会故意放走那个蒙面人?若皇上不信,便治臣之罪吧。”
高湛忙上前扶起他,看着他有些闪躲的眼睛:“朕信。”
“朕信你。”他强调,眼中已有温热的液体,却流不出来。
两人再无话说。高湛离去,孝瑜独自走着,快离开宫门的时候,眼前渐渐变得模糊,头有些痛,慢慢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