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二卷 教学篇 第二节（1 / 1）
大龙小龙的病在婆婆的照料下很快就好了，恰时，又下了场雪，一夜簌簌，白天推开门，天地皓然一色，银装素裹，琼枝玉叶，小龙和小敏啊啊大叫着冲到院子，在银色留下一行行的脚印。我看着蠢蠢欲动的大龙，推了推他的背，对着做了个鼓励的眼神，也冲了出去，小龙和小敏蹒跚不稳在雪地里追跑着，我拉着小敏团了好多雪球丢向小龙。
小龙气的啊啊大叫：“人多欺负人少，哥，快来帮忙！”
这一叫，才终于把大龙的童心唤了出来，大龙跟小龙同仇敌忾，我跟小敏同壕壁垒，打雪仗，又堆了雪人。疯玩了一晌午，冻的脸和手都通红，浑身却大汗，婆婆站在门口微笑着看了我们，叫我们吃饭，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战场。
三个孩子和我饿虎扑食一般大嚼大咽，待吃饱，我跟婆婆在伙房收拾，婆婆停了下手：“清儿，你愿意留在这儿？还是回海宁？”
我猛的抬头，不知道婆婆的意思，停了会，笃定的说：“婆婆在哪，我就在哪。”
婆婆的眼落在了某处，好像出了会儿神，幽幽的开了口：“可婆婆老了，总有一天会离开的。那时，清儿，你要在哪安身立命？”
我心里惶惶不安，拧着眉头说：“婆婆，你不许说这样话。”
婆婆释然一笑，抬高了声音说：“好好，婆婆不说了。可清儿年过及笄，也是该考虑下终身大事了。”
我反对的叫了一声，去摇婆婆的胳臂：“我不要，我不要，我还小呢。我才刚刚跟你团聚，我才不要嫁人！”
婆婆讨饶的说：“好啦，好啦，快别摇啦，我这一身老骨头都快散架了。年大当婚，女大当嫁，纵然婆婆也舍不得你，但女儿家总归要有个归宿的，这个事还是要慢慢办起来了。”
我听婆婆如此讲，泄气的跺了跺脚，把嘴撅的能挂个油瓶。
婆婆嘴上说慢慢办起来，却很快就把这个事情付诸了行动。收拾完家里面，把围裙一放，就出门找附近的三姑六婆。
我最近正在教几个小孩子写字，听婆婆出门的声音，堵气的把书一摔。
小敏少不更事，只忽闪着眼睛看我，察颜观色的。那小龙稍大些又调皮，溜到我面前，一边跳一边扭：“迎春花，要开花，俺家的姑娘要出嫁，头上戴着大红花，脸上挂着泪花花，轿子行，轿子停，后面跟着锣鼓鸣，邻家的哥哥嘿嘿笑，高歌一声，嘿，妹子，从今往后，幸福的生活蜜样甜，来年就要把娃儿生！”后半断，他还有模有样的在嘴边用手拢了个喇叭唱了起来。
我哭笑不得，气冲冲的跑过去，要打他的屁股。他哥哥大龙上来拦：“清儿姐姐，小龙是闹着玩呢，你害了羞也别恼他啊。婆婆要逼你嫁人，你不愿意，你找婆婆去理论，打小龙也打消不了婆婆的念头。”
我一听，抚着额一屁股坐回炕上，这大龙只比我少四岁，却很是少年老成，说的话真怄人。我气喘吁吁的，对婆婆的行为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婆婆兴冲冲拉媒婆回来，对我一番狂轰乱炸后，我也逐渐摸准了规律，常常能躲个十之八九，偶尔被逮到，我对媒婆介绍的也百般挑剔，不是嫌矮就是嫌高，不嫌胖就嫌瘦，不嫌穷就嫌富。搞得媒婆也讪讪的窝了一肚子火。
时间长了，媒婆也不大愿意来了，婆婆生了气，冲我嗐了一声，训斥道：“我打小就宠你，你要进私塾，我不愿意你跟男孩子混在一起，就把先生请回家；你不愿意学医，故意抓三回药抓错两回，我只是随你，可这事你得听婆婆的话，女儿家哪个不是要走这一条路，你心里不要这么别扭，不要什么事都要跟我对着干。
我也急了：“我不明白，婆婆你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你是想把我撵走吗？我虽不是你亲生孙女，可是我拿你当亲奶奶。”顿了顿，咬牙切齿的说：“你要非逼着我嫁人，我，我，我就嫁给林伯堂，你不是照顾他的孩子么，我就嫁给他，然后跟你在一块。”
婆婆怔了，深深叹了口气，颤颤巍巍的走出了房间。我忐忑不安，不知道赌气的话气到婆婆没有。
晚上待婆婆和小敏都休息了，我才磨磨蹭蹭的钻进被窝。
