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秋水南川[2](1 / 1)
南明成佑六年年关。是时天下太平,苍生安居乐业,外族也无异动,各处势力都坐成平手,表面上暂时偃旗息鼓。地方州县都喜气洋洋准备过年守岁,而京城最引人注意的一件盛事就是成佑七年大年初一新皇的选妃册妃大典。
典礼隆重却不奢华,场面浩大却不铺张,一大早还未到卯时,礼官便在所有妃嫔秀女下榻的玉清宫门前宣礼,皇后车仪在前,随后是各位妃嫔,浩浩荡荡出玉清宫,在此由安天爵率御林军卫护行,再缓缓沿皇城大道,和城外的辅国将军会合,经过后街市到达祭天的社稷坛。
一路上聚集了不少观看的百姓,稍高的楼阁上坐着富家子弟和官员之后,风头无限,花月无边。只是暗处不见光的地方,亦有无数双眼睛在密切注视着,无数双手握紧了兵刀暗器,等待可以用上的地方。司绝尘和一部分暗卫身着礼官服饰,混杂在仪仗中,却是双目如电,时刻注意着四周微小的动静,在看到社稷坛前时,却时不时有些复杂的眼光闪现。
皇帝已经在社稷坛等候。礼官宣读了由礼部捉刀、皇帝润色钦批的诏文,大抵意思是天和地利,龙凤呈祥,良缘天成,可得邦国安定四海平晏万年盛世云云。皇帝跪在社稷坛前接诏文。
之后是皇帝诵读各宫封号,亲赐皇后及两妃冬妃、齐妃头冠面饰及代表身份的令牌。申璧寒身着明黄立肩的皇族婚仪礼服,长冠束发,他一从坛前的阶上走下,女眷群中便是一阵微弱的哄乱,不少偷眼看的秀女妃嫔以及靠得较近的御林军卫都有些呆了。回神过后心中想的只有那俗得不能再俗的两句: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看。
萱羽坐在偏后的一顶软轿里,身上穿着大红绣独凤衔珠的霞衣,下轿时她掀开衣领,闻闻贴身中衣上那股经久不散的药香,想到白衣男子清冷的眉眼,不由有些出神,最终咧唇笑了笑,把衣服裹紧。因这出神的功夫,四周的哄乱已经过去。
申璧寒的声音不高,却暗含内劲,传得清扬致远。他拿起凤冠亲自为拓跋公主戴上,公主紧紧看着他的脸庞,他对她微微一笑,随即走过她身侧,为余下能有此待遇的两位妃子立冠。
拓跋还在回味那个鲜明无比的微笑,不由用族里的语言喃喃道:“中原真有这样的男子,脸庞却如玉石雕刻……”
隔得太远,萱羽没怎么看清皇帝的脸,只看到他经过的地方,人都像中了邪似地盯着他的脸瞧,她暗忖:都说皇帝美得不似凡人,哥哥也和她谈及,难道这人比清晗还要美么?顿时有些好奇,来不及思考便霍地站起身,身后的御林军卫立刻呵斥起来。
萱羽还未伸长脖子一窥究竟,利器破空的声音已经响至耳边,接着背脊上剧烈地一痛,她低头便看到一支锐黑的箭尖穿透胸下,暗暗泛出金属的冷光。只过了一会儿,鲜血便从伤处流出来,滴答染上了地面。身边眼见的秀女张了嘴便要叫出声,御林军卫立刻围上来,捂住她们的嘴。
一名军卫接住倒下的萱羽,对身边同伴道:“快去报告安天爵大人!”
司筠悄悄来到人群后面时,抬眼看着正后方十丈开外的楼阁,眼神一凝:距离如此之远,这弓箭手臂力不凡,且从这个方向,正对皇帝。虽然申璧寒能躲过第一箭,其后的杀招却未必能避,想是看第一招便被突然站起的女子坏事,第二招还未发出便放弃了。他一挥手低声道:“你们分四个个十人队,两队送伤者就医,两队去搜,务必搜到刺客!”
