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真亦幻(1 / 1)
思归纺织厂是改革开放后一位回国的台商韩国兴投资的。解放前,正当少年的韩国兴被国民党抓壮丁掳去台湾,一去就是近半个世纪。后来韩国兴在台湾娶妻生子,并通过多年的苦心经营,置办了一点产业。1980年代,韩国兴回国探亲,见家乡还是如此贫瘠,深感震惊,遂拨款近数百万元建起这家纺织厂,从德国进口最新的设备,共八条生产线,分设在厂里左右院内。韩国兴安顿好厂里的诸般事务,将厂子全权委托给自己的远房亲戚——韩福与韩禄兄弟俩,并打点好镇上的几个重要领导,自己又回了台湾。只是投资人天高皇帝远,而韩福与韩禄不善经营,又生来懦弱,股权便渐渐落到镇上那几个领导手里,兄弟俩只在厂里挂个虚职,保留一份工资,再年终拿一笔奖金。
村里的姑娘们辍学后多是进这家厂,几年下来勤巴苦做,倒的确可以补贴一些家用,实实在在地为父母或弟弟攒下一栋房子。极少数良心未泯的父母,便为女儿备上一副丰厚的嫁妆,再赔点私房钱,让女儿到婆家去也有些底气。
镇上并没有把多少钱花在公益事业上,倒是肥了镇长、书记、秘书、会计等一干人的私囊。纺织招聘的主要是侏儒镇四周的女工,大多是些未婚的姑娘,很少有已婚女人留在此地的。厂实行两班倒工作制,白班时间是08:00~18:00,夜班时间是20:00~06:00(次日),每半个月轮换一次,并休息一天。车间里阴冷干燥,灰絮满天,长年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容易引发肺炎,姑娘们便用戴口罩、吃猪血的方法来抵御肺炎,也不知有没有效果。反正自这家纺织厂开张以来,还没有听说谁得了肺炎的。
纺织厂建在小镇上,与阿蔓家相隔近六七里,那条小道要经过两道山梁,然后绕过一个深潭的大半圈。这个深潭八九亩见方、十几米深,公路环绕深潭沿岸的长度竟达五分之三,它的另一侧是高约五六米的坡,被开垦成了梯田。据说这个深潭数十年前也是一座山,只是因为山上的石头质地较佳,早被挖去熔炼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就成了一个天然的蓄水池,供村民们饮用和盥洗。深潭还遗留下当年开采的痕迹,张开着獠牙锯齿,随时恭候着车辆行人送入口中。
公路在这里变得非常细弱,跟瓶颈相似,仅容一辆拖拉机勉强通过,若有行人在此与拖拉机迎头碰上,最妥当的办法就是退后几步避过,否则掉进池里,不死也得瘫上三天。倘若一个行人与一辆拖拉机在深潭边相遇,行人必须像一块牛皮膏一样紧贴山坡,但因道路太窄,拖拉机还是得往深潭那边稍作让步。
再向前十余米,就到了那座令人十分胆寒的无名小山。山的一侧埋着不知猴年马月的些孤魂野鬼,靠近公路的一侧自然生长着蓊郁的杂树,有几根粗大的枝节伸向公路,公路由此急转直下,坡度竟达60度。由于行人车辆在这里行走十分吃力,几乎一步一挪,不少犯罪团伙都在此拦路打劫,有些胆大的匪徒索性坐在树枝上,觑着行人到来时突然一跃而下,大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不少过客都被蒙面的剪径大盗洗劫过,因此晚间极少有人敢单身行走,尤其是女子——这个谈起来色变的陡坡被称为阎王坡。听说彭家寨的几个读初中的女孩子晚自习放学回家,其中一个就被劫去了。大冷的三九天里,她爸爸穿着短裤,披上一件夹袄冲出去,总算将她接回来了,此后一个星期她都没去上学。人们恶狠狠地诅咒着这段坡路:“要是哪省长来视察,坐着小车在这儿翻车死了,才会把路好好整一整。”立即有人“哧”地一笑:“省长会来到我们这破山窝窝里视察?做你娘的春梦!”
