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燎原[2](1 / 1)
一些纷乱之极的图案在脑子里胡乱往返,一直有一只手,一只垂在黑底绣金的龙袍身侧的手在把他往前方的黑暗推去,越是想回头,越是想抓紧那只推开他的手,便越是步履踉跄、不由自主。他仿佛站在四面水雾丛莽的沼泽,无数根巨大的石柱高耸在周围,每个石柱之上都捆缚着一个面目狰狞的人,目光血红,似乎要把他活活吞噬。
那些石柱遍布四方,避无可避,大口喘着气,他提着的长剑也不知遗落在哪里,茫茫然涉着齐膝的泥水往前走去。触目皆是血污和残破的布块,熟悉的和陌生的脸一齐发出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责难和唾骂,他要举起手捂住耳朵、遮住双眼,却被泥里伸出的不知名植物缠住双臂,只能看着他们缓慢地逼近,惨白的肢体缠上他的脖颈,快要窒息之时,那双一直跟随他的眼睛竟然出现了。
青螭绣紫,水气幽游,踏着虚空的一身氤氲,脸形不辨,那双眼睛却如旷野北辰,光芒几乎可以洞穿大地,穿开身周黑色的云雾,身上的疼痛和惊悸似乎都在瞬间离他远去。
他怔怔地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幻象,期待和恐惧在胸腔里撕扯不休,双腿在冰冷的泥泞里动弹不得。
天地之间,仿佛只容纳了他,却又仿佛什么都容不下。
不,不要再那样看我。
然而那目光若真的离去,他却何以为继呢?
炽热的,怜惜的,震惊的,憎恨的目光,对视着那双眼睛,他心里的痛苦不停往上翻涌,这种不堪逼得他只想立刻死去,再不忍受穹宇旷大里的生境逼仄,这种生而为人不能自己的残忍,他已经尝的够了。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放过我……求……放过我……”淡色泛紫的唇瓣不停地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
穿着黑底印着青花袄子、扎着麻花辫的少女焦急地看着草塌上昏迷不醒却满面泪痕的年轻男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敢太过晃动他的身体,只能迭声呼唤,想把沉浸在深噩里的人拉扯出来。
“哥,哥……你快来看啊,他到底怎么了,怎么都不肯醒来,只是一个劲儿流眼泪,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见自己的叫唤没有任何效果,少女忙回头跑出茅屋,向外面光着上身低头拾柴的男子求助。
男子身上的肌肉在古铜色的肌肤下跳动,顿了顿,并未转身,声音平静,道:“他不死已经是大幸了,让他暂时沉浸在往事里也好,这是他的宿命,不会因为醒来就会有所改变。”
少女一跺脚,道:“可总是让他这么哭下去,不死也会变成痴呆的。”
男子转过头,眉峰微皱,终于是抛下了弯刀,步进屋子,走到塌旁察看。那张清俊的脸上是数条清晰的斑驳湿迹,神情脆弱,眉心堆起一个明显的凹纹。
他沉默地凝视他一会儿,伸手握住他垂在被褥边侧的手,柔声地道:“清晗,我是苏魄,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那都是梦,没事了,没事了。”说着钳住榻上人的下颚,喂进一颗褐色的药丸,一面轻抚着他的脸庞,极尽哄说之能事。
手下的身体微微一僵,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额间终于稍稍放开,脸色趋缓。
少女睁圆了眼睛看着这神奇的一幕,道:“哥……你会变戏法么?”
男子看她一眼,道:“好了,他没事了,你可以乖乖去前堂的作坊帮忙了么?”
“好啦,我去。”少女快乐地跳起来,又旋身好奇地问道:“苏魄是谁?”
男子轻敲她的前额一记,道:“不该你知道的事,别多问。”接着握住她的双肩,高大的身躯微侧,不顾少女的挣扎和咋呼,不容拒绝地把她往屋外带去。
不久,渐渐安静下来的茅屋里,榻上的人重重咳嗽几声,悠悠醒转。
酸涩的眼睛艰难地睁开,入目是土黄色的墙壁,梁柱简陋,一蓬一蓬搭着散乱的草茎,天光透过半掩的门缝和窗棂洒进来,淡淡的尘灰在干燥的空气里飞舞。这里,是地狱么?地狱怎会如此安宁?身体下的褥子不算柔软,却透着清新的草香。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全身一阵脱力,使力的手臂都是酸麻得打着颤。
若不是地狱,却是哪儿?他所在的人间,怎还会有这样安宁的容身之处。
凌乱的记忆慢慢在脑海里翻腾着成形,栩栩如生的昨日,他记得,他在镇远驿的驿馆,提笔润墨,欲书心中沉郁,却腹内巨痛,之后的一切,完全是一片空白。
这里不是京城。为什么?