刺客多寡尚未可知,此时最忌中调虎离山之计,御林军卫离开人数不能太多。司筠吩咐下去后,萱羽被迅速带离,地上血迹被悄无声息擦净。一切像是风平浪静,暗中却已经波涛汹涌。一时风声鹤唳,仿佛四处都是莫测的暗影。
司筠不动声色挨到紧随申璧寒只丈许的司绝尘身边,暗道:“清嫔替皇上挡了一箭。我们要提早结束。最好在辰时过去之前。你盯紧点儿。”
司绝尘恩了一句,两人擦身而过。
申璧寒四周的礼官微妙地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司绝尘看着中央慢慢移步的皇帝,内心翻江倒海,手心都沁出薄薄的汗液。司酋的眉眼在脑际一掠而过,他终于下定决心猛地抬头,申璧寒却恰好仿是不经意地扫来一眼,眼中却光芒冷厉如刀,让他要招架不住退后一步。刚涌上的意志瞬间几乎崩塌。
正在此时,离申璧寒最近的礼官突然长身暴起,袖中白光一闪,直直刺向皇帝身前,四周响起一片尖叫。
司绝尘眼睁睁看申璧寒身子一晃,一道鲜红在空中掠出一线,他脑子一白,手已经不听使唤迅疾点出,一蓬细针飞向其它三个方向跳出的“礼官”,这瞬间他好像松了一口气,正要冲上前去,听到身后司筠的怒喝:“司绝尘,你站住!”
御林军卫的长矛刺向发难的那名“礼官”,立马将其毙于原地。四周的哄乱中司筠冲上来挡在他面前,满面怒容:“你他妈的疯了!真想造反么?!”
辅国将军的军队从仪仗最后包围上来,李骘威严的声音响起:“都给我护驾!斩杀刺客!”
司筠四下望望,迅速拉住一名御林军军卫的长矛,那军卫见是他,一怔,生生连人带矛被拉下马来。司筠牵住马匹,对另一名迎面而来的军卫如法炮制,把马缰狠狠递在司绝尘手里,快语厉声道:“给我上马!”
司筠跨上马背,当先冲出去,红衣在空中画了一个凛冽的弧线,在靠近申璧寒时一伸手,皇帝被拉上马,靠在司筠身上,混乱的人群中夹杂尖叫和女子的哭喊,好在这一块地方由御林军率先围起来,还算阵容整齐。安天爵爷在其中举起手臂,大声喝道:“不要乱!御林军——护送众妃嫔回宫;李将军——率军善后,今日祭天大典结束,稍晚会在光禄寺设宴,准时开宴!”
周围顿时一静,都注视着中央那袭跨马的红衣,举起的衣袖在风中艳色一帜,势不可夺。渐渐混乱的人群都有序地按令行事起来。李骘欲打马上前,司筠伸掌做了个止的手势,道:“李将军,皇上伤的不轻,我先护送他回宫,余下半个京城的秩序就交给将军了。”说着调转马头,司绝尘一扯马缰默默跟上。
李骘看那两骑夹在御林军卫内朝内城驰去,申璧寒一直低着头,似乎已经昏迷过去。
身后一名亲卫模样的军官信缰走上,道:“没想到皇帝身边还有这样人物。”
李骘回看他一眼,道:“都尉大人服了么?”
李都尉摘下盔帽,道:“我没想到皇上如此不堪一击。然而文臣尚能如此,武将该是怎样气候?将军大人为何不抢先一步持了皇上?”
李骘笑笑,脸上胡髭抖动,道:“都尉大人恐怕没有见到,当年皇上振臂高呼挥军攻城的气魄,和诛杀前朝余孽的气势,当是此生憾事。你难道真的相信他受了伤?”说着拍拍李都尉的肩膀,转身布置善后,“在京城这样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只由眼睛来判断。”
拓跋公主岔开人群,熟练地驭马与司筠平齐,看着一动不动的申璧寒神色忧急道:“陛下没事罢?”
司筠礼貌地回道:“回皇后娘娘,只是失血过多引起的暂时昏迷,没有大碍。”
这时队伍进入内城甬道,乾极殿已经遥遥在望。司筠道:“娘娘请在玉清宫内稍作休息,稍后还要主持诸多内宫事务,务请珍重。”
司绝尘一直默默随于身后,面无表情。
在蟠龙殿内,司筠扶申璧寒躺在床上,大舒一口气,瞥见匆匆进殿的王总侍,道:“我随王总侍去传御医,”他抬眼看一路一言不发的司绝尘,字字铿锵道:“你在此看顾皇上。”
司筠和王总侍出去以后,申璧寒幽幽睁开眼来,冷眼看着站在床前的司绝尘,看得一刻,低哑地道:“绝尘,连你也要杀朕?”