沈瘸子怕自己出远门,老娘和阿蔓在家里对三立照顾不周,便辞掉了军工服装厂厨师的职务,买了一台破烂的手扶拖拉机,每天清晨卖小菜。阿蔓辍学后便去纺织厂上班了,被分在五组。每个月的工资除了早餐钱之外,必须全部上交给沈瘸子;每逢特殊的日子,比如农忙、春节的时候,沈瘸子会提前去厂里支取下个月的工资。有一次三立等着阿蔓的工资交学费,沈瘸子自己到厂里支取了工资,忘了告诉阿蔓。等到发工资的日子阿蔓向会计询问时,才得知当月的钱已一分不剩,心中不由万分失落:身里身外都做不得一点儿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只是木偶般地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刚开始去纺织厂上班的那阵子,阿蔓经常绕道从学校旁边走,一次次带着无限渴望和羡慕的眼神望着教室、操场以及树立在操场正前方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那面五星红旗曾经在多少个清晨里冉冉升起,全校同学都全神贯注地望着它一寸一寸地移动。那样的情景不会再有了!阿蔓狠狠心,把头别到一边漠然走开。
有一次,阿蔓竟在此碰到了正准备回家的王老师,她想王老师一定是在学校里改完了作业,才会这么晚回家的。清瘦的王老师还是那样文文静静的,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透过明亮的镜片一丝不苟地看着她。一股羞惭之意忽地涌上心头,阿蔓顿时感到浑身燥热,她觉得是自己辜负了王老师的殷切期望。王老师正想跟她打招呼,却见她已撒开腿狠命地跑开了,只得带着微微的失落自走自路。阿蔓跑到一个距王老师的必经之地不远的一个小山凹里躲进来,偷偷目送着他从小路上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任凭冰凉的泪水滚滚而下……也许王老师永远都不会明白她的心情的,永远不会!
幸而后来渐渐麻木了,并且有了个伴儿立芹。立芹家六姐妹,她年长阿蔓两三岁,是家里的老大,从小就最受爸爸的宠爱;可同是老大的阿蔓就没这么幸运了。立芹从来就对读书没什么兴趣,小学三年级还没读完,就迫不及待地一把火将所有书本烧净,快快乐乐地到纺织厂上班了。上班后发的第一个月工资,立芹便烫了一头乡村里时兴的金黄卷发,被她爸爸骂了个狗血喷头。两人每天约好一道上下班,亲密得跟姐妹似的。阿蔓虽然沉默寡言,但对立芹却是个例外。
“阿蔓,去街上买个发卡再回去?”这天晚上下班后,立芹建议道。阿蔓犹豫着:“我们家这几天晒谷子挺忙的,我爸叫我早点回去干活呢!”
“哎呀!真是的,最多耽搁你一刻钟。”立芹替她打抱不平,“你爸哪天不是叫你早点回去?你就是一天24小时不歇,他照样把骂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了,我去还不行吗?”阿蔓苦涩地冲她一笑。
二人买好发卡便往回家的路上走。刚出镇口,便见山坡上围满了人,两人忙挤进去看个究竟,一边问周围的人是怎么回事。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见发问的是两个女孩,又朝阿蔓多看了几眼:“听说是北京来的大导演,到我们这儿拍电影来了。”
“哇!”两人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拼命往人堆里挤。只见半山腰架着一挺像机关枪似的玩意儿,那大约是摄像机了,被一个身著藏青色笔挺西服、戴一副黑边框眼镜的男子不停地摆弄着,那副形象叫人想起电视里的日本汉奸。摄相机前约三米远的地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在对话,都是山里农民的装扮。那女孩尽管穿着一身土气的补丁衣服,但举手投足间明显带有几分城里女孩的矜持和教养,缺少乡里孩子朴讷和野气。在日本汉奸身旁,一个三四十岁的大胖子不停地冲着那女孩做手势,一会儿叫女孩上前一点,一会儿叫男子声音大些。
少女(闭上眼睛作痛苦状,双手茫然地向前摸索):啊!我再也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月亮,看不见山川花草,看不见老师同学……为什么上苍这么不公平!(少女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冷不防踩到一个小坑内,扑倒了。男子连忙伸手去拉。)
男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孩子,咱们还是回去吧!
少女(右手将男子使劲一推):不!我不要你扶,只要把我的眼治好!(她慢慢爬起,双膝就势一跪,紧紧抱住男子的双腿。)爸,我求你了!你帮我向亲戚们借三千块钱,我一辈子当牛做马,难道连这点钱都还不起吗?
男子(努力想把女儿搀起):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实在借不到哇,我只有这条老命了!你听我的话快点回去,天无绝人之路,咱们总会想得到办法的,啊?
“停!”大胖子左手从半空中由上往下果断地一砍,对女孩训斥道:“没有真情实感!你念这几段台词时,声调应该低沉悲凄一些,最好能流出眼泪来。你要想一想,一个正当妙龄的美丽姑娘,只因得了白内障,拿不出三千多元的医药费,后半辈子都只能与黑暗为伍,她内心是多么痛苦!”
那女孩早已睁开眼睛,听到“最好能流出眼泪来”时,嘻嘻笑出声来,嘀咕道:“瞎子也会哭?谁看得到!”
“瞎子流眼泪眼窝是湿的,盲人也跟平常人一样有喜怒哀乐。”导演一挥手,“重拍!”
