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五卷 囚笼篇 第十一节(1 / 1)
云飞无痕,雪落无声。
初春最后一场雪悄悄落了,薄薄的撒了一层,日头一出,融化,挂在枝头新芽上颗颗晶莹,挂在屋檐墨瓦沿颗颗剔透。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新京皇宫多有植被,沿河小堤排排垂柳,业已抽出嫩黄,稚弱羞怯,犹如婴儿般的新嫩娇怯,欲展还舒。
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
连着绵绵小雨两天,外面空气好的很,忍不住出去折了几支新柳,又偶然看到绿意中点缀着红花零星,惊奇的很,走近一看,原来是杏花也开了,开心的紧,便也折了几支,参差有致。
一路雀跃的回室,便找瓶子插了,捧进大厅,冲他们说道:“看,美不美?弱柳千条杏一枝,半含春雨半垂丝。”
溥泽本在教孩子们画画,大龙拿了本书坐在一旁沙发上用着功,怀远见我进来的,叫了声“额娘”,蹦蹦跳跳扑到我怀里来。
子书也停了画笔,回头冲我倨傲的来了一句:“我画的花才美呢!”
我把花瓶放下,揽着怀远往画架走去:“让额娘来看看你们画了什么美花。”
子书跟怀远正在临蓦一幅樱花图,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白,粉红,深红,荼縻灿烂,恣意瑰艳。
子书画的倒有模有样,颇为自得,昂着脖子等待赞赏,我拍了拍他,赞扬道:“子书很有天分,画的确实很美。”
子书得到夸奖,得意洋洋,拿起笔继续调色,一边谦虚道:“还不够,还不够漂亮,溥泽叔说以后会带我们去日本看樱花,到时候我会画的更漂亮。”
我惊讶的盯了盯溥泽,用眼神询问,他不但连孩子对他的称谓也改了,居然哄得小子书顺顺贴贴的。
溥泽露出个泰然自若的笑,对这种变化真是顺理成章的接受。
我歪了歪头:“看樱花倒不必去日本这么远了,我知道有个地方也有樱花。”
“是哪?”溥泽追问道。
“武汉。”我从书架拿出本书,递给溥泽,“我翻查了樱花的一些典故,原来樱花在中国的历史由来已久了,李商隐有诗云,‘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元代郭翼有‘柳色青堪把,樱花雪未干’,明朝于若瀛也写过‘三月雨声细,樱花疑杏花’这样的诗句。”
“武汉大学,1893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的自强学堂,1913年国民政府建立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1928年定名国立武汉大学。”溥泽翻了翻,继续读道,“学生住宿区有桂园,枫园,樱园,梅园,四季常春,花香流溢。而武大又以樱花最为有名,有樱花城堡,樱花大道,樱顶,珞珈广场,这里面还有好多照片,真漂亮啊。如果住在那里,真是如同仙境一般。”溥泽抬起头望着我,双目炯炯,我又如何不知他的心意,笑了冲他点了点头。
溥泽便更是欣喜,碍着孩子们在旁边,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晴秋匆匆扣门:“皇帝,有人来禀,皇后不大好了。。。”
溥泽回头:“什么?!”
“伺候皇后的吉野香子刚来回禀,说皇后。。。皇后她。。。”晴秋说不下去了。
溥泽站了起来,我对大龙说:“大龙,帮我照顾好子书怀远,皇帝,我也要去看看婉容姐姐。”
溥泽凝重的点了点头,跟我一起去了皇后的住处。还未进去,一股怪异的混合着秽物和烟油的味道差点让我作呕,我慌忙推开屋门,日本仕女退回屋边跪了下来。
我冲到榻边,泪霎时就涌出眼睛,天呢,这还是秀丽丰姿的婉容姐姐么?!脸色灰黄,皮包骨头,眉毛杂乱,目光暗散,脸上的皮肤皱皱巴巴,裹着五官,两腮深深的凹了进去,嘴唇皴裂,头发肮脏蓬乱,一张嘴露出黄渍渍的牙齿,这跟女鬼有什么分别。
泪叭嗒叭嗒的滴在婉容姐姐身上,轻声唤:“婉容姐姐,你醒醒,皇帝来看你了,你醒醒啊。”
婉容转了转眼珠,滞滞呆呆的,一动一动的挪过头,看着我,嘿嘿笑了,喉咙发出气息流窜的嘶嘶声,抖抖索索从枕头下拿出黑黑的药丸,就要往嘴里填,我急了,一把握住她的手:“婉容姐姐,这是什么?是大烟,你不能再吃了,你看你的样子,跟鬼有什么分别!”