黑暗中，万籁俱静，偶尔有未知的虫鸣在角落唧唧，时光荏苒，居然已经是春天了。
婆婆轻轻叹了口气：“我亲手接生下你，你当时比只小猫大不了多少，让人心疼的不得了。我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么多年，我也从来也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孙女。可是婆婆一生鳏寡孤独，知道没有家的苦。我只是想看着清儿有个好归宿。”顿了一顿，“林伯堂虽然人很好，但婆婆并不赞成你嫁给他。婆婆想给你找个妥当的好人家，就安心了。”
我的心一阵激荡，热泪顺着脸颊淌向两侧，窝向婆婆怀里，无声的哭了。
我顺从的让婆婆安排相亲的情况，媒婆又频繁出入家门了，每次媒婆拉着我的手往院子外走，我拖着步子回头看目送我的婆婆，总是委委屈屈的。也不记得在茶馆见过了几个男子，只是闷闷的低着头，心里很是排斥。
那日跟着媒婆会完面，媒婆在我前面叽咕报怨，我滞着步子不情不愿的跟在后面。到了家门口，准备着挨婆婆的批，哪知媒婆在前面大叫了一声，我一抬头，发现院里子堆的筐篓都倒了，晒的菜蔬七零八落，我冲进屋里，发现里面也一片狼藉，跑到卧室，发现婆婆躺在床上，三个小孩围着坐着，小敏正呜咽。
我扑上去，大叫：“婆婆，婆婆，你怎么了？”
婆婆头发零乱，额上的纱布已经透出血来，脸上多处擦伤乌青。费力的睁开眼睛，低低笑了笑，对三个孩子讲：“大龙，你带着小龙和小敏先出去玩。我跟你们清儿姐姐有话要说。”大龙懂事的带他们出去了。我愈发不安，侧坐在床上，握着婆婆的手。
“清儿啊，我一直呵护你，把你当孩子带。特别是让你嫁人这件事，我知道清儿一定埋怨婆婆，可婆婆时日无多了，婆婆很想看着清儿有个好归宿。我这个病我去年就发现了，我暗暗调理自己的身子骨不见疗效。迟暮的人总是要走这条路的，我只不过是要走得早些罢了。能在临终前还能跟清儿团聚，我感觉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机会，把你安排的妥妥当当的，我走的也安心了。”
“可是，婆婆，你这分明是伤，不是病。”
婆婆又叹了口气：“之前你跟我说你要嫁给林少爷，我是坚决不同意的。他收养几个孩子是善举，是好心，可是，他是个无根的人，我老婆子看人这么多年，看得出他做的事情太过危险，万一出了意外，清儿托付落空，实在并非良人。像今天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每次上门的，抄家的不是官府的衙差就是警察，我们搬迁几回，总是会受到这样的骚扰。如果你还听婆婆的话，等婆婆身后事一完，你就带着孩子们离开这儿吧。”
婆婆絮叨了这么久，无一不是为我着想，而我这么大意，根本没察觉到婆婆的病情，我沉浸在愧疚和痛苦当中，抽泣不止。
天气越来越暖了，和风煦煦，婆婆外伤康复后，却越来越虚弱了。我扶着婆婆细瘦的手臂和突兀的肩胛坐到躺椅上，发现我的手指在婆婆的臂膀上留下的小坑却久久回复不了，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多学点医理，憋着情绪，乖乖坐在婆婆的旁边，头倚着婆婆，享受宁静。
婆婆喘息稍定，沉沉的开了口：“清儿，你恨不恨婆婆为你安排亲事？”
我摇了摇头，闷声闷气的说：“我知道婆婆是为我好。”
婆婆停了会儿，说：“好，清儿，当年你母亲难产，遇到我接生，她把坠子放在你的襁褓之上，悔恨自己身涉富贵之家，徒惹恩怨，待料理过你母亲的身后事，我隐隐揣摩她的意思，只把你养在我的身旁，一直未向你提及你的家世。此番我行将就木，你无依无靠，我入土难安。你带着那个坠子去北平找你的家世吧。”
婆婆的话离别的味道甚是浓重，我只无声流泪，倚着不动，直到那日头西斜，大龙小龙和小敏都站在旁边半天，小敏小龙年幼无措，呜呜的哭了起来，那哭泣随着婆婆的魂魄飘散在了夏日清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