第二遍,女孩暗暗把自己的大腿狠狠一掐,终于流出了两三滴眼泪,大胖子还是不太满意:“太做作了,明显看出是在演戏。你下去后还要多琢磨一阵子。”
阿蔓怔怔地望着那“父女俩”对话,回想爸爸当初背着大铁方锹从学校把自己逼回来的一幕,勾起了心中的万千感慨:我眼睛不瞎又怎么样?还不是跟她一样困在这山窝窝里!我其实比她还不如,她爸爸毕竟帮她去借了钱,要是我的眼睛瞎了,成了家里的闲人,真不知爸爸会怎么对待我!说不定会像……
阿蔓的堂伯父沈子龙本有个胞弟子豹,只是从小弱智,经常翻着白眼,鼻子下淌着两条浓绿的毛毛虫,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三岁的孩子一样尿床和玩泥巴。堂婶早就看不惯这个二百五了,有事没事便指鸡骂狗地闹一通,扬言要把他赶出去,好歹看在他平时挑水担粪是一把好手的份儿上,才勉强把他留下来。有一年夏天,伯父一家都在稻田里收割,转眼间下起大暴雨来,堂伯堂婶先避雨回去了。堂婶却不许子豹回去,子豹冒雨一口气挑了三十多担,回来歇下就病了,不久由感冒转为支气管肺炎。堂婶怕花钱,极力阻止堂伯送弟弟去医院,这白痴弟弟就这样活活病死了。
阿蔓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她已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景物,一任眼泪滚滚坠落。“阿蔓,阿蔓!你怎么啦,不会生病了吧?”旁边的立芹摇晃了她几下,“这是在演戏耶,你可别当真!”
“哦?”阿蔓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擦眼泪,“我感觉头有点昏,咱们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
“再看会儿嘛!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头昏?”立芹很是不舍,眼角眉梢都溢出兴奋,“这种机会太难得了,我真想过去问问可不可以去当群众演员,不要钱都可以。”
“那我先走了。”阿蔓正要抽身独自离开,“等等!”一个沉浑的男中音在前方突然响起。她惊讶地抬眼望去,只见那个刚才不停地指手划脚的大胖子大跨步向她走向,和颜悦色地问:“小姑娘,刚才的这个片断很感人吗?”
众人纷纷扭过头,将目光齐齐地倾注到阿蔓身上。阿蔓平生第一次成为焦点人物,脸倏然一下红到脖子根,她忙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地呆在原地。
立芹站在一旁干着急,搡着阿蔓的肩膀催促道:“快说呀!人家问你话呢!”阿蔓还是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嘴唇,一双水杏眼的睫毛上粘着几颗细小的泪珠。她紧攥着立芹的胳膊,带着几分孤立无援的顽固将她使劲向场外拖。
大胖子见这小姑娘太拘谨,于是将阿蔓和立芹带到远离众人的一个小山凹里,拍着她的肩膀温和地问:“告诉叔叔,你为什么这么激动?叔叔可不是个坏人。”
阿蔓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大胖子:“我比那个瞎眼女孩还不如!”“是吗,”大胖子显得饶有兴趣的样子,“你说说看?”
阿蔓抽泣着讲出自己辍学的事,大胖子掏出餐巾纸不停地为她擦眼泪,安慰道:“你不会比那个盲姑娘差,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只要你发挥得好,你的前程将会光彩夺目。”
“哇……”立芹从大胖子跟阿蔓打招呼起就猜到什么,此刻一经证实,便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大胖子向立芹点了一下头,立芹忙害羞地缩着脖子伸了一下舌头。大胖子请立芹回避一下,随即对阿蔓说:“我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导演,你就叫我张导好啦。这次来侏儒山是为了拍一部反映山村的电影《山那边的世界》,贫困少女豌豆花得了白内障而双目失明,由于拿不出一笔三千多元的医药费,豌豆花的后半生都只能在黑暗中渡过。豌豆花痛不欲生,数次自杀未遂。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新闻记者将豌豆花的遭遇报道出来,社会各界人士纷纷伸出援手,终于使豌豆花重见光明。我感到你和剧中的豌豆花气质有几相似,她简直就是你人生的另一种版本。如果你愿意出任豌豆花这一主角,或许能籍此改变命运,你说呢?”
张导谈吐斯文,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雍容儒雅之气,令阿蔓又敬又畏。阿蔓虽听不懂什么“气质”、“版本”之类的词语,但让她“出任豌豆花这一主角”的话还是牢牢记住了。“我愿意!”阿蔓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张导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亲切地拍拍她的脑袋:“你先别急,回去跟你爸爸妈妈商量一下,考虑好了再来找我。”他递给阿蔓一张名片,“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打我的手机,不过我们剧组时间很紧,只能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明天晚上七点,你准时到镇上的如归宾馆205号房间找我。”