司绝尘的脸从未有过的苍白,他慢慢地开口:“皇上,父子一脉相承,你现在有充足的理由调查我的父亲。而我的父亲,他也永远失去起事的机会了。”他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我只希望我死后,能赦免他的性命。”
“你……”申璧寒撑起身子,皱皱眉头,别过脸去。
司绝尘屈膝跪在地上,道:“求皇上成全。”
“皇上!我愿和他一起领罪。”
殿内两人齐齐向殿门看去,一个灰衣瘦长的身影带着寒风的光影站在那里,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那人一步步地走近,和司绝尘并排跪下,低眼敛眉道:“嫣如婕愿和他一起领罪,同生共死。”
已过而立之年的嫣如婕,在秀美之外又带了稳稳如岩的风致,他静静屈膝于地,如玉山一角,泛着温和寂寥的光芒。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司绝尘有些呆怔地注视他白皙的侧脸,忘了身份和该有的反应。嫣如婕却不看他,只痴痴注视着申璧寒的脸,待看到他胸前一大片的暗红色时手指一紧。
“仲父这是做什么?”申璧寒下榻欲扶嫣如婕,正在此时,玉儿神情焦急地出现在殿门,她喊道:“皇仲父大人,清净殿……清净殿着火了……”说着带着哭音踉跄着跑进。殿内三人都是一惊,玉儿脚步凌乱,仿佛不能自控地冲出几步,越过嫣如婕,撞在申璧寒怀里。
跪在地上的嫣如婕眼神一厉,说时迟那时快,便去抽司绝尘腰际的短剑,却一时未能抽出来。他索性连鞘一并掷出,正中玉儿左边的肩井穴,玉儿左边身体一麻,右手却仍然坚持扬起,银簪的亮光一闪而逝。而司绝尘已经猱身而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手,玉儿猝不及防受了一掌,跌飞出去,落在几丈外的地上。
她撑手抬头,再看一眼申璧寒,吐出一口鲜血,突地凄厉地长笑起来,断断续续道:“皇仲父……您给了玉儿命令……又为何阻止玉儿?您不是爱这个人爱得……快疯了么,您不是想得到他,想疯了么……为什么……”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终于归于静寂。
申璧寒的眼光深幽起来,身形不见半点滞塞,依然向跪下的人伸出手去,他却不肯起身,神情有些哀伤,语调缓慢低回:“你没受伤……那就好,那就好……”
申璧寒蓦地微笑了一下,道:“仲父,这几日你抄的什么经?”
嫣如婕苦笑,杀戒淫戒,佛家八戒,早犯了二条之多,我早已经没有触摸佛言的资格了。申儿,你是明知故问么?
申璧寒挽起他的手,抚摸着他指上透明而柔软的茧,道:“你太不适合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然而当初和你说过,共享这天下,朕怎能反悔?”他迎视嫣如婕恍惚的眼光,道:“司筠已经安排了一切吃穿用度,在户部籍贯上给了你们一个新身份,殿外有两匹马,你和绝尘,爱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一旁始终静立不语的司绝尘失声道:“不,皇上,我不能走!”
申璧寒站起来,声音冷然:“此刻,嫣如婕和司绝尘都已死,你留在这里也无用。”
司绝尘急急上前一步,“可是……‘司命’怎么办?我父亲怎么办?皇上!”
申璧寒转头对他微笑,“司命没有你就无以为继了?司绝尘死后,你父亲夺了这江山还有何用处?还是,你真希望和朕抢这个皇帝?”
司绝尘白了白脸,嘴张了又合,最终低头沉默。
嫣如婕一直凝视申璧寒的侧脸,脸上神色寥寥,终而慢慢起身道:“绝尘,我们走罢。”他说完即转过身去,在经过玉儿的尸体时蹲下身来,轻柔地阖上少女的眼皮,喉结一紧,随即迅速步出大殿。
司绝尘待他走出视线才低声缓缓地道:“子寒,我能这样最后叫你一次么?”
申璧寒定定站着,没有吭声。司绝尘看着殿门处挂着暖帘的屏风,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如婕那样痴恋你,怎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我知你做事一向决绝,你却何苦用这样的方式逼他?”
“我已经习惯他为我牺牲,我再不逼走他,总有一天,他会死在我手里。”申璧寒声音里难得的有一丝怜惜,“我实在不想有那么一天。”
司绝尘笑了笑,“子寒,”他眼里忽然有些湿润,许久没有的湿润。“虽然深谙帝王之道,你毕竟不是绝情绝性之人。”他停一停,“我走以后,你要珍重自己。”说罢也干脆地转身,在行到殿门时,申璧寒在身后唤了一句:“绝尘,别负了他。”
司绝尘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到的是他明黄的背影,在荒寂的大殿里孑然而立,让人想起南川上开得最早的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