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初入齐宫(1 / 1)
那个冷得有些反常的夏天,陈霸先驾崩的消息传开了,章皇后力排众议,推陈蒨受禅,陈蒨立沈妙容为后,尊章皇后为皇太后,居慈训宫。
受禅大典之后,章太后将若藜叫到慈训宫中。刚到慈训宫,听到两个宫女正在讨论先皇的死,她认得她们,她们曾服侍过义父。她上前问她们义父到底是什么时候亡故的,那些宫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义父大限将至之时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刚要说出那个名字之时,被一声咳嗽打断。
若藜回头,忙行了一个大礼:“参见太后。”
章太后忙叫她起来,喝退宫人,向她招手:“来,藜儿,到哀家身边来。”
若藜看她面容憔悴,丝毫没有了在受禅大典上的意气风发,宫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心中一丝痛楚。太后待她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太后生活节俭朴素,想尽办法替先皇开源节流,禁止后宫奢靡,但宫中若有什么奇珍异宝太后总是会想到她,尽管她一再推辞,但她的府中从不缺太后送来的绫罗绸缎,她的梳妆台上花钿步摇,琳琅满目。
然而每次见到太后,总感觉她眸子深处有一缕薄薄的悲哀挥之不去。
“母后,您找儿臣来有什么事?”
“藜儿,哀家问你,当初先皇要封你做公主,你为何要选择做溧阳公主?”
往事涌上心头,若藜只觉愤慨:“因为侯景那贼人,我恨不得扒其皮食其肉。他强占前朝溧阳公主为妻,又杀了其父,溧阳公主恨之入骨。我想一直记着国仇家恨。”她望了一眼章太后,压低了声音,“也记得先皇与太后对儿臣的恩情。”
“好藜儿,往事已逝,侯景已死,这些恨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你看侯景被杀后,有人把他的肉割了一块给前朝溧阳公主,可她也没有去食。”
“她如果吃了,不就变得和侯景一样成了食人魔鬼吗?”若藜感慨,“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圣洁的仙子。”
“正是这个道理了。”章太后道,“前事已矣,只是哀家与先皇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先皇带着这个未了的心愿离开,不知道哀家走前还能不能实现。”
“母后有什么心愿不妨讲给儿臣听,儿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藜起身,向太后请愿。
“藜儿快起来。”太后起身上前扶起她,“其实这也是哀家的家事。”
太后示意她坐下:“哀家有一个儿子可能还活着,名叫陈昌,他被齐国俘虏,我们跟齐国交涉,他们说送给了周国,周国却说没有。我想他们是在等适当的时机把我儿放回来混乱朝纲,如同当年高澄要放萧渊明回来乱梁一样。”
“母后,儿臣明白了,儿臣这就去齐宫查探,若是没有再探周宫,一定将陈昌皇子的消息带回。”若藜言辞恳切。
太后握住她的手,修长柔软,也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茧子,少了一分细腻,多了一分沧桑——让人感觉她并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
“乖藜儿,等你回来,哀家就让皇上给你跟正德王赐婚。”太后眼神恢复了神采,“没有消息不打紧,你一定要安全回来。”
赐婚的消息显然让若藜有些惊慌失措,她急忙推辞:“儿臣替母后找回皇兄在情理之中,儿臣只为母后分忧,不敢妄求赏赐。”
太后嘴角轻扬:“藜儿,你与正德王青梅竹马,他对你的好哀家都能看到,你嫁给他会幸福的。”
“母后,孩儿还没有想过终身大事。”不知为何,若藜心中充斥着拒绝的感情。晟泽对她的好她怎会不知,但她一直将晟泽当做兄长,嫁给他这样的事她从未想过。
“你明年开春都要满十八岁了,再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心晟泽看你色衰都不要你了。”太后揶揄她道,“晟泽也是个王爷,嫁给他又不吃亏。”
若藜低头不语,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好啦,别害羞了,他要是不娶你就是抗旨,你要是不嫁呀,也是抗旨。”太后拍拍她的肩膀,那只绣在她衣裳上的青色蝴蝶栩栩如生,却飞不出这锦绣牢笼。
她拜别太后,闷闷地从慈训宫中走出,抬望眼,阵雨后的天空依旧澄澈,天高云淡,由于岁寒,北雁已经开始南飞。
这个夏末,有些酸涩。
此时悠扬的箫声从后花园传来,时而跌宕起伏,时而如流水婉转,时而似冰泉冷涩。封禅大典刚过,箫音噙着繁华落尽后的寂寞。
她循声而往,来到后花园的假山后,立住。
吹箫之人身材修长,一袭兰衣,风吹散他的头发,凌乱,那人正是韩子高。她还记得封禅大典上他还是穿着盛装,看着陈蒨登上王位,看着沈妙容伴在其侧巧笑倩兮,那时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子高哥哥。”若藜走上前去,打断了呜咽的箫声。
韩子高收起竹箫,上前迎道:“参见溧阳公主。”
“子高哥哥快起来,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被箫声引来。”若藜如实相告,仰头问道,“从箫声中是可以听到一个人的感情的,子高哥哥有烦心事吗?”