婉容俨然精神失常,认不得人了,本来呆呆傻傻,见我去夺药丸,不知怎的生出力气,咬着牙,发出啊啊呀呀的叫声,双手抓住我捏住药丸的手就往嘴里塞。
我看她双手瘦的犹如鸡爪一样干枯无肉,佝偻的指尖藏着黑黑的秽物,心痛的无以复加,一个失神竟让她拽着我的手拖进嘴里狠狠咬了下去,我吃痛惊叫,溥泽叫了声“小齐”,上前掰着婉容嘴让我手拿出来,我的指头已经被咬的渗出了血。
婉容嘴角残留着我的血,恐怖异常,自顾自的嚼着药丸,闭着眼睛发出满意吟叫,没嚼几下,身子痉挛抽搐,大眼圆睁,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一样,日本仕女上去扶住婉容,婉容翻身大呕特呕起来。根本没进什么食,呕出来不过胆汁苦水,混杂着刚嚼碎的药丸,弥漫着恶心的气味,连呕带咳,竟吐出一滩乌血来。
我起先害怕的盯着婉容,握着受伤的指头不住发抖,溥泽安慰的揽我入怀,拍我的后背。我盯着婉容,看她犹如失心野兽一样疯狂的举止,力大无比,着实不像弥留之际,然呕血过后,婉容渐渐平息,躺回床上,面色灰败,这才让我惊觉,一代皇后是真的不大好了。
婉容不过撑了三天,就这样去了。
婉容的葬礼办的很是体面。日本人在报纸上发了讣告,军政官员富豪商贾前来吊唁,连天皇都写了诔文刻碑立在茔头。
奔丧的人络绎不绝,满汉日本人都有,哭声震天。婉容生前素爱照相,现在也有了用处,灵堂墓碑花圈骨灰盒都用的恰到好处。
我现在身分不明,既不能跟王爷出列,也不能跟皇帝回礼,躲在灵堂后面,木木的坐着,眼眶干涸。我手上还拿着那份“爱莲说”。
荷花色艳而娇,迎风欲舞,清气芬芳,俱一种爱美姿态。且全体皆有宜于人:从其根至其梗、至其叶、至其花,至其实,皆成药品。妒者谤其过艳,知者赞其德纯。多才而色艳,所谓“出污泥而不染”,此非德乎?且其全体可入药,此非才乎?叹余何福,每当晨起或夕阳欲堕之时,扶小环,持蕉扇,徘徊于竹阴荷塘前。或歌一曲阳春白雪,或歌一曲汛彼柏舟在彼中河,或歌一曲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一次见,神往那份优雅闲情,如今此情些境,竟感叹,妒者谤其过艳,知者赞其德纯。婉容出身显赫,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走上了不归之路。
她容貌娇美,仪态不凡,内刚外柔富有善心,她的夫君有着集皇权和夫权于一身的特殊地位,她的身份便也出现了双重意义。她受中西方文化优势于一身,也正是这样,促成了她矛盾的性格。一方面主张民主和平,另一方面,要统领六宫责任,有着母仪天下的义务。她有过荣华富贵的日子,有过举案齐眉的美好爱情,但更多的是生活上的不如意,精神上的禁锢折磨。
我相信她幸福过,我还记得她跟溥仪一起游山玩水,指点江山的诗情画意,亦记得她干涉政权,辅佐皇上的雷厉风行,亦知道她同情难民,捐出自己的积蓄和首饰的慈悲为怀。
她母仪天下,统领着仅有一妃的后宫,压迫着比她弱小的文绣,眼看着大清王朝被席卷出北京,又眼看着心爱的男人委曲求全建立了满洲国。
赶到长春,皇上询问文绣,婉容嗤笑着回:她享福去了!原来文绣真的是去享福去了,可婉容是永远也得不到她嗤之以鼻的“享福”。
我曾想过,既然文绣可以离开,当时婉容为什么不也离开。她是新生女性,怎么没有文绣那般胆大。甚至,溥仪背着她逃向长春,她完全可以不跟着来的,呆在露香园就好。时间长了,我渐渐认识了婉容的另一面,婉容就是婉容,她的古典成了她发樊篱,她的虚荣也一定要圆她的皇后梦。
她甚至没有文绣幸福,文绣的离开后可以海阔天空,但她却进了地狱,真正的地狱。她一直欺压文绣,要赢过文绣,但文绣的离开却让溥仪意识到文绣在他心目中的重要,而对婉容怀恨在心,刻意冷落。
冷宫里的寂寞滋长蔓延,婉容也在渐渐成熟,她跟李玉亭的肉/欲我不知道有没有爱情在里面,但我知道她肯定享受过那种欢愉,那是溥仪不能给她的,是新鲜的极致快乐,欲罢不能。
当她得知能为人母的意外之喜,她感恩过,以为这是上天给她的恩赐,她没想到,崇拜她的日本人再次把她推向了痛苦的深渊。后来,她与世隔绝,离群索居,社会动荡带给她的心灵冲击,生活变故带给她的巨大震动,都不如困囿牢宠中,失去人身自由命运被他人左右来的戏剧和扭曲,她的精神创伤无人能医,生不如死的她便选择了自我毁灭,她陷入了深层的内心痛苦和重围中无法自拔,直至含冤离去。
走进新京牢笼的她,挣扎,痛苦,欢愉,迷茫,沉沦,疯狂,当时间流逝,结局已定,谁输谁赢,貌似都已经不重要了。婉容从来没有真正当过皇后,皇后这个角色让她失去了一个女人应有的一切,她的矛盾性格让她为这个时代殉葬,美与丑同归于尽,这大概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
我喊过睛秋,把爱莲说的字帖递给她,无力的说道:“把这个给皇后殉了。”
外面再多的诔文都没有这个好,婉容自己写就了自己的绝唱。
我站起身,直起脊背,耳边回响着日本唱诵的悲曲,来客亲友的低泣,我仿佛看到婉容面庞在冥冥之中转瞬即逝,只剩一缕纺魂杳然无踪,我咬了咬牙,我不能这样,至少我不能让怀远,子书,大龙也这样。
逃出牢宠的心越发坚定,我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到了肉里,长长的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