身上衣物早被换过,现在所穿的是一套青黑的粗布衣服,清晗摸摸脸上,一阵湿凉,我哭过?忙狠狠擦干,好一会儿才挣扎着提脚下地,却连站都站不稳。头晕耳鸣,胸中如装着一团火焰,丹田里却空空如也。他苦笑,这苟延残喘的一点内力,终于摆脱得干干净净,再无挂碍。
扶着墙根走去,打开门时身上冒出一层薄薄的虚汗。
他愣愣地看门外,视线被土黄的高墙挡住,近处有稀疏的灰褐色树木,院子中心,有个把上衣松垮系在腰间的高大男子,在用弯刀割开缠纠在一起的枯枝散叶,身边已经堆起几座高高的小山。
他的思绪一时有些停滞,难道……我还在关外?
那男子仿佛身后长了眼睛,悠然道:“醒了?”
清晗道:“这里是?”
“这里是酒泉镇往北的西海,靠近柔然边境,是骆家庄所在之地。”
“骆家庄?”清晗惊疑不定,“……请教阁下是?”
那男子把最后一捆柴禾系好,回过身,结实而健壮的上身一览无余。高鼻薄唇和微陷的眼窝,是一张异域人轮廓分明的脸,他看清晗一眼,甩下弯刀,道:“西陵煌,你叫我西陵先生就好。”
清晗眼神一凛,心绪瞬间转过千匝,道:“原来是西陵先生,久仰大名。”他停顿一会,又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西陵先生又抬头看他一眼,把四周散落的树枝拣起,却没有答话。
见此,清晗的脸色严肃起来,“为何我没有在去京城的路上,骆楚又在何处?先生,此事干系重大,万请告知清晗来龙去脉。”
静静在柴禾边上站了一会,西陵先生道:“先吃点东西罢,你已经昏迷半月了。你在这等着。”说着掠开粘在颈后的长发,走出院门。
清晗满腹疑问只得咽下,他走到那垛柴禾边上,便气喘吁吁,这枝叶他认得,是属于沙海中的梭梭灌木。他果然还在戈壁之中。
正在沉思,一阵肉类夹杂谷米的香味飘入鼻腔,低头一看,宽大的手掌递过一碗夹杂碎肉的米粥,“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只能吃流质的食物。”
清晗道谢接过,尝了一口,香浓滑糯,虽然有些许腥味,然而他的确是饿了,禁不住喝下几大口,胸中的那股火焰终于被压下去。然而他心里始终悬着疑问和各种猜测,没等喝完便抬头看着已经穿戴整齐,环胸观察他的西陵先生。
西陵先生直直注视清晗的脸,道:“骆楚已经带着萱羽代替你上京。此刻恐怕快要到了。”
“什么?!”手中的碗差点掉在地上,清晗脸色发白,半晌才语调不稳道:“他们是疯了才会这么做!”他脸色严峻,“我必须要去京城,立刻。”
西陵先生依然是平淡地道;“你现在的身体,已经禁不起如此长途跋涉了。”
清晗转头,挥去心头无名的心悸和烦乱,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此去面对的是什么,如果我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骆楚希望你留在这里。”
清晗一字一字道:“先生,你觉得有可能吗?”顿了顿,语气里泛出自嘲,“骆楚的好意我不能领,先生的相救,清晗不胜感激,但是留下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结局恐怕不是你能预料的。”
西陵先生淡然道:“你留与不留,是一样的结局。只是骆楚的托付,我不忍拒绝。”起身走向屋内,“在骆家庄,你的安宁还能多留几日。就当是屈身在此小住罢。”
是么,安宁过后呢?清晗看着西陵的背影,一时无话。终此一生,他没法脱离近在眼前的欺骗和杀戮,这是无法改变的宿命。无数想保护他或是想占有他的人,总是注定在宿命的转轮下粉身碎骨。
一次又一次地在浮波间摇摆,本是坚定的信念被世事接连无情推翻,连无谓的挣扎都像是做作的邀请。
抚摸着身上穿得颇不习惯的青黑布衣和身旁梭梭屈曲盘桓的枝叶,他突地咧唇,那么,清晗,为什么就不能心甘情愿沉浸在这种恶俗的生趣中呢?明明已经深陷泥潭,却幻想还能做笔下心头那朵洁白的莲花,是不是太也无耻?