韩子高微微一笑,摇头:“没有,今日是皇上的受禅之日,我怎么会有烦心事呢?”
“爹爹说,人的眼睛是会出卖自己的,你的眼里分明就写满了失落还有迷茫。”若藜讲出了真心话。
韩子高笑意更浓,笑容中夹杂着一丝自嘲:“没想到我居然会被你看透,是啊,我失落,也迷茫。”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若藜只道他倍受皇上信任,又怎会失落。
雨过天晴,霁色满空,乱云游荡,衰草横卧。俊美的青年和少女并肩坐在草丛中,不时有蚂蚱跳出来,又倏地消失。
“对不起公主,我不能告诉你。”韩子高不松口,他宁愿把一些事情埋在心底。
“你不愿说也罢,或许我不是你的倾诉对象。但是子高哥哥,心中的烦闷一定要及时排遣。”若藜捡起身边的一块碎石子在草地上深深浅浅地划着。
子高看了一眼这个把愁容挂在脸上的公主,笑道:“莫非公主也有烦心之事?”
若藜点头:“恩,因为茫然而烦心。”她想告诉子高缘何茫然,又不知从哪说起,“我要去齐国了,去找陈昌皇子。”
“是吗?一切小心。”子高转头看她,她表情淡然,没有一丝畏惧。
“嗯,我会的。我本来就出身江湖,蒙先皇照顾才得以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我父亲希望我能如藜藿坚韧,我不能让他失望。”
若藜从怀中掏出孝瓘丢掉的那块玉佩,她一直带在身上,那个聪明又美貌的小少年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她还有一件事挂在心上,父亲的死跟傲君戟脱不了干系,侯景扬言说杀他是因为他不守信用,丢了镖却不负责任,害父亲死了还身败名裂。义父说这肯定是侯景的阴谋,但是侯景死后并未从他的身边和府上搜出傲君戟,所以一直不能为世人信服。这个傲君戟现在在哪里?父亲在邺城丢了镖,不是侯景派人截的,那会是谁带走的?难道真的是孝瓘?她不相信,不相信那个萍水相逢却不顾危险想办法帮助她的小男孩会是偷走傲君戟之人。
两人相顾无言,各怀心事,一直坐着,待到浓云堆叠,赤色晚霞流淌于天际。风渐骤,又是一夜雨来时,两人方惜别。
同样是邺城,同样是七月,十年韶光匆匆而逝,若藜再到故地,心中感慨良多。这北方城市的空气竟比建康还要燥热许多,或许,这里的天气才是正常的。
姑娘小伙子们依旧在准备着过七夕,溪边钓叟莲娃,热闹欢畅。长叶葳蕤、鹊鸟在枝头梳理羽毛,景色依旧,可早已物是人非。父亲和师兄们都不在了,当年那个策马扬鞭的江湖少女此时成了一个容颜倾城的公主。
城郊那个客栈犹在,可掌柜的和店小二都变了。她没有久留,马不停蹄地赶往齐国皇宫。
到了皇宫附近她躲在一个角落里,看守卫戒备森严,打算先等等趁着夜幕混进去。
待到夕霏朦胧之时,她换了一身黑衣,趁着暗云覆盖下残留的月光潜进皇宫。
齐国皇宫很大,不过只有宫殿外还挂着灯笼,在园子里只能靠月光照明,她也不敢离火光太近。她曾听说皇帝喜怒无常,残酷暴虐,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杀,却对自己的皇后李祖娥以礼相待,没有伤害过她丝毫。
她料想现在皇帝应该在后宫之中,于是拿出白天从一个百事通那里买到的皇宫地图,查找牢狱的所在。
可惜不巧,她刚经过一个宫殿之时,便看到一个人披头散发提剑而来。若藜大吃一惊——谁敢在皇宫中如此放肆!旁边的侍卫还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她只得躲到离她最近的一个宫里,内屋一个白发老妇人正在胡床上侧身而卧,还好没有惊动她,若藜躲在屏风之后。
那个疯子撒着泼来到屋内,惊醒了老妇人。看清了来人,老妇人脸上的失望之情代替了惊恐,她指着那人骂道:“你这疯子,怎么又喝酒了?”
“朕就是要喝酒,谁也别拦着朕!”火光中那个疯子的脸狰狞可怖。他疾步走上前去,竟是要抬起胡床!
老妇人愈发恐惧:“你这痴儿!你要做什么?你要杀了哀家不成!”
若藜这才明白那个老妇人就是齐国的娄太后,这个疯子居然是齐国皇帝!若藜惊呆了,太可怕了,这个人杀人不眨眼,不仁不义,竟也如此不孝!这跟义父之前所说的精明强干的高洋哪里是同一个人?
“朕为什么要杀你?哈哈,朕不杀你,朕要把你嫁给奴隶!”高洋痴痴颠颠。
“你这个畜生!”娄太后边哭边骂。
“住手!”深沉有力的声音传来。
若藜侧过身,看到是一个仪表出众的身着华服的男子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两人喊住手之后急忙去扶娄太后,嘴里说着:“母后,您还好吧。”
娄太后则是呼天抢地,大骂高洋不孝。
高洋毫不介意她的骂声,看清了来人说道:“老六,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这里?想造反吗?”
先到的那个男子大怒:“你如此残暴,还怕别人造反吗?”
高洋反而哈哈大笑,依旧毫不在意:“朕常说,有六弟你在,朕就可以纵情享受了!除非你造朕的反。”
“皇兄我还就真的……”他刚想说下去就被后面那个男子阻止。
高洋看到那个男子,眯着眼瞧了他一会儿,等到眼中的人影合一,乐道:“九弟也来啦,一起喝吧……”
“长广王不是来陪你喝酒的!”老六气急。
若藜没想到在这里竟看到如此的人伦悲剧,或者说为闹剧,大为愤慨,一不小心碰到了固定屏风用的瓷器。
那个长广王耳朵非常灵敏地捕捉到这些异动,大喊:“屏风后面有人!”
若藜暗想不妙,趁着他们慌乱之时逃出殿中,在皇宫中漫无目的地跑。这时高洋也惊出一身冷汗,酒醒大半,喊人抓刺客,他回头望向母亲,似乎已经忘记刚刚发生的事。
宫中的侍卫追着若藜,无奈之下她跑到一个没有掌灯的房间里。等追兵们过去了,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发现自己在浣衣房中,这里放着宫里人已经洗净的衣服,她找了一件宫女的衣服换上,蹑手蹑脚地出来。
刚走出房间,就听隔壁有哽咽之声,她好奇地上前,捅开窗户纸,看到一个老妪和几个宫女模样的人在抱头痛哭。她不忍看到如此凄凄惶惶之景,蓦地打开门,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事?”
那几个宫娥诧异地望着她,她急忙解释:“我是刚进宫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老宫女抹了一把眼泪,向她道:“看来你不是御膳房的,前些日子皇上交代我们做一碗汤给他和一个小皇侄,做不出来便会杀了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御膳房的人,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
若藜不解:“只是做一碗汤而已,何难之有?难道那么大一个御膳房还做不出一碗汤吗?”
老宫女摇摇头:“你有所不知,皇上口味重,喜食咸辣,小皇侄年幼,喜食甜腻,他要的那一碗汤,要喝起来既辣又甜,让两个人都满意。”
“怎么可能一碗汤有两种味道嘛!我们死定了。”一个小宫女哭哭啼啼。
高洋的暴虐若藜刚刚已经见识到,他撒起酒疯来连自己母亲都打,更何况这几个在他心中如草芥的厨子。虽然她还没有找到陈昌皇子所在,任务还未完成,但她不想对这些可怜的人们见死不救,于是暗下决心帮她们一把,再寻时机找人,于是向她们道:“小时候我娘教过我很多做菜的方法,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那再好不过了,可是我们掌握做菜的技巧很多,那么多天了都没成功,你要能做成谈何容易。”
“交给我吧,我也有一些家传好菜。”若藜突然间想到一个好主意,胸有成竹的说:“你们按我说的做,保证万无一失。”
她与那个老宫女窃窃私语,交代一番,老宫女听了直拍手:“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