西陵收拾了榻上杂物,腾出较宽的空间来,从旁边草堆中又挪出一床厚实的羊毛毯子,铺在上面。掩上门转身,便看见清晗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本就分量不足的身骨在青黑衣服的包裹下更是削瘦如纸,仿佛要始终要倚靠着什么东西,否则便会摇摇欲坠。
然而他知道,这具身体,永远不像看起来这般的懦弱无依。
西陵沉默地注视那背影一会,走过去有力地揽住,不由分说道:“去我的琉璃作坊看看罢。”
晚上没有月亮。然而隔着屋墙,都仿佛能感觉到作为作坊的地下岩洞里传来的强烈热力。这是清晗醒来的半月以后,他静静卧在床上,掖紧身上的毯子,脑子里满是各色琉璃的晶莹剔透如梦似幻。更为吸引人眼光的是西陵在面对那些复杂的模型和石料所表现出的神情,迷幻的光影里不顾一切的专注,那里面有一种他永远也拾不起的,遗落在记忆深处的东西,让他暗暗慨叹,着迷,如此向往。
骆楚的意思,为不引庄里人注意,他一直宿在西陵的小院。半月里,西陵好像只当他是个体弱的小弟弟,除去在作坊的时间几乎不离左右,不容抗拒和他同塌而卧,高大的身躯和均匀的呼吸所带来的温暖透过两层被褥,清晗合上眼睛就是鼻尖的草香,很久没有过的,真正的安宁之夜。
西陵话不多,行事井井有条,一丝不苟,这个异域人的生命,就像他手下光彩万分的琉璃一样,在大漠的高温里澄澈得不可思议。
白驹过隙,稳若磐石。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赢得火琉璃那样纯净和炽烈的垂青罢。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西陵,我定不会输于你。清晗默默望着灯光摇曳的琉璃盏,露出一个恍然而后坚定的笑容。这辈子,却还要往一直坚持的路走下去。直到真正破灭的那天。直到业火燎原,烧尽心中所有破土的绿意那天。
卑微和伟大,是我的抉择就好。
这天,西陵浑身汗湿从作坊出来,满身的油光和尘灰,抬头便看见少女在院门向他挥手,“哥,一鸣要我来传消息,有京城连夜赶来的人在前边说等着要见你,马都累得爬不起来了,那人还直直站着,真是倔得很呢。”
西陵朝着少女大步走过去,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说明来意么?”
少女道:“恩,是个长得清清秀秀的年轻男人,他没有说来做什么,不过说带来了信物,给你看了,你自然会明白。”
西陵道:“我过去看看,你陪清晗说会话。不要乱跑。”
“什么乱跑,哥,我不是小孩子了!”少女冲他做个鬼脸,灿烂一笑,跳起来就往院里跑。
西陵看她的背影一会,胡乱拉上腰间的袍子遮住上身,转身往前院走去。
“我还有些琐事,先失陪了,请客人稍等。西陵先生马上就来。”卓一鸣看着地上的马匹,若有所思,继而转身离开。
苏魄看一眼他的背影,眉头微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一时又说不清那是什么。
大漠的风沙太厉害了,感觉发间眉首都是细细的沙尘,苏魄掸掸身上的青色袍子,站直身子,长时间抓紧马缰的手臂越发脱力。那匹马的栗色毛发早被汗灰浸透,此时正斜躺在地上,肚皮一起一伏。看得他一阵不忍。在正常情况下马儿是不会轻易躺下的,因为要它们以这个姿势再站起来很难。可是此刻,它累极了,若是他没有绕过酒泉镇直行,还有补给水粮的机会,但是,他已经无法等下去。
申璧寒给了他一个宗正寺主簿的位子,宗正寺负责宗室事务,这连后妃都没有的“宗室”,相当于有名无实,总让他有隐隐的不悦。只是他亦明白,无论如何,初入朝堂,这样的待遇已是最恰当和不引人注目的。申璧寒要他做的,就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掣肘。无论在朝中还是身侧,皇帝喜欢在有十足把握时毫无觉察地一招置敌于死地,毫不拖泥带水。
正在沉思,余光瞥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里院踱出来,高鼻薄唇,步履沉稳,衣襟松散地挂在肩上,露出大半个胸膛,他迎着苏魄的目光,沉沉道:“是这位